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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西出阳关无故人 ...

  •   虽瞧不出素云深浅,但见她脚步虚浮,身形柔弱,并非练武之人,付九自认虽断一臂,也不怕她耍花样,她既承诺相助,便不多怀疑,将落梅庄遭难前后诸事、心中猜测大致讲过,略去林中杀人、发誓报仇诸事不谈,只说当务之急是保传志周全。不想提及投奔陈叔平时,却见她神色有异,便问:“云姑娘觉得不妥?”

      素云已哄传志睡下,问道:“照你说,陈老爷子待你相当不客气,何必要投靠他?”

      付九道:“封决既有叛逆之心,落梅庄其他下属怕也不值得信赖。如今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我落梅庄惨事,对什么‘天下至宝’虎视眈眈,除了陈叔平,付某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以保护小少爷。”

      素云当即反问:“若是他也想要那宝贝,你们岂不是自投罗网?云上客虽谈不上是天下第一,想要杀你却易如反掌。”

      付九沉吟道:“陈叔平是当世高人,岂会做这种龌龊之事?何况他发誓永不下山,已是出世之人,何必图谋财物。”

      素云笑道:“呦,他不做龌龊事,那谢慎山、秦茗、狄松、张三不,就会做陷害你落梅庄的事?他们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不说旁人,单论谢慎山,谁人不称他一声‘大侠’,他倒不如云上客咯?”

      她问得直接,付九无言以对,恨恨道:“依二夫人所言,他张三不与此事定脱不了干系!人人都说他与朋友在樊楼夸下海口,还能有假?便是无心之言,也不可饶恕!”

      素云哎呦一声,似笑非笑:“人人还说方传志身上有天下至宝呢,还能有假?”

      付九愣住,面色一沉,一手按在刀上,问:“云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素云向他手上一瞥,笑道:“你生气做什么?我不过是告诉你,莫要太想当然。你要去找云上客,我岂会拦你?咱们这就快快上路。”说罢便走出车厢,复将车帘盖得严严实实。

      她面露嘲讽,言语却不无道理,付九冷静下来,也不再追究。换作往日,他自不肯与来路不明的弱女子为伍,更不会任凭嘲弄,但眼下今非昔比,有她照料传志,省却许多麻烦,他伤势也确需要照顾,接连几日,都是素云驾马,他在车厢中闭目养神。落梅庄遭难,天下至宝下落不明,明里暗里搜寻付九二人的也不在少数,只怕谁也想不到,他竟躲在一名女子身后。

      两人一路向西,数次与江湖中人狭道相逢。素云早将他胡须剃去,稍稍易容一番,一张黑脸抹得蜡黄,要他躺在车中佯装病人,两人假扮夫妻找大夫求医问药,尽挑人来人往的官道、市镇走,不甚起眼。素云伶牙俐齿,谎话信手拈来,纵遇到有人拦截,也能化险为夷,自太湖至塞外数千里漫漫长路,素云竟当真信守诺言,将他们平安送进连绵大山之中。

      旧地重游,付九站在当日白雪茫茫的山道前,恍觉时光颠倒,造化弄人。

      正是红叶满山,秋风肃杀。

      素云坐在车前,马鞭向山上一指,笑道:“付大爷,咱们这便到了。”

      付九怀抱传志,回过身来,迎上她柔媚笑脸,这女子怕比江二夫人还要娇小瘦弱,聪明果敢却不让男子。传志伸着胳膊,口中啊啊直叫,想要素云抱他,似察觉到分别在即。付九轻轻一叹,当即跪下,沉声道:“我方家唯一血脉,得此保全,云姑娘这番恩情,付某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素云倚在车上,两手玩着发梢,嬉笑道:“那是自然,难为付大爷如此通透。你快上山去吧,老爷子总不至于把一个抱着孩子的独臂人扔下山来。”

      付九站起,再一躬身,向山中大步迈去。传志趴在他肩头,向素云望去,眼见越来越远,顿时放声大哭,半年来朝夕相处,想他早将素云视作生母。付九只管向前,再走几步,忽听身后一声哀呼:“付大爷!”

