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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济贫院的秘密(二) ...

  •   伊丽莎白无比庆幸,自己现在足够迟钝,否则的话,她可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因为受到惊吓,而尖叫出声。
      在反应过来以前,她就以迅雷不及之势,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压低了声音,焦躁地呼唤来人说:“玛丽?!你去哪儿?”

      “喝水——”玛丽侧身回头道。

      她的语调是如此自然,伊丽莎白这才回过味来,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过刻意,简直是在明晃晃的提醒玛丽——下面正有事发生。

      意识到这一点,伊丽莎白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

      玛丽表情淡淡地看着她,见她没有其他话要说,她便继续往下,接着出门左拐。

      这让伊丽莎白吊着的心猛然落下——这傻姑娘,她完全忘记了,玛丽屋里,现在有着全套的饮水保温设备,一般情况下,她根本没必要特意下楼喝水。

      很难说玛丽说出这个理由,是不是故意的。
      如果她说自己肚子饿,准备下来找东西吃,那或许还更可信点儿。

      谁都知道,贝内特太太曾下过禁令,不许任何人把会招惹毛茸茸的东西,留在卧室里。
      即使在家里有谁生病,也是食物一吃完就撤下。
      她可不会容许自己珍藏在楼上的绸缎长袍和蕾丝花边,被咬坏个一件半件的。
      在这一点上,连向来最受宠爱的莉迪亚,都不敢违抗她。

      如此异常的理由,一向观察力惊人的伊丽莎白,竟一点儿也没察觉,可想而知,她的身体和精神,已经衰弱到了何种境地。

      而最疼爱她的贝内特先生,这么多天来,居然对此无所察觉,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大罪过。

      玛丽搅拌着咖啡杯里的牛奶,见伊丽莎白呆傻傻地头靠栏杆坐着,便将牛奶给她递过去说:“我加了点儿蜂蜜,趁着还热乎,多少喝点儿。”

      伊丽莎白捏着毛毯的手指紧了紧,她并没有接受玛丽的好意,反而露出僵硬的笑脸,说自己不饿。

      玛丽就像没听到一样,强硬地把杯子的塞进她手中。
      伊丽莎白想说自己吃不下,但却被杯壁传来的细腻温热的触感惊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问:“厨房里的火早退了,你是用什么加热的?”

      玛丽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伊丽莎白无法强求,她老实地握着杯子权当取暖了。

      玛丽并排坐到了她身边,她边看着紧闭的书房大门,边说:“喝了它,然后回去睡觉。”
      见伊丽莎白充耳不闻,她才道:“我都看见了,你偷偷把妈妈逼你吃下去的食物,又给吐了出来。”

      伊丽莎白闻言,不禁低下头来,她有气无力地说,自己也不想这样,只是真的吃不下。

      玛丽含糊地笑了笑,伊丽莎白也看不出来她是信,还是不信,只听她轻描淡写道:“这只不过是杯牛奶,我想现在,你喝的下。”

      “不,我一口也喝不下!”伊丽莎白被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所激怒,忍不住就要跟她呛声。

      玛丽也不是好惹的,她嘟了一声之后,不仅没有道歉,反而托着下巴,以一种相当悠闲的语气调侃道:“你这算是什么毛病?”

      伊丽莎白立马就泄气了,她捧着牛奶杯,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这一下喝得太急了,她被呛得满嘴都是奶腥味。

      伊丽莎白压抑不住地一阵猛咳,等她意识到时,忙惶恐地捂住口鼻。
      她小心翼翼地朝下探视,见自己没有惊动到书房里头的人,庆幸之余,她又神经质地拿毛毯包住头,压抑着声音痛哭起来。
      “噢,你什么都不知道~快回去吧,别管我!”

