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回声》戏浪兼光

38、Chapter 37

　　神原灵巧地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点点靠近公馆。
　　人群潮水般涌出，大厅里能容纳的人本就不多，此时已经撤出了大半。

　　突然，她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神原遥下意识地反手格挡，回过头却愣住了。

　　是个青年。
　　他身材高大，看上去在二十三四岁左右，由于背对着月光，大半张脸都被阴影笼罩，朦朦胧胧。
　　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她好像，曾经见过这人。
　　神原微不可察地放松了警惕，她认出他来了——
　　是异能特务科的两名执行员之一，在来公馆的路上，森鸥外给她看了他们的照片。

　　但此时此刻，明明连面容都看不真切，她却在这个人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同类的味道。
　　一瞬间的恍惚，她尚来不及反应，便被青年按倒在地。
　　她反射性地屈膝，却在下一秒生生止住了动作——公馆深处陡然爆发出轰然巨响，一阵阵热浪咆哮着涌出——青年迅速脱下外套，罩在两人身上。
　　“趴下！”有人惊呼。

　　冲天的烈焰在一瞬间吞没了公馆，火势在几秒钟之内蔓延了整个大厅，漂亮的土耳其地毯、窗帘和墙壁上的名家画作片刻之间烧成了灰烬。
　　深见司转身回望，连接着大厅和中庭的门前，消失了许久的川濑终于出现，且在爆炸的瞬间护住了那个女人。
　　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耳麦不知何时已经断线了，嘶哑的电波声几乎要钻透他的耳膜。
　　“该死。”他一把扯下耳麦踩碎，转身开始疏导人群。
　　埋伏在公馆外的后援显然派不上用处了——在场的这些人们受的任何一点伤，都意味着不久之后针对他们的一次弹劾。
　　没人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公馆门口，青年终于坐起身来，他也松了一口气，将手心的注射针管掰碎——在爆炸的刹那，他将针管里的液体注射进了神原的血管。
　　后颈尖锐的刺痛感延缓了镇定剂生效的速度，苍白的女孩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她定定地看着青年，火光里他的脸庞好像有种奇妙的魔力，熟悉的气息在瞬间被放大——
　　她听见讥讽的嘲笑声自远方振聋发聩，融入万物消亡的混沌。旋风般的火星和烟雾。燃烧。不可思议的和声中，孩童们的尖叫声穿透岁月而来。
　　这是一切的开始——火焰，世界熊熊燃烧。

　　她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青年慢条斯理地穿上外套——即便面对着火焰，他的动作依然干练优雅，好像即将觐见女王的番邦使臣——但当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原本属于川濑的面容已经消失了。
　　或者说，「川濑」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川口将贺。
　　本该死去的那个人。

　　“晚上好，亲爱的。”
　　“……”
　　“别绷着脸嘛，大家这么熟了。”

　　神原只是皱着眉，看着他。

　　“没有吓一跳吗？”青年好心情地歪歪头，“亲眼看着自己的能力被别人使用的模样。”
　　“为什么……”
　　“不告诉你。”他弯起眼睛，笑得一脸欠打。

　　女孩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她眨眨眼睛：“……是你啊。我见过你。”
　　“当然啦，毕竟是同僚嘛。”青年将她抱起来。
　　“不……”女孩缓缓闭上双眼，声音微不可闻，“比那更早……我记起来了。”

　　“……好久不见。”
　　她说。

　　青年愣了一下，看着已沉沉睡去的女孩，无奈地挑起眉毛。
　　“真是敏感……好吧，好久不见。”

　　※
　　神原睁开眼。

　　没有光，四面皆是黑暗，她试探着抬起手，却在同一时间察觉到问题所在——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拘束衣，皮带紧紧地缚住了她的手脚，勒得她浑身酸疼。

　　育幼院的孩子们情绪波动都不大正常，打架斗殴或是自残都是家常便饭，每当这时，大人们就会抓住那一两个「刺头」，套上拘束衣关禁闭，直到他们觉得合适为止。
　　正是因此，在小神原的心里，育幼院一直是和疯人院划等号的。

　　她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从回到横滨之后，她总是在做梦，好像要把六年的空白弥补回来似的。往昔因物理手段而被清洗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散落在梦境里，她没有记录的习惯，但是每次入睡前她都会仔细地在脑海里把那些记忆整理一遍。
　　回忆的多了，也就渐渐无感了。

　　神原不知道自己这么呆了多久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望不到头的黑暗里，唯一能感知的只有自己的体温。
　　她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记起这种感觉。就像她一直认为的那样，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人们来了又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但是记忆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一秒钟的痛苦也是痛苦，一瞬间的欢悦也是欢悦。钉子拔出来了，可每到夜深人静时，它总是会从看不见的远方回溯而来，向着那个伤口更深地扎进去。

　　可她的心那么小，能刻下痕迹的地方那么少。她能抓住的，从来都只有虚空。

　　黑暗的世界里，一切负面的情绪像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就像藤蔓，像荆棘，像一切漫长而纠结不清的东西，顺着缝隙钻进来，将狭小空间里仅剩的一点稀薄空气吞噬，直到把整个人也缠绕住，动弹不得。
　　她并不恐惧，只是厌恶这种完全的无助感。

