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本是自梳女》张秉旭

4、来信

　　自梳一事过去许久，已是立春时节。

　　罗母于白玉兰树下择菜，却看一个提着包裹的年轻后生在院门前徘徊，并不上前，现在门前吆喝一声：“可是罗夫人？”嗓音不大却显得十分豪迈，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罗母闻得声音浑身一颤，想到嫁到豫北的大女，小心翼翼的试问道：“我的丈夫姓罗我却不是什么罗夫人，你是...”

　　北方汉子笑了笑，看罗母应下才迈到院中，将东西放下，缓缓地施了一礼，才婉婉到来。自称是为嫂子稍信，正巧自己要来广东提货，就应下来嫂子的请求。罗父今日在家歇息，那一声豫北口音的问候早叫他心里难耐，听闻是替大女捎信，急匆匆的走出屋门。后生见了罗父又朝罗父施了一礼，详细的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便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封信，恭敬地递给罗父，

　　罗父接过信，满意的摸摸自己的胡子，对着年轻后生笑的和善。此时罗母已经端来一碗热茶，眼圈红红的看着这后生：“大女过得可好？”

　　后生小心的接过茶来，连声道谢，微微欠了欠身说：“大哥与嫂子相敬如宾，四方街邻都夸赞嫂子待人和气，我爹娘也是对嫂子满意，疼爱的很。”

　　得知女儿过得不错，罗母松了一口气，邀请后生吃顿饭，后生却以生意为由推辞掉了，再三挽留无果，罗母想到这男子人生地不熟，便嘱咐罗槿与弟弟将人送到村门口，这后生倒是笑着答应了。

　　路途不算太近，免不了要闲聊几句，罗槿小心翼翼的问道：“阿姐通常是在家中孝敬公婆吗？”

　　男子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罗槿一眼，温和的笑笑：“大哥平日奔波，怕嫂子受累，便留嫂子在家中，不过每次生意回来，都会尽量多陪陪嫂子，我这个弟弟自然就被晾到了一边，说起来连我这个弟弟都吃醋了。”

　　罗槿知道自己问的有些宽了，便点点头笑着不再说话，倒是罗晋好奇的问东问西，男子也好脾气的一一解答。罗槿留神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话，三个人相处的倒也其乐融融。将人送出村口，男子摸了摸兜很久才摸出来一个花花绿绿的小袋子，不好意思的说：“这次来没有带多少小孩子的东西，只兜里带了一块朱古力，你们别介意。”

　　罗槿和罗晋接过巧克力，知道这西洋玩意稀奇，十分诚恳地道了谢，男子哈哈大笑，对着接应的车夫招了招手便走了。

　　罗晋眼巴巴的看着男子走远，对着罗槿傻笑：“我觉得那人挺好的，看咱爹都难得的满意。”

　　罗槿敲了敲弟弟的头叹了一口气：“这男子风尘仆仆的赶来，路途劳累却依旧谦恭有礼，弟弟平日的作风如此，哥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父亲知道姐夫品行不错，又看男子的态度，自然是满意了。我询问阿姐是否在家，也是怕商人行走四方苦了阿姐，涉及人家家里事，人家也不生气，又对你的唠叨如此耐心，看来他们家的家风是极好的。”

　　“那阿姐应该很幸福吧。”罗晋憨笑着看着自家阿姐。

　　罗槿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喃喃的说道：“应该是吧？”

　　那块巧克力两个人谁都没有动，被带回了家里，又被母亲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橱柜中，这种外来世界的新奇玩意带给了这个家一点暖融融的气氛。

　　自从大姐远嫁他乡，路途遥远来信不易，听闻来信，一家人自然是无比重视，罗家五人团团围坐，好似过年。望着依旧清丽无比的字迹，罗父不住湿了眼眶。三个孩子中，大女文笔字迹最像自己，想到大女刚出生时安安静静的躺在自己的怀里的怪气爱样子，罗父红了眼圈，为自己当初的决定生了后悔之意。

　　大女嫁的人家，是老父的挚友之孙，迁家之前，与女婿的父亲也玩耍的不错。在那媒婆的一再夸赞下，他越看那小伙子越顺眼，考虑到男方家境殷实，又加上思乡心切，这才做了让他现在后悔的事，好在大女过得不差，他才稍稍欣慰。直到看到大女出嫁悲痛的样子，小女自梳的决绝，才意识到受“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思想桎梏太深了，一直忽视了女儿的意愿。

　　说到罗父，不得不提他写的一手好文章，但当年考上秀才后说什么也不愿再考了，白白让罗老爷子付了希望。三姐弟中，大姐文笔字迹都最像父亲，罗槿文笔朴质却鞭辟入里，三弟虽不及两姐也颇有文采。

　　大女的字迹清丽娟秀，像一把刀刻在一家人心上，他捧着信，缓缓地读着信的内容，信中提到自己一切安好，希望父母家人不要挂念。最后，她提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此话一念出来更是让一家人都炸了锅，家中弥漫着欢乐的气息。