      玛丽瞥了她一眼,她隔着毛毯,拍了拍她的脑袋,平静道:“如果你是指济贫院里发生过的凶杀案的话,我想我大概知道。”

      “够了,你别胡说八道”,她猛地掀开毛毯,不满道:“现在,立刻走,你不要来烦我。”

      “要我离开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很好奇,不管是疯姑娘杀了推事官父子,还是推事官父子活该别杀,那都跟咱们家,扯不上多大关系吧。你和爸爸尽尽应有的责任,也就够啦。还把自己也填进去,你们这算发得哪门子善心?别没完没了的。”

      “没完没了?哈,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罪。
      我倒还想保护你,你这个傻瓜。
      就是因为我们家一路招摇,送了一堆东西到济贫院,其中还有那么珍贵的人偶娃娃,结果在干事们夸大其词的宣扬下,其他市镇的人,也被激起了好胜心。
      各种好东西接连不断的往济贫院送,比往年多出了好几倍,最终逼得那个委屈巴巴、已近癫狂的受害者,变成了杀人犯。
      她本可以不这么极端,就算她受到了伤害,也该以正当的途径为自己辩护。
      可现在,她把她自己也给毁了。
      没人会愿意替她抗辩,她肯定逃不了。

      上帝,莉迪亚在她的伙伴们面前大肆炫耀时,我不但没有阻止她,还跟着一道在珍妮和夏洛蒂面前帮腔。
      我变成了帮凶啊,整个郡的人都成了帮凶。
      我们的灵魂如此肮脏,我都不敢想象,外面的人要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会怎么看待我们。
      一想到这些,我怎么能吃得下东西,我能这么没有良心吗?
      我每天不把泪水哭干,不因此变得筋疲力尽,连眼皮都合不上,我才真是要活不下去啦!”

      伊丽莎白扯着自己的头发,眼泪随着她的控诉,又一次扑簌簌往下掉。

      而玛丽却对她没有半分同情,她不咸不淡地接口道:“那就别让人知道啊~”

      “什么?!”伊丽莎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竟能说出如此冷酷的话来。

      玛丽不厌其烦地又将这话重复了一遍,“在我看来,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完全取决于郡里的长辈们所拥有的决心罢了,谈不上什么帮凶不帮凶的。
      如果这点儿事就能叫你精神崩溃,那我劝你还是现在就老实去睡觉的好。
      比起你知道的这些微末小事,我所知道的,要是公布出来,大概我都得叫人丢出去砍头剖腹,死后,叫上帝给我放逐荒原呢。”

      “说什么蠢话!”伊丽莎白一听这话,面露惊恐地赶紧去堵她的嘴。

      玛丽偏头躲了,继续道:“是不是胡说,你心里大约也猜到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好端端的,为什么我要将那么漂亮的娃娃送到济贫院去,那可不仅仅是为了莉迪亚的健康着想——我才没有那么疼爱她。
      在把娃娃送走那天,我给了你们一个正当的理由,但实际上,那个理由,还有另一半事实,我没告诉你们。
      我是看到了推事官的小女儿,在跟院里脏兮兮的小孩争抢玩偶没错,可在那之后,那个受了伤的孩子,再也没出现过。
      事发的第二天,我就听说了推事官夫人带着女儿外出探亲的事。
      为此,我特意打听了一圈,大家都说那个孩子逃跑了——嗯,带着被石头砸烂的脑袋逃跑了,真是勇气可嘉!”

      说到这里,玛丽停了下来,她觉得有必要给形容扭曲的伊丽莎白一点儿时间,去缓缓情绪。

      伊丽莎白果然不负她的期望,坚强如她,没过多久就以一种极为干涩的语调开口道:“为什么不把这事儿告诉爸爸?”

      “问得好”玛丽玩笑般竖起大拇指,赞赏道:“这就不得不提到,我刚刚说的,一个事件的好坏,如何去定性,完全取决于掌权者的意志这件事。
      确切地说,完全取决于大人物们的利益需求。
      而这种技巧,在任何事件、任何环节上,都可以加以运用。
      其效用......我现在就可以向你具体展示一下,如果有心,大人物们,可以怎样扭转局面。

      爸爸他们选择第一时间封锁济贫院的决定是正确的,这让他们站在了进可攻,退可受的位置。

      如果想使不利于自己,不利于这个地区名声的消息,尽可能被压下去,那就得将疯姑娘完全抛出去。
      反正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精神失常的她,已经不可能站出来为自己辩护。
      不妨就略过她遭受过侵害的事实,断绝她以正当防卫为名翻案的可能,彻底坐实她杀人的罪名。

      要达到这一点,可以这样做,先放把火,烧毁济贫院,把里头所有的罪证,包括档案文书等全都烧毁。
      再找个院里本来就快死的人,给他按上个纵火犯的罪名。这种做法,无形中可以震慑院里其他的知情者。
      不出意外,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对此事开口。

