《画骨》李懒言

41、双蛊

　　情有独钟。

　　四个笔走龙蛇的黑字在半空中漂浮了几秒，又隐没消散。

　　乐乐扬起唇角：“准备好了吗？”

　　苏麟眸色微敛，将视线从半空中收回：“怎么准备？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乐乐不慌不忙：“别急啊，一步步来，保准不会让你失望的。”

　　顿延片晌，她目含深意，开始切入正题：“苏麟，今天请你来这里，其实也有一部分是出于我的私心，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对你很有好感，我总想着，等要做的事情做完，我们或许可以真正心无旁骛的交个朋友，对于你们的世界来说，我确实是个异类，但以我的能力，保你一世安稳无忧还算绰绰有余……所以我想知道，你对我，真的就从来没有过喜欢吗？”

　　语意真切，句句诚恳，称得上掏心掏肺。

　　苏麟闻言，没有立刻言语，定定望了她半晌，然后笑了：“喜欢啊，本少爷从来不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乐乐的目光黯了黯。

　　“听说你风流成性，交过不少女朋友，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是……喜欢，但是就像你喜欢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副墨镜，有钱有资本就可以随意的买，随意的挥霍，再随意的抛弃，对吗？”

　　苏麟耸肩：“你非要这样解读，我也没办法，我知道你想听的是什么，那我就说一句，闻道还有先后呢，感情这种事，怎么着也得有先来后到吧？”

　　“什么意思？”

　　他非常坦诚：“欢欢，我对她，确实比对你感情更深。”

　　“为什么？就因为她死了吗？”

　　“死不重要。”他语气半真半假：“就是怪心疼她的，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双胞胎妹妹。”

　　此言一出，乐乐眸色一沉。

　　两人原本相对而立，她阴沉的望了他少时，忽然冷笑，后退两步。

　　像是一个暗语——

　　原本毕恭毕敬退在角落里刘演，猛然间抬眸，恶狠狠盯住苏麟，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

　　苏麟压根没时间反应，被一记重拳打在了上腹。

　　他闷哼一声，腿蓦然发软，缓缓半跪下去，伤处掀皮搅肉的疼，伸手扶住，另一只手撑地，粗重的喘息。

　　刘演的力道他见识过，右边的肋骨估计保不住了。

　　乐乐的声音不紧不慢在头顶响起：“苏麟，我和你开诚布公的谈，你却拿个死人来搪塞我，你这样，让我很难善待你啊。”

　　“还有，不要以为我听不出来，其实你很清楚，我的问题重点根本不在欢欢身上，你越是转移重心，我就越知道你心里面在乎……你自己也说，闻道有先后，欢欢比我先来，我清楚，但我更清楚，有一个人，比我和她来得都早。”

　　她缓慢踱步，到他身前，屈膝半蹲下，神色玩味：“所以我们都爽快一点，我就直接问了……你和墨荼荼，算是青梅竹马吧？”

　　伤处剧痛不止，苏麟勉强撑着身体，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不算。”

　　“不算？”乐乐显然不信：“你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交情甚笃，又那么在意彼此，不是青梅竹马是什么？”

　　他嗤笑一声，却没言语。

　　乐乐蹙眉：“怎么，不想说？”

　　声音里突然带了一丝恶意：“难不成……你和她之间，早就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事？”

　　苏麟喘息未平，垂着头，低低呢喃了一句什么。

　　乐乐没听清，凑近他：“你说什么？”

　　他便将声音抬高了些，因为受了伤，语气听似慵懒：“我说，青梅竹马算什么……我和荼荼之间，不是任何一种你可以理解的感情。”

　　乐乐危险的眯起眼睛，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

　　仓库里的空气骤然幽冷。

　　苏麟却好像完全没意识到：“……不是本少爷自恋，从小到大，只要是本少爷想追的女人，还从没失手过，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追荼荼吗？”

　　乐乐眸光冰冷，声音平静：“为什么？”

　　“因为她和你们都不一样，想要永远留在身边的人，就不要用所谓的爱情去沾染她，爱情这东西，就只能和你这种肤浅的人玩……明白了吗？”

　　他话音未落，乐乐蓦地站起身，一脚踢在了他弯曲的脊背上。

　　伤口瞬间被牵动，苏麟又是一声闷哼，撕裂般的痛感立时窜入骨髓。

　　撑地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直接被踩压在地，喉咙里阵阵发甜，最终没能忍住，一口鲜血猛喷出来。

　　周身止不住的颤抖。

　　乐乐居高临下望着他，脸上浮起一丝讳莫如深的笑。

　　“你果然很在乎她，可你这样一厢情愿，墨荼荼却压根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她心里，你撑死就是个好朋友，不过……”

　　她收腿，又一次蹲俯下身，声气轻柔：“看在你今天肯对我说出心里话的份上，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我还要帮帮你。”

　　苏麟铺天盖地的咳，咳过之后，浑身虚脱，末了，只剩一口气主宰着胸口起伏，听到她这番话，身子一僵。

　　他费尽力气，将头抬起：“……你说什么？”

　　心中隐隐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乐乐面上笑容不减，目光移转，示意他看自己的右手。

　　苏麟皱眉，跟着缓缓移动目光。

　　然后，他怔住了。

　　他的右手食指上，不知何时被缠绕了一根蛛丝般的透明丝线，丝线柔软纤长，在阴沉昏暗的仓库里，反一道极细的亮白光泽，向高处延伸，如果不是乐乐特意提醒他，他根本发现不了。