      付九停下,扭过身去,素云自车上跳下,大步向他跑来,竟是满面凄然,泪水盈眶。

      素云奔至面前,一把将传志抱进怀中,轻轻拍他后背,柔声道:“传志莫哭,莫哭,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传志哭得几要背过气去,痉挛不止,素云一手自他胸口向下抚摸按压,不住安慰,待他渐渐平息,微微晃动双臂,口中轻哼小调,哄他入睡。等他睡着了,方小心交个付九,轻声道:“付大爷,传志年幼,没有母亲,哭了闹了,还请您不要责罚,多多关怀。”

      付九道:“付某自不会亏待小少爷。”

      素云苦笑,轻抚传志额头,那里原本给人弄伤,留了疤,她心疼,抹了不少膏药才除去。付九虽未明言,她心中却明白,方家的仇,日后定要逼这孩子去报,到时不晓得要再添多少伤痕。她幽幽一叹,自腕上取下一只玉镯,搁在传志衣裳里,对付九道:“老爷子要是不肯收留,你将这镯子给他看,兴许有些用处。”说罢,向付九盈盈一拜,走回马车。

      待她驾车走远,付九将镯子收好,看传志睡得安恬,忽想到他亲生母亲,当时二夫人将小少爷藏在被褥中,怕已知即将天人永隔,那时候,定比素云今日伤心百倍不止。然而,她却再也无法重新回来,再抱一抱这孩子。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付九心道。

      没有积雪,山道要好走许多,过不多时,便行至那竹屋前。付九抱着传志,尚未上前敲门,屋内便传出一声斥责:“哪里来的小贼到我老头子门前撒野?”

      付九知他脾性,躬身道:“陈老爷子可还记得小人?”

      房中一阵窸窣,过了片刻,陈叔平才答道:“怎的,你家小少爷要过周岁,来请老陈过去?”落梅庄生变已有半年之久,若不是知道他在山中隐居,不问世事,付九定觉他语带嘲讽,只是略微一滞,答道:“并非如此。陈老爷子,小人此番前来,实有事相求。”

      陈叔平哼道:“姓方的有事请求我?依他名望,有的是人讨好卖力,何必要你千里迢迢过来。”

      付九道:“前辈有所不知,老爷少爷于半年前业已身故,落梅庄现今不比往日了。”言毕,只觉胸口苦涩难堪,一阵闷痛,不想陈叔平却呵呵笑道:“看来姓方的当真不管事了,区区下人都敢讲这种胡话,你有事求我便直说,何必使什么苦肉计。”

      付九通身大震,额上青筋乍起,怒目圆瞪,凛然道:“付某虽不成器,岂会在老爷背后做这种腌臜事!未免小看了我!”甫一激动,怀中孩儿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呆望着他。“陈老爷子大可放心,若是付某自己遭难,便是惨死街头,也不会使苦肉计要你可怜!”

      陈叔平一时默然,随后又问:“你还带了旁人?”他始终未曾露面,想是听到传志轻微呼吸方出此言。

      “陈老爷子此等耳力,当真世间罕有。不错,付某确实带了一人,此人姓方,名传志,正是我落梅庄方老爷之孙、方二少爷之子。”付九垂眸,传志正仰头看他,漆黑瞳仁漂亮得紧。不等陈叔平答话,付九已跪倒在地,沉声道,“付某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小少爷。落梅庄遭难,方家只余传志一人而已,却有些卑鄙无耻之徒赶尽杀绝,四处追杀我二人,要这小小孩童性命。付某武功低微,只求陈老爷子肯发善心,收小少爷为徒。”

      一阵清风吹过,传志趴他怀中,看到空中落叶纷纷,满目好奇,伸出手去捞,啊吧啊吧说个不停,乐得咯咯直笑。付九一手揽在他后腰,纹丝不动。

      屋中又是一阵沉寂。

      付九定定跪着,又道:“若老爷子肯收传志为徒,付某愿为您当牛做马。日后大仇得报,您有什么吩咐,我主仆二人定义无反顾,在所不辞。”

      陈叔平不屑道:“老陈纵横一生,还有何事做不得,要你俩当牛做马?”

      付九微微一笑,淡淡道:“青石山掌门人秦茗,与我落梅庄有不共戴天之仇。陈老爷子有大肚量,不肯下山,我落梅庄却是有仇必报。您收传志为徒,借他之手了结秦茗性命,正是天经地义。”

      此话一出,陈叔平又是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屋内传来一声哈欠,但听他懒懒道:“你爱跪便跪,跪够了给我滚下山去。带着小娃娃,我老头子就不亲自送你了。”

      付九咬牙,已近黄昏,山间冷风微凉,他倒是无妨,只怕传志经不住,忙道:“陈老爷子不知,付某能平安到此,是有贵人相助。”他本想留着那只玉镯,听素云所言,这镯子与陈叔平想必关系匪浅,日后兴许有大用处,眼下顾念传志身体,只得将他放在身边,从怀中掏出玉镯,朗声道:“此人有一枚玉镯,要付某交给您。”

      呼噜声起,陈叔平似已睡熟。

      付九道:“这位贵人,姓素名云,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神医,您可知道?”此话一出,他胸中也是忐忑难安,若陈叔平油盐不进,他该再说些什么?若素云有意捉弄,又该如何?山下随处有人想要他们性命,天下之大,固有苟全性命之处,却有何处可韬光养晦,要传志习得一身本领,将来手刃仇敌?