      然后,就推事官父子的冤屈登报宣传,这样有利于引出推事官夫人及其女儿。
      等她们出现,律师就可以出面引导,将现有的对推事官父子有力的证据,交到她们手上,由她们出面,为自己的丈夫和父亲的名誉,进行抗争。

      期间,可利用报纸宣传混淆视听,隐晦地引导公众,将目光集中在推事官父子及其遗属身上。
      这样一来,国民看向疯姑娘一行人的眼光,将会逐渐变异。

      现有的,为了维持社会稳定强制性抓捕贫困者入济贫院的救济制度,也将就此被推上神堂,成为善政。
      所有人都会开始意识到——那些小偷强盗的预备役,理当受到更加严格的管控。

      如今的托利党(保皇党),还在想方设法,要将咱们辉格党人的领袖,拉下首相之位。
      现有的这一济贫制度,作为咱们辉格党的创举,原本也是他们的攻击点。
      但只要咱们坐实“不施行强制济贫制度,社会就会大乱”的证据,就可以粉碎他们的企图,社会舆论不久就会全面倒戈。

      而一旦大法官的锤子在法庭上落下,此事盖棺定论,整个大法官庭也就被绑上了战车。
      假以时日,即使换了个人做大法官,也会为了维持法庭的威信,永远将错就错下去。

      而受害人的妻女,在事后,将会受到来自社会公众成百上千倍的补偿,她们由此扶摇直上。
      为了保有已获得的名声和地位,她们拼死也会保守这个[秘//密]。

      全知全能的上帝,他总是如此精明审慎。
      唯一发生的偏差,也不过是原本该同样功成名就的丈夫和儿子,提早死亡了而已。

      那是有点儿缺憾,但也并非不能接受。
      如此一来,也算是正本清源,将一切恢复原状了。”

      玛丽说到最后,发出一阵无情地嘲笑。
      伊丽莎白怕得抖如筛糠,连骨头都在嘎达嘎达作响,但她却并没因此远离玛丽,反倒向她又靠近了些,就好像紧靠着壁炉取暖一样。

      昏暗间,她强迫自己问了个问题,那声音因颤抖而破碎。
      “你凭什么说上帝的旨意就是这样的?玛丽,我敢打赌,你是在胡言乱语。”伊丽莎白说这话时,嘴角刻意上翘,想显得自己成竹在胸,但很可惜,她失败了,她的眉梢眼角都紧紧皱起,那几乎能夹死路过的苍蝇。
      而她的眼神中,也隐隐透露出疯狂的味道。

      这说明,她的内心,其实已接受了玛丽的假设——那实在太有说服力了,她怎能不信?

      玛丽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你不该问我,该去问上帝。他偏心偏得太刻意,也不管面前的羔羊,内里是黑,还是白。只要有钱有权,他就叫他为所欲为。

      你看那推事官吧,他其实早就已经暴露了自己。
      这位济贫院之王,并不是第一次对济贫院的女人们施加暴行。
      他喜欢漂亮女人,也不是什么可以隐藏的[秘//密],就是在路上看到你们亦或妈妈,他都要不知进退的多看两眼呢。

      他的手段很高明,对于一切有关他前途事业的规章制度,都像嵌在心脏上的血管一样,了然于胸。
      他的头脑又很灵活,那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呢。

      我倒怕我说了他的坏话,爸爸又一时冲动信了我。到时候,叫他倒打一耙,告上法庭,那才是丢人又丢钱。

      你看着吧,我敢打赌,爸爸他们这会儿还没找到那孩子的尸体哩。
      而没有尸体,也就没有杀人案,旁人能拿那些坏蛋怎么样呢。
      他们处理的太漂亮了,账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在运作这种事上,坏人也是懂得经济学的,他们时刻都在追求效益最大化和成本最小化。

      意外死去的人,可以做成病死。病死的人,可以做成被亲友接走。被亲友接走的人,可以做成逃离了济贫院——那可就长着翅膀也找不着啦。

      反正上面来巡视,或者外头有人来探视的时候,只要把院子里现有的人员收拾干净,可爱的孩子们放在最前面,站成一排。
      他就依旧是那个干净善良,生来就是为了帝国扶贫济困事业,不懈奋斗的推事官大人。

      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绪难平,忍不住怀疑,我们的上帝,是否也是坏人们的上帝。
      否则的话,为什么有人能像他这样无法无天,还不受惩罚?

