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人是东厂掌刑千户》翦花菱

19、夜谈

　　面对他装出的这一脸色狼相，步凌燕似乎也没了发怒的力气，只是神采淡淡地望着他。景梒见状便猜想着：她今日也算是遭逢大变，看来是没心力理睬我这逗笑，说不定这下连我的正经话都没心思听了。

　　他立感歉疚，正想出言缓和，不想步凌燕陡然一拳头捶了过来，“嘭”地击在了他胸口。景梒毫无防备，直被她打得退了一步，忍不住面露痛色，抬手捂住了酸痛的胸口，这才明白，她刚才那黯淡的神色就是装出来麻痹他的。

　　她还真会来出手打我啊！而且，这力气还不小。

　　“疼吧？姑奶奶也是练过几手功夫的，从前还没用上过，算你走运，头一个尝到滋味了！”步凌燕耀武扬威地说完，转身就走，“哼，你去走你的阳关道，我自去挨李光头的刀，用不着你这色胚狗官来照应我！”

　　“哎哎，”景梒忙追过来打圆场，“玩笑到此为止，咱们这就说正事，说正事好吧？”见步凌燕仍不理他大步前行，他拉又不好拉，还不敢高声说话，也真有些发急了，只得说：“我向你赔礼还不行吗？今晚我要再多说一句废话调笑你，不用你扔，我自己就去跳海，把这条命还给你好吧？”

　　步凌燕停下来回身冷瞥着他，见他正满面赔笑地朝她连连拱手，这种低三下四的姿态被他这个天人般的人物做出来，实在有够好笑。她也是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景梒也觉得怪没趣的，自己要帮她，却既要挨揍，还得求她，唉，谁让是自己欠了她一条命呢？没辙了。今天暂且认怂，以后再找回场子吧。

　　他再不敢造次，一气儿把色狼相全然收起，走去一旁取了块挂在缆绳上的抹布，去到船舷边掸了掸甲板，朝步凌燕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等步凌燕坐了，他就也背靠船舷坐下，与她隔着尺许距离，忍不住又揉了揉仍在疼痛的胸口。

　　步凌燕噗嗤一笑，也有些赧然地说道：“是我出手重了些，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以后都正经说话，不就好了？”

　　景梒急于揭过这不光彩的一页，就没接茬，转而说道：“听了三叔他们的意思可以看出，光靠讲道理，想阻止他们去双屿是难上加难，得让他们亲眼看到你所料正确，看到直接上门去讲理讨银子行不通才行。”

　　“那能怎么看？真要去了看见李光头亮了刀子，再想跑可就来不及了。”步凌燕问。

　　景梒很有种感染他人情绪的本事，他一正经下来，步凌燕就也跟着他正经，刚才的情绪半点都没残留。两人这会儿说起话来，就像是相识多年、互相都很信赖的好友一样，又诚恳又随意。

　　景梒头头是道地说起来：“首先，须得你来为我讲些事情。眼下这一船人是何关系与性情，我都了解了，但李光头是何样的人，双屿是何样形势，我都不清楚。东厂与锦衣卫之所以厉害，关键就在于知己知彼，你对敌人了解的比敌人了解你的多，你就占了主动，但现在我却没这个优势。不瞒你说，在来此之前，我对你们海商知之甚少，对双屿更是只有一丁点风闻，这些都需要你来替我补上，我才好订下计策。”

　　步凌燕听着听着就又开始心里打鼓，怎感觉他那么像是来为朱纨收集情报兼打头阵的呢？她忍不住问：“你……真与朱纨没什么关系吧？”

　　景梒不期她忽然冒出这话，愣了愣：“自然是没有，我才见过他屈指可数的几面。你为何又问起这事？”

　　步凌燕见他不似作伪，就摆摆手道：“没什么的，我这便为你讲。这……又该从何说起呢？”

　　“嗯……你想一想，李光头固然凶悍，总也有其他人降得住他吧？比如说，他与哪些浙江的官员有瓜葛？倘若这次他的人打沉官船的事泄露出去，能对他构成多大的威胁？”

　　步凌燕眼睛一亮，差点跳了起来：“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有你这个活口做人证，去向官府告发他不就成了？李光头在海上再怎么横，可是不敢直接得罪官府的……呃，不过就算官府会因此找他的麻烦，也不可能出面替三叔他们讨银子吧？在官府眼里，我们可是与李光头一样的人，都是海盗。难道你有法子法用官威压得李光头还钱？”

　　景梒为“活口”两字僵硬了几秒钟，笑道：“你的目的难道不是阻止三叔他们去双屿冒险，然后再去找那位‘汪叔叔’求助么？又不是马上讨回银子。这样，主意是要慢慢想的，你还是先来为我说说，据你所知，李光头与哪些官员来往密切，有谁比较镇得住他。”

　　“说的也是……”步凌燕开始转动脑筋，认真地打理起了思路。

　　倒退回去几个时辰，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跟景梒这狗官说上这么多话。

　　好在她因为提防着朱纨，对岸上和双屿这两年的形势一直关注得十分紧密，为景梒叙述起来十分顺畅。讲完她所知道的本地官员与几位当家人的大体关系，她又就李光头在双屿上的地位，以及许栋、汪直等人的情况讲述了一番。