      他已做好一直跪下去的准备,哪想房中一阵巨响,陈叔平破窗而出,高声骂道:“素他奶奶的素!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丫头倒好,奶奶的连亲生老子都不认!她去哪儿了!”

      付九见他气急败坏,心中暗惊:云姑娘竟是陈叔平的女儿!再回想当日他提及陈叔平时,素云脸上异色,方才了然,想是他父女有所争执,素云离家出走,今日将他送至山下,唯恐与父亲碰面,才匆匆离开,避而不见。

      陈叔平双目通红,也不看他,当即使轻功飞掠下山,口中咒骂不歇。付九不禁偷笑:云姑娘既有心躲开,此时怕早连影子也寻不着了,这时候下山,又有何用?陈叔平态度倨傲,待落梅庄无礼之极,付九心中有气,又不得不忍,亲眼见他恼怒如斯,自是出了一口恶气。他笑得几声,仍旧跪在原地,并不起身。

      约莫一个时辰,陈叔平方才回来,念念有词:“下次若给我抓住了,非要狠狠揍她一顿。死丫头不忠不孝,为了男人连亲老子都不要,奶奶的,再见到那龟儿子,老子非削了他□□玩意儿。”他想是气极,也不顾付九在场,骂个不停,毫无宗师风度,直听得付九强忍笑意,嘴角微抽,暗道他这老子当得太窝囊。

      陈叔平在院中骂够了,正要回房,见他仍旧跪着,怒道:“还不快滚,非要老子扔你下去!”传志靠在付九胸前,听他骂得凶狠,嘴唇一扁,缩进付九怀中,又忍不住偷偷瞥他。陈叔平须发尽白,长须垂至胸前,传志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眨眨眼睛,向他伸手,似乎想摸摸他长须。

      付九指指那玉镯,淡然道:“云姑娘说,陈老爷子见了这镯子,定肯收留我主仆二人。”

      陈叔平抱手立他面前,斜眼看看那只镯子,又迎上传志目光,视线来往半晌,忽甩手道:“这大山又不姓陈,你爱住便住,我只一句话,”他目光一凛,“这孩子将来有什么出息,或做了什么孽,都跟我老头子一概无关,你方家的债,自己去讨。”

      他已是退让,付九自不会得寸进尺,道声多谢,站起身来。

      陈叔平拿过玉镯,转身进屋,正要关门,又冷冷道:“那房间窗子因这小子而坏,当然该你来修。我老头子怕风,修好之前,谁爱睡谁睡。”

      付九恭敬道声正是。房门一响,也不知让传志想到什么,竟又乐得直笑。

      是夜,付九将传志安置在里屋,他提刀到林中砍伐竹竿,削短磨平,将破窗一一补过。

      余下日子,付九到山下请来农夫,在陈叔平竹舍不远处盖起两间土屋,添置家当,他忙前忙后,传志便坐在一旁地上玩耍,不哭不闹,乖巧得很。陈叔平视若无睹,彼此倒相安无事。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传志转眼已有六岁,生得浓眉大眼,身体强健,整日在山中爬树抓鸟,跑来窜去,虽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却也无拘无束。要是一个人自幼在山中长大,耳听的都是山间清风、林中鸟鸣,眼见的都是松林翠竹、鸟雀虫蛇,从不知道山外还有个花花世界,有无穷的财富、权力、武功,有人与人的相交、纷争,他定会像传志这样无欲无求,安恬知足。

      只可惜人永远不能这样活着。传志六岁这年,知道了一件事,一件注定改变他人生的事。

      那天他在林中捡到一只受伤的松鼠,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很是可爱。他小心翼翼地将松鼠捧回家,要隔壁的陈爷爷给它包扎伤口。陈爷爷虽然不爱搭理人,总是发脾气,传志却不怕他,相反,抚养他长大的九叔一瞪眼,他就直打哆嗦。只是还没走到竹舍,便听身后有人叫他。

      传志回头,正是付九。他从山中砍柴回来,一张黑脸上是道道白汗。传志站好,乖乖喊一声九叔。付九瞥一眼他手中松鼠,蹙眉道:“少爷,你太贪玩了。”

      传志忙将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脚尖,小声道:“对不起。”

      付九见他知错,也不再苛责,正色道:“快把它扔了,回家去,少爷你年纪已经不小,有件事,属下应该告诉你。”他神情严肃,双眉蹙起,似乎不大愉快,传志不敢不应,小跑到竹舍窗前,将松鼠放下,又快步跟来,随付九向家中走去。

      付九将柴木堆好,走进传志房里,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欣慰之余感慨万千:属下半生碌碌,终究为落梅庄尽了这份忠心,这孩子日后造化如何,还要老爷少爷在天之灵多多庇佑。他在传志面前坐下,长叹一声,问道:“少爷,你今年,可是六岁了?”