      是不是暗地里,有谁在包庇他,默默协助他,还是干脆所有人,都同流合污了。
      就在我们这个郡里,就在我们家的楼下,还有谁,值得信任?

      对我们这些羔羊来说,济贫院那些人的遭遇,都是能叫我们寝食难安的恶心事儿。
      可对那些利益既得者来说,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牢不可破的罪恶关系做后盾,所以相互之间,才会越发有恃无恐。”

      伊丽莎白瞠目欲裂,随着玛丽的讲述,她恨得咬紧牙根,却依旧止不住齿间的咯咯作声。

      “这才哪到哪儿啊?亲爱的”,玛丽揽过她的肩膀,亲吻她的鬓发,温柔道:“我还没指出你真正有所疏漏的地方呢。”

      伊丽莎白为此浑身一震,玛丽轻笑道:“是的,此事最大的疑点,疯姑娘在里头,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为什么非得是她不可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疑就是我会受到神明唾弃的最大理由。
      命运的轨迹中,原本要死的人该是她呀——上帝的死亡名薄里,明晃晃列着的小天使儿。
      多漂亮的一个孩子啊,又可怜又可爱,还很坚强。
      我舍不得她,就把她从名薄里替换掉了。

      真可惜,真相不是愤世嫉俗的疯姑娘,变成了杀人犯,而是受到侵害,准备出逃的小孤女,走投无路之下,奋起反抗,却被当做愤世嫉俗的杀人犯。

      丽萃,咱们可幸运了。
      从小就生活在父亲的羽翼下,无忧无虑长到这么大。
      运气好的话,将来咱们也能回报他。

      疯姑娘跟我们不一样,她太不幸了。
      她的母亲死在了她前头,她不肯像她母亲那样懦弱认命,但却求告无门。遭受了侮辱,也只能逃跑。

      她的心,要是足够狠毒,就会明白,在她母亲死去之前,在她蒙受屈辱之前,亦或在那孩子被石头砸死之前,她就该先下手,杀掉那些人。
      可到最后,她都没有。
      妄图逃跑的她,被那对父子抓住了,她如同她的母亲一样,死得还不如一条狗有尊严。

      而她死后,哪怕济贫院受到暴雨袭击,导致房屋倒塌,也不会因此,就受到当地居民如此热烈的救济。

      不过聪明的推事官,总能想出好主意,疯姑娘的尸体,就是个现成的绝妙借口。
      有人因暴雨惨遭横死,这样的新闻,总是更惹人同情。
      济贫院会因此得到有效的救济,或许不会像这次这样,由咱们家起头,导致过度救济。
      但也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财物,而这,又会成为推事官本人新的功劳与本钱。

      我注意到了报纸上公布的,最新的救助条例。
      也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了,推事官已经在最近的一批保荐名单上。
      这次的事,若能处理得当,他是注定要往上升了。

      如果不是我的行动,将救济的时间点提前,给了疯姑娘这座“活火山”另加了点燃料,那么这一家人这会儿,搞不好已经飞黄腾达了。

      而真正的受害者呢,她的死亡却成了这些人的进身之阶。

      若是如此,现在这样的情况还算好的。

      这个可怜虫,她只是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帮她。她仅是认定了,这世间已没有好人。

      不过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风暴肆虐的条件,已然齐聚。
      记者、警察、法官等等要素,纷纷粉末登场。

      平衡马上就要打破,那双孤零零的大眼睛,再不必独陷黑暗。

      除非三镇的世家家主们,打定了主意,要联合起来,为虎作伥。否则,已经没有人,可以只手遮天。”

      “来不及啦~”伊丽莎白非但没有受到鼓动,反而痛哭失声,“爸爸他们把济贫院翻了个底朝天,账目都被做得天衣无缝,人员来去也有迹可循。
      死亡证明上,还附了三镇医生“非他杀”的诊断记录。
      这种情况下,总不能说医生们全是同伙吧?
      而更早的记录,就算发现了猫腻,人已经下葬了,根本死无对证。