　　景梒不时地插口就一些疑点问上两句，其余时候就都是静静听着。

　　“……就是这样了，所以我想让三叔他们稍安勿躁，先去日本国找汪叔叔说明此事，求他来为我们主持公道。哦，还要再弄条船来，这条又老又旧的绿眉毛肯定是撑不到日本国的。”

　　景梒颔首道：“好，我心里已经有了些计较，咱们就这样办，你看如何……”

　　他如此这般地一说，步凌燕眨着眼听完，几乎难以置信，他竟然刚听完自己的叙述就立刻有了计较，而且这主意听起来，还蛮不错的。权衡了一遍他所列的计划，她问出唯一一个疑点：“你确定三叔他们能答应？”

　　景梒很自然地点了头：“这你放心，明天我去和他们说，一定能让他们答应。”

　　“那就太好了！”步凌燕心中大定，一下子就觉得找到了主心骨，再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她几乎觉得，这个正经下来的狗官比步老爹还要靠谱。步老爹哪有他这么“奸”呐？

　　“那个，除了这事以外，你能不能再为我释个疑？”景梒有些迟疑地问。

　　“哦，你说你说。”步凌燕正对他佩服得要死，自是殷勤百倍，还下意识地往他跟前凑了凑。

　　景梒便问道：“你们这些商人，究竟是如何赚到那么多银子的？”

　　这事儿一直是他心里的一大疑问，可惜从九九和三叔他们那些没头脑的人嘴里套不出什么有条理的答案，面对顾永旭那样有头脑的人，他又不好意思直问人家钱是哪儿来的，也就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出海经商就能比陆地上赚钱容易那么多。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能与步凌燕聊聊闲天，他就迫不及待抛出了这个疑问。

　　“这……”步凌燕没想到他忽然把话岔到这里，不过这事本来也没什么值得隐瞒，她便很有耐心地从头道来：“你一定是读过书的，不知有没有看过《警世通言》？”

　　景梒微怔：“没有，也没听说过，那是什么书？难道是什么经商宝典？”

　　“呃……”步凌燕忽然想起来，好像自己要提的那个故事《转运汉遇巧洞庭红》虽是说的成化年间的事，作者冯梦龙却是晚明的人，恐怕现在还没出生呢，又哪来的《警世通言》呢？这下可是露怯了。

　　她连忙摆摆手含糊带过：“那都是闲书，你没听过也不稀奇。那里面有个故事讲的是成化年间，一个人偶然随商船出海，只带了几筐橘子，没想到在南洋某国被当地人看中，竟以数两银子一个的天价卖光，这人就一步登天成了富翁。

　　实际当中，橘子可能不至于那么走俏，但诸如缝衣针、铜板、铁锅这些在咱们大明司空见惯也不值什么的东西，要是拿去日本国，就能卖出数十倍的价钱。运上一整船这样的货物过去卖了，再购入当地的刀具、屏风、扇子等物回来，又能在大明卖个好价钱。一趟下来就能赚上上万两银子，很多胆大的人冒着朝廷海禁出海贩货，就这样发了家，包括我爹。”

　　景梒十分诧异：“你是说，日本国的人肯花一两银子买一口锅？”

　　步凌燕点点头：“我们还卖到过三两银子一口呢。日本国头些年发现了不少白铅矿，他们又有特殊的本事从白铅里提炼银子，所以不缺银子，反而缺铁，铁器就很值钱。”

　　“原来如此。”景梒简直如听了精彩的评书一般击节赞叹，这么简简单单的信息，在海商之间是人尽皆知，在朝中官场就是耸人听闻，不来听真正的海商说一说，光是坐在衙门里干想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想起朝中那些主张解禁开海的大臣们说起自己的理由来东拉西扯，景梒觉得实在可笑，这巨大的获利拿出来一说，不是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么？要真开了海禁，恐怕光浙江一省多出来的税收都能敌得过全国其余地方的总和了。皇上听说赋税有望翻番，还能不动心？

　　但转念联系到步凌燕刚讲到的“官匪勾结”，他又恍然大悟：本地的士绅大族也有那么多都参与走私贸易，朝廷里那些浙闽籍官员留在本地的家人族人一定也包含在内，所以他们才几乎都赞成开海，他们对出海经商的重利不是不知道，而是做贼心虚不敢直接提，怕会授人以柄，被政敌以通匪来弹劾。

　　想明了这些，他真觉得与步凌燕的这番谈话实在受益太大了，心情大为畅快，又就经商的诸般细节如唠家常一般问了步凌燕一通，待她都一一为他解答了，景梒最后说道：“你说的那什么警世通言，我还真没看过，以后见到了一定好好研读一番。”

　　步凌燕对此就只能呵呵以对了，他再怎么长寿，恐怕也没福气活到冯梦龙动笔写作那时候。想叫他看到警世通言，除非她自己来剽窃。

---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有件事应该在上一章说一下：天妃就是妈祖，天妃宫就是妈祖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