　　“情有独钟，又名眼斑，是越鸟一族最厉害的摄心之术，双蛊，顾名思义，要下在两个人的身上……也就是说，你在这边的深情，她会在那边感召。”

　　苏麟心里咯噔一下。

　　乐乐道：“苏麟，谢谢你这么配合我啊，你刚刚那一番真情流露，你们家荼荼，绝对都接收到了，她会为了你，做任何事的。”

　　又补充：“你也别怪我，这都是你自己选的。”

　　苏麟气极反笑，真够可以的，临到最后，都露出獠牙了，还要告诉别人：你丫活该，是你把我的食欲撩起来的。

　　他也没客气：“算了吧，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选与不选，你那三只熊，其实都一样，无论我指哪个，那东西恐怕都会立刻种到我身体里。”

　　乐乐没否认：“对不起啊，不这样兜一兜圈子，我怕你太聪明，一眼就料到我要做什么，反而上不了勾。”

　　“所以……我现在的情况，荼荼那边都能看到是吗？”

　　“能啊，而且，她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你要不要试试？”

　　“不必了。”

　　大概是被气的，他只觉得身体里五脏六腑都在翻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还没疯，不会按照你的意思，吩咐荼荼做她不想做的事。”

　　乐乐不由赞叹：“不愧是苏少，很清楚我要做什么……但是，你对情有独钟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苏麟心下又是一沉：“什么意思？”

　　乐乐眼中带笑，自鸣得意：“你没有机会了，既然你不肯帮我，我还是直接去找墨荼荼谈吧。”

　　***

　　幻境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光幕之中的情景。

　　乐乐对苏麟说完最后一句话，扭转过头，目光直直穿过空间界线，落在了墨荼荼身上。

　　她问：“墨荼荼，你记起来了吗？”

　　墨荼荼语气淡漠：“不记得。”

　　“哦，这样吗？”

　　乐乐不甚在意：“那我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我刚刚和苏麟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我说我喜欢他，并不完全是骗在他，我这个人一向谦让，我先问过你，你不要，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将他留下……”

　　“苏麟的身上种了你们墨家的生死契约，但说实话，我不忍心继续折磨他，可也不能让他继续喜欢你，所以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办法最完美。”

　　她的唇角又一次勾起：“看到刘演了吗？”

　　“之前我给阿翎讲分魄之法的时候，估摸着你已经醒了，这个法子，你一定有所了解，如果我把它用在苏麟身上，你觉得怎么样？”

　　墨荼荼静默不语。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记起他……那就只能这样了，放心，我不会像对待刘演那样，将他的肉身和元魂都扔了的，我会看在我们之前有过点滴情缘的面子上，好好地保存它们。”

　　“墨荼荼。”乐乐的神色忽然转为严肃：“为了苏麟，我要再劝你一次，你好好想想，谁是你的杀母仇人，谁害苏麟的身体大不如前，谁在千年前杀害了你全家，谁在千年后又为了龙骨差点杀死你……很多事情，你如果只相信眼前所见，那就太蠢太天真了。”

　　说完，她没犹豫，话锋一转。

　　“阿翎啊。”

　　冷不防被召唤，地面上的枯翎怔了怔，立时毕恭毕敬：“在。”

　　“这次的事，咱们恐怕要功败垂成了……我拿不到龙骨，墨荼荼也不会为了苏麟圆你的愿，杀了闻人猜和那对猫妖，你还是赶紧想个法子回来，报仇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枯翎面上毫无气馁之色，微微一笑：“您说的是，我这就想办法脱身。”

　　她眉梢轻挑，扫向闻人猜身后的曾黎黎：“黎黎，曾世阳还在家里等你，我们一起走。”

　　话落，周身一颤，化作一抹黑色游烟，窜滑而起，直朝曾黎黎裹去。

　　曾黎黎吓得瞬间失控，捂住脑袋，高声尖叫。

　　几乎是与此同时，墨荼荼和闻人猜同时出手——

　　半空之中，一道白色流光向着枯翎游走的相反方向无声疾掠，须臾，一道青芒凌空劈下，与白芒交汇。

　　两道诀咒在半空中飞滑疾走，拖出迤逦光尾。

　　顷刻间，似乎打中了什么。

　　原本毫无端倪可寻的透明空气里，传来一声惨烈啾鸣，紧接着，越鸟的水色游魂之躯暴露出来，狼狈的滚摔在地。

　　那抹袭向曾黎黎的黑色雾气，随着枯翎真身现形，即刻烟消云散。

　　曾黎黎站立不稳，瘫坐在地上，周身止不住的颤抖。

　　芊芊和阿绫立于闻人猜身后，脸上不见丝毫放松。

　　她们根本无暇顾及被拦截禁锢的枯翎，反倒神色凝重，望着诡丽变幻的长空之上——

　　那里，墨荼荼神色平静，不见喜怒，借助遥川之焰的力量，茕然悬浮。

　　俄顷，就见她缓缓移转身形。

　　她的身后，荼白光幕逐步变幻，回到了最初的熠煜火红，耀眼摄人的晖光之中，乐乐又是独身一人亭亭而立，目光越过她，好整以暇的眺向闻人猜。

　　闻人猜依旧立于原地，面色清隽，一如往昔，与半空中的墨荼荼相对而望。

　　空气静止。

　　渐渐地，墨荼荼眸间赤红血色消褪，片时，墨眸清亮，神采炯然。

　　已然复明之态。

　　她默然良久，最终缓缓开口：“对不起了啊，闻人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