      这些前提条件,让你说的那些,都成了推断。
      我们缺乏能够定罪的铁证,而交接案件的派遣员,马上就要来了。

      等他一到,局势就不是阿尔曼先生等人,可以左右的了。
      如此轰动的案件,必然要上诉大法庭。

      现任大法官,又是那位油盐不进的威廉爵士。
      他才不会考虑,这件事会发生,完全是事出有因。

      爸爸向剑桥法学院的教父他们求助,结果根本不容乐观。
      他刚才拆信之后匆忙出来,脸色真是难看得吓人。

      玛丽,你太刚愎自用了!
      你早该把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的,哪怕这会使爸爸收到法院的传票,他也会义不容辞。

      至少他能出面,救下那个可怜的姑娘。他在精神上,也就不会如此受折磨。
      现在,你把整整一个郡的绅士们,都搞得神经衰弱啦~

      老天爷,现在这样,就算那姑娘能够侥幸活下来,她的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得了,难道你觉得,我此刻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吗?
      我已经说了,我认定的对手,远远不止一人。
      确切的说,在我眼中,恶棍并不止推事官一家。
      爸爸他们既然调查了这么多,恐怕也已经有所察觉了,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震惊道。

      玛丽转过头去,正视前方。
      黎明的微光下,她那高挺的鼻梁,显出了几分冷硬的味道。
      她说:“我不会告诉你更多,你确实很聪明,丽萃。这从你仅凭父亲他们意外透露出的细节,就能推测到如此程度,已可见一斑。
      但这种程度的聪明,在我看来,还稍欠火候。
      说实在的,只有表面的坚强,根本没用的,知道的太多,我怕你会提早去见上帝。
      不......你不要急着解释。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的心智脆弱,会接受不了。
      而是,我担心,如果你知道的太多,万一面对凶手的时候,泄露出来,你会叫人暗害了。”

      说到此处,玛丽感受到手腕上,伊丽莎白搭着手指,开始不受控制的痉挛。
      她无奈地看着她,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安抚的吻。

      “你不明白吗?如果这辈子,我注定要下地狱。那我希望,只有我一个人呆在里头。
      你们比我活得天真,心灵也毫无瑕疵。
      这样的人,原就该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幸福自在地翩翩起舞。
      我不能接受,你们在这般青春年华,就在离我更加遥远的天堂,对我招手微笑,那对我来说不公平。
      如果你们安然在人间,那么即使我身处地狱,也还能看顾得到。
      可若是你们上了天堂,那就算我手眼通天,也无能为力了。
      所以,还是等我哪天呈尸荒野了,你们再到天堂去吧。”

      伊丽莎白听到她这些危言耸听的话,肩膀不住抽动,泪如雨下。
      就在她为此泣不成声之际,玛丽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用这么伤感,丽萃,我只是说着玩的。暂时你还不必忙着想象我将来会怎样。
      可另一个姑娘呢,如果所有人都袖手旁观,至多几个月以后,我们就要去伦敦花果市场给她收尸了。”

      这话惊醒了伊丽莎白,她压下了自己悲痛的情绪,猛地抬头道:“我们得做点什么!”

      玛丽纳闷地横了她一眼道:“我们?哪来的我们?都跟你说了,只有我,你就别瞎入戏了。
      对我来说,解决办法很简单。
      这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达到完美无缺的状态。没找到证据,只是没找对方向。
      财物记录没问题,有找供货商一项一项核对过吗?人员记录没有问题,有与实际去向逐一比对过吗?
      只是看报表的话,那不过是按照人家给的计算规则,再计算一遍而已,当然不容易找到错漏。
      就拿人口去留问题来说吧,即使找寻失踪人口很难,但谁失踪了,总是能找出来的。
      远的不说,如果能确定我见过的那孩子的去向,想来就足以定罪了。”

      “问题就是找不到她的去向,而且也没那个时间像你说的那样去做。
      阿尔曼先生也曾提审过最可能知晓内情的疯姑娘,但她已经神志不清,连琼斯医生靠近她,都会受到攻击。光是给她治疗,都花了不少精力。”伊丽莎白低声说着,她哭得脱力,还要跟玛丽重复这些基本情况,也实在是疲惫到了极点。

      “我说的可不是那孩子的实际去向,而是记录里显示的去向。”