　　信上提到已经有好几个月的身孕，可是路途遥远，捎信过来怕是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想想那孩子应该也降临到世间了吧。罗槿微笑着看着一家人开心的样子，心中一片柔软，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有些隐隐担心，晏茹知道了，会怎么想？

　　寻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罗槿将消息告诉了晏茹，不出意料的，听闻罗蓝来信，晏茹迫不及待的拉罗槿询问。罗槿有些犯愁，琢磨这该怎么说。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狐狸，罗槿从小在书香中养出的气质以及南方温婉的气韵都在那笑容中碎成了青花瓷片。

　　终于还是说了，同样不出罗槿所料的是，晏茹只是平静地笑了笑。罗槿低头看晏茹的影子，晏茹的影子依旧很挺拔，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轻易地就可以忽视这里有一个人的存在，这样一个刚强的女子，是不会对人表现出她的软弱的。

　　良久，晏茹好像才回过神来轻声的说道：“我有了一个孩子。”罗槿默默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晏茹摸摸罗槿的头，又握了握那可爱的小团子发髻，平静的说道：“罗蓝的孩子，应该也是我的孩子，对吧，我们有了一个孩子，这是应该高兴地事。你放心，她现在既然已经安定下来，我做不出让她心里不快的事情，也不会干扰她生活的。”

　　罗槿望着她，她笑笑继续说：“嫁那么远，连远远看着她都做不到，你姐姐的性子，就算是过得不好也会咬着牙不吭声的，只报喜不报忧。更何况，清王朝的气数，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这世道这么乱，让我怎么能不担心？”

　　罗槿惊恐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四处无人才松可一口气，晏茹微微一笑，自顾自的说道：“本来也是打算给你说的。我父母死的早，哥哥将我拉扯大，可是在前一段时间他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晏茹家里的事情，罗槿多多少少也知道，她大哥失踪的日子正是在大姐出嫁的前几天，爱人嫁人，亲人失踪，想必对晏茹的打击是极大的，可是她在常人面前却从不表露。

　　“在我大哥走的前一天，他给我留下一些财务，让我保重，他平时做些生意，倒也时不时出去，但那次，很不一样。他交代我很可能以后不会再回来了，让我照顾好自己，可是昨天，他突然回来了，虽然只有一面，但我看到他平安，也很开心。你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吗？他是革命党，也就是很多人眼中的造反的人。”晏茹嗤笑一声，对“叛贼”这个说法感到很好笑，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罗槿，想要从罗槿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难得见晏茹如此正经的样子，罗槿有点紧张。早听说晏茹有一个哥哥这些年神神秘秘的在外面闯荡，近些时候刚回来，现在看来，竟是革命党吗？革命党在民间的概念俨然和造反是连在一起的。

　　罗槿对着她的目光，一片清明。

　　晏茹挑了一下眉毛，显然对罗槿的表现带着点惊讶，眼中却是十分了然：“大哥一大早就又走了，我知道他干的是冒险的事情，很可能会丧命，我希望他平平安安的，他说他要到南洋去，估计要很久以后才能见了。南洋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当女工多多少少也能挣些钱，挣点钱也算是给我和你姐将来做点打算。

　　如今你姐的嫁妆，你自梳仪式的费用对你家来说已是一大笔费用了，而你阿弟马上要接受新式教育的，和往后的娶妻也定会花费不少，你倒也可已考虑一下。姐妹们商量好了要一同去，好有个照应···”

　　罗槿看着眼前神采飞扬，说些“疯魔疯语”的晏茹，面上没有表情。

　　晏茹自然地揉了揉罗槿的头发，笑笑说：“倒不一定非要去南洋，羊城也不错若是你家人也同意去，明天到姑婆屋去，姐妹们都在。”

　　虽然不知道朝廷上的事情，但清廷迂腐的事情也略有耳闻，只为了老佛爷可以高高兴兴的过个生日就大量征收税务，让老百姓苦不堪言。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她倒是期待新政府能给百姓带来点什么？打工一事，她本来就有这个念头，可以补贴家用，也可以长点见识，只是因为不能在父母身边照料，多多少少有些犹豫。想到罗母，该怎么对母亲说呢？罗槿有点头大。

　　将刚才的信息消化干净，罗槿和晏茹也岔开了话头，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罗槿自然不是简单的乡下女孩，13岁和父亲争论古史迹事罗父已不能胜，见识抱负非常人所及，连父亲都常常遗憾自己不是男儿身。她低下头，隐隐的对自己的未来生出一点不一样的希望，待在村子里虽然安宁，但总是感觉少了一些什么，外面的世界格外吸引着她，就好像那块花花绿绿的巧克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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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张父1870年出生
罗父1863年出生
罗槿1903年自梳12岁
张钰与罗槿于1906年结识，此时张钰13岁，罗槿15岁
其实罗父人很好，感到清王朝迂腐，在父亲面子上勉强考了个秀才，文中也提到了，其实很有才的。清朝的八股文很难写的，写出来的都是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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