　　“晚上好，新人。”
　　突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眉头一跳，顺着声源望去，依旧是一片黑暗。
　　黑暗里的人没听到回应，倒也不恼，高高兴兴地继续说：“我说了晚上好，你也该回我晚上好才对。这是礼仪。”

　　幼年体抿住嘴唇，没有答话。
　　育幼院缺钱，缺人，缺食物和设施，但最不缺的就是神经病。

　　神经病显然毫无自知之明，因为下一秒他就恍然大悟般自说自话了起来：“哦我明白了，你是个哑巴吧？”他的语气真诚得不掺半点杂质，没有丝毫讽刺的意味，“那你哼一声也好嘛……”
　　他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像是心虚：“你……你该不会还是个聋子吧？”

　　“你有病吧？”幼年体礼貌地开口了。
　　“当然了，不然怎么会在这里。”少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彼此彼此。”
　　听见了回复这件事明显让他的情绪重新高涨起来了，因为下一秒他就又开始叨叨起来——颇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
　　神原听了只觉得脑壳疼。

　　这么具有个人风格的神经病即使在育幼院里也不多见，神原很快记起这是什么时候了——
　　正式入住育幼院的第一个月，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被拘束衣捆着的，在禁闭室里，她认识了一个人。
　　她想起来了，她曾在育幼院里见证过的两场死亡，一场在最初，一场在最末。最末的那场是Sibil……而最初的那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喋喋不休。
　　“你是谁？”

　　短暂的沉默过后，黑暗中的人轻快地笑了起来。
　　“我？我就是黑羊。”

　　※
　　“他疯了吗？！在那种地方搞爆炸？！”
　　指挥室里一片骚动，川澄佳奈鲜见地失去了镇静，但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共同通讯频道里，异能特务科指挥中心显然也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
　　——太宰一进入指挥室，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和他一同进来的水谷转身关上门，飞快地上前接过了川澄手中的咖啡杯——年轻漂亮的情报副长现在一副要冲到现场泼寺岛拓咖啡的模样。
　　“疯子！这个疯子！”川澄被水谷按回座椅上，脱口而出，“他怕是不想活了。”

　　太宰靠在墙边像个雕塑，听了这话才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心里微微一动。
　　对啊，寺岛拓的所作所为……似乎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人是有死亡的欲望的，但同时也有生的欲望，自杀之人在濒死时总会奋力挣扎——这种挣扎并不来源于他「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的热爱」，而仅仅只是脊椎和大脑下意识的自我保护罢了。
　　同样的，任何残留了一线生的希望的人，都会下意识地留下一些和社会的联系，就像牵着风筝的绳子，失去绳子的风筝只能消失，毫无牵系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寺岛拓的最后一根绳子，现在被他亲手斩断了。

　　他们之所以敢制定这样的任务，就是估量着寺岛再怎么疯也不会伤及平民——至少从他以往的简历来看，他还没有疯到那个程度。
　　但没有人想到，寺岛的心理状态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下滑到这样危险的阀值边缘，在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恐怕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最糟糕的是，两名执行员突然掉线，所有人对现场情况一无所知。

　　“任务暂时中止。”
　　通讯频道里，指挥官清晰地下达指令，一个合格的指挥官永远不能自乱阵脚，“现场专员，继续疏散人群，尽量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B组，集中包围目标，就地限制目标行动范围。”
　　“C组，”指挥官顿了顿，才继续道，“原地待命，准备突袭。记住，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目标，不论生死。必要情况下准许使用大范围杀伤武器。”

　　一片寂静。

　　“现在，开始行动吧。”

　　他没有提神原或是现场的执行员半个字，这便是将三人排除在行动之外了——或者说，默认三人已经遇害。
　　更何况……大范围杀伤武器？万一寺岛那个疯子挟持了他们作人质呢？
　　彻头彻尾毫无道理的放弃。

　　川澄佳奈的手指悬在通讯键上方——在她就要按下去以提醒指挥官神原的存在时，有人拽住了她。
　　是太宰治。

　　少年一脸刚睡醒的模样，眼尾微红，眼睛是清亮的茶色，近乎透明，不笑的时候好像藏了一整座冰山的寂静。
　　“没用的。”他半垂着眼眸，脸上没什么表情，“现在对他们来说，确保寺岛拓不会落在别人手上才是最重要的。”

　　“别人手上……”情报副长也是一时冲动，经他提醒后立刻反应过来，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难道……寺岛拓手上有能威胁到异能特务科的东西……不，搞不好是高层也说不定……”

　　“你还好吗？”川澄停下了自言自语，有些关切地看着他，“不用太担心，那孩子很聪明的。”

　　“我看起来很担心吗？”少年笑了笑。
　　这么一看，他好像确实挺轻松。
　　“感觉而已。”川澄摆摆手，背过身去继续工作，“只是感觉……你好像不太好。”

　　他弯起眼睛。
　　“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