      “那又有什么区别?”伊丽莎白叹着气问,她的眼皮渐渐沉重,可供思考的余地已不多。
      这会儿她正强撑着控制住自己想打哈欠的欲望,见玛丽这般说不通,她也甚为无奈。

      玛丽一边将她抱进怀里,给她提供肩膀,一边冷哼说:“区别在于如果记录上显示,这孩子失踪了,亦或逃跑了,而我们又在济贫院内找到了尸体,那写下记录的人,可就罪无可赦了。
      那个孩子的伤口,甚至都不能写成是意外伤亡——她若是死了,尸检便能自动证明,这是他杀。如此一来,真个儿铁证如山。”

      伊丽莎白虽然即将陷入沉眠,但听到这话,也条件反射一个激灵。
      她猛得扯住玛丽的衣领,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玛丽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指,面不改色道:“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人即使翻遍济贫院的每一块砖头,也无法找到本该被找到的尸体。
      大家都忘了,济贫院的原址,是建设于都绎时期废弃的修道院。
      那地方后院的墓碑墓穴,原本就有埋葬死者的功能。
      大家何必把目光局限在房屋内部,局限在那些无辜的花圃上。
      一具棺材里,躺上两具尸体,岂不又便宜,又省事。
      人都死了,谁会有意见?”

      在这种避无可避的对视中,伊丽莎白确认了这一答案的真实性。
      虽然这个可恶的丫头,从头到尾,态度都让人极度恼火。
      说的话,也夹杂着一些玄乎其玄的呓语,叫让分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但这回,她敢肯定,她绝不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不呢?虽然还没有验证过,但这种假设,一听就知道,极有可能达成不是吗?
      而如果这是真的,那可就真成了大伙儿翻盘的武器了。

      想到这儿,伊丽莎白就像回光返照一样,情绪突然无比亢奋。

      可激动过后,她又记起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如果家长们察觉到这件事会对自身利益造成威胁,而大多数人又一致同意,不该让自己的利益遭受损失,那么,就像玛丽所说,情况随时有可能会发生反转。

      她想到了以前曾看过的野史故事,这让她背脊一阵颤栗。
      她因此再度变得焦躁,声音也又尖又利。
      “他们会把多余的尸体挖出来烧掉的,混着地里的麦秆,一块儿烧个干净,倒进水里。
      噢,男人们是多么热衷于政治啊,如果咱们的政党领袖会因此遭受攻讦,那他们就一定会这么干。”

      玛丽初闻这番极富创意的发言,真是无比诧异。
      她哭笑不得道:“果然不该什么都让你知道,不过这回,是父亲和那些不靠谱的先生们起的头,可不能怪我。
      醒醒吧,丽萃,这种假设不成立。

      首先一个,挖别人的坟,扰乱亡者的安宁。最后万一被人发现,其实是在干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这种结果,不论在哪个国度,代价都是很大的,极易激起民愤——归根究底,谁都不想自己死后,也享受这种待遇。

      其次,虽然暂时还无法明确巡回法庭的抵达时间,但苏格兰场派遣员的抵达时间是明确的。至多下午一点,人就会到位。
      就算有人想在此之前展开行动,但从挖掘,到真正找到尸体,并将之烧毁。
      这一整个流程,可不是短短一天,就能走完的。

      再次,虽然政治是一门很乏味的学科,学不学都无所谓,但我认为,咱们自己家的家史,还是应该充分熟悉起来。

      贝内特家站队辉格党,也不过是最近几十年的事儿。
      在曾祖父那一辈,咱们还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哩。
      贝内特家是老牌乡绅,可如果不是咱家这几代尽出高级知识分子,叛逆意识过盛。爸爸又娶了门第低微的妈妈,我们家,恐怕也不会贸贸然就转向标榜自由,以“新贵”为主的辉格党(这些“新贵”三代往上,天知道是哪里来的泥腿子)。
      而若不是中途改弦易辙,咱们家现在,恐怕还是哈福德郡大名鼎鼎的托利党钉子户呢~
      想想看,如果妈妈的出身为人,不能为同样出身老牌乡绅家族的夫人太太们接受。那咱们几个,将来也就没有前途可言了。

      在这一点,三镇的老牌家门,情况都差不多。
      阿尔曼家现任当家太太,就是苏格兰地区棉花商人的女儿。
      拉斯夫人的祖父那一辈,根本不闻其名。
      较起真来,这些人的出身,统统都有折扣可打。

      不过这是近年来,经济发展,冲级了固有阶层,造成的必然阵痛。
      细论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困倦,就此略过不提好了。

      咱们只要知道,即使是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党派之间的界限,以及党内之间的界限,根本不像咱们通常以为的那么肤浅,也就行了。

      辉格党和托利党,除了选举时期,通常情况下,可并不完全是那种可以拿刀刺死对方的关系。

      而党内呢,更不可能像一颗铁铅球那样,纯净凝实,毫无破绽。
      现今的辉格党成员,即使同处于一个群体,也并不代表相互间就亲如兄弟了。

      再讲的通俗点儿,现任的党派领袖,已经让他的支持者们,感受到了动摇。几次上议院投票,票数都几乎追平。
      辉格党已经显露出了摇摇欲坠的架势,目前,之所以还能执掌内阁,仅仅是倚靠摄政王的破格宠幸。
      大选就在眼前,如果不找点儿事情推波助澜一下,在大选前先撤换掉现任不称职的党魁,就此塑造一个勇于改革的党派形象。
      下一次,摄政王为了使现有领袖能够留任,说不得就得牺牲辉格党的部分利益,去平衡托利党长期游离内阁的不满情绪了。

      而这几年,光是粮食不断涨价,就可预见在不远的将来,占据大多数土地的托利党地主,会逐渐恢复荣光。
      光是倚靠摄政王的信任,可不能作为一个民主国家党派的立身根本。
      再不进行自我革新,下一次投票,辉格党就要丧失主动权了。

      回归到最后,哈福德郡的人口基数不少,当然,这其中,有可能会出现一些渣滓,一些蠢货,但大体上,我们并不缺乏那种信仰“神明有可能迟到,但迟早会到”的人。
      而就是他们这种不怕犯错,敢于纠偏的人,在这个群体里占了上风,我们生活的环境,才能在总体上维持现有的一种安定平和。

      这里头的代表,就是咱们的父亲、阿尔曼先生、拉斯先生以及布鲁克先生等等一干人,他们具备着可敬的骑士精神和洁身自好的绅士品格,那一直引导着整个地区的道德风向。

      这一次,如果仅仅为了眼前可见的利益,就牺牲掉疯姑娘,打破原本以人道主义关怀为主,惩戒为辅的社会根基,那只会得不偿失。
      善恶的界限,一旦混淆,再想厘清可就难了。
      因此,一开始,底线就不容践踏。
      在这一点上,他们比我们可要懂得多的多。”

      玛丽坚持把话说完,而此时,伊丽莎白已经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用左手固定着伊丽莎白的后脑,同时,将右手伸进她的膝窝处,猛然一个发力,将她颠起来,抱着就朝楼上走。

      黎明的黑暗,已渐渐消退。第一缕微光,掠过书房门上油光发亮的铜把手,照亮了一楼阴影处那张玛丽曾躺了一个晚上的陈旧地毯。
      地毯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

      而隔着一道门,书房内部,好几位先生已经冷汗津津地站立良久,离门最近的阿尔曼先生手掌还搭在门把手上。
      确认外头没人了,他才收回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干笑道:“老朋友,我这样说你可别生气。当年我母亲就曾断言说,你家老三会是个儿子。结果居然不是,说真的,这可真是可惜~”

      人群中不少人因为他这话,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好在没人笑出声来,否则,贝内特先生这会儿就不是面无表情,而是脸色铁青了。

      他郑重地弯下腰来,给大家鞠了个躬,而后,他挺直了背脊,道:“我的女儿不懂事儿,今天的话,还请大家就当做不曾听道。我就把这视作是朋友们,对我这一族悠长历史的一点儿微末敬意吧。”

      这话说的太重,所有人都沉默地点头。
      他们排着队,鱼贯而出,就好像战争时期,他们做过的那样。

      贝内特先生取了帽子,亲自送他们出去,一直送到院门口,他又鞠了一个躬。

      位于三楼的玛丽看到这一幕,重重地闭了闭眼。

      在贝内特先生回头看向她房间所在方向前,她灵巧地躲入了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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