      传志点头,说是。

      付九又问:“属下曾跟你说过,你姓方,可是为何?”

      传志眨眨眼,说:“因为我爷爷和爹爹都姓方,我爷爷是落梅山庄的老爷方携泰,爹爹是落梅山庄的二少爷方剑阁。还有我娘,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兰。”他自学话起,便会说这句了。只是这些年来,付九不曾教他读书认字,他对人情伦理一无所知,虽知道爷爷、爹爹都是何人,却从未见过,也无甚感情,更不知落梅庄、天下第一美人是什么,是以虽将这话背得烂熟,却不懂意义何在,也不曾放在心上。

      付九略一点头,沉吟片刻,道:“有件事,少爷你是时候知道了。以前不跟你说,是因为你还小,若知道了,必定痛苦难堪。”

      传志道:“要是那样,九叔就不要告诉我吧。传志想要快快乐乐的,不想痛苦。”他话未说完,付九忽在桌上大力一拍,怒道:“小小年纪就贪图安乐,畏难怕险,长大有什么出息!”

      传志吓得一愣,咬着嘴唇道:“对不起,传志知错了。”

      付九看他垂下头,两手搁在膝上微微发抖,叹息一声道:“少爷,属下无礼,向你赔罪。只是你要知道,你既然姓方,生来是方家的血脉,有的事,就必须要做,就算明知道千难万险,也得做。”

      传志喏喏应声,也不知是否听懂。

      付九沉声道:“少爷听好了,属下这就将那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见传志点头,他闭上眼睛,细细回想,自六年前落梅庄传志的出生起,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老爷如何高兴,如何派下属广发请柬,付九如何千里迢迢赶来塞外,如何听到流言惴惴不安、日夜兼程赶回苏州,如何夜中路遇江汀兰惊闻噩耗,她又如何身死他处,葬身荒野。这些年来,付九未有一日忘记过,每每想起,陈年往事皆历历在目。

      传志起初还好奇插嘴问上两句,后来听到落梅庄石舫之上,爷爷爹爹悲惨死状,已是脸色煞白,再听闻母亲给人拿斧子砍死,尸身让鱼虾咬得血肉模糊,当即惊叫出声,吓得身体瘫软。付九唯恐他不能感同身受,将细节一再讲明,见他面无血色,当日惨景如在眼前,才放下心来。过了一个多时辰,付九方停下说:“少爷,事情便是如此,属下若有半句虚言,老爷地下有知,决不轻饶。”

      传志怔怔坐着,一时竟未听到他说了什么。

      付九抬高声音道:“少爷。”

      传志惊醒,呆呆看向他,只见他嘴唇张合,一字一句地说:“少爷,你是方家唯一活着的人,这血海深仇,只有你能报。从今而后,你要好好练武,日后杀掉所有谋害方家的人,一个也不放过。只有这样,你才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爷爷。”

      传志一言不发,眼泪簌簌滚落下来。他抬手去擦,越擦越多,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只哭了一小会儿,便见付九起身道:“到院里去。”

      付九声音又冷,又硬,丝毫也不容拒绝。传志站起身来,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间,失了魂似的,听他说要怎样站,怎样坐,怎样呼吸。他乖乖照做,却怎样都做不好,总是挨骂。付九本有心要传志拜陈叔平为师,是以这些年待传志有意严苛,山中只有三人,传志怕他,便会跟陈叔平亲近些,若能讨老爷子喜欢,拜师一事自水到渠成;不想陈叔平对他心思一清二楚,平日和传志相处,只教他捕鸟爬树,至于武功却一字不提。付九一番苦心,到头来只将传志养就一副乖顺平和的性子,陈叔平那里却无丝毫进展。眼见传志年龄渐长,这才按耐不住要亲手教他,总是聊胜于无。如此一来,付九心中焦躁,急于求成,一直要传志站到将近子时,才许他休息。

      这夜,传志躺在床上,胳膊和腿酸疼难忍,忽想到那只松鼠,不晓得陈爷爷有没有治好。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便给付九从被窝里拽起。传志不肯,蜷起来哭着喊疼,付九气极,一掌掴去,怒道:“这才头一天,你就这样偷懒,以后怎么给你爹娘报仇!”

      传志给他打蒙了,哭着穿好衣服,到院里站桩。

      付九提了根竹篾,哪里力道不足、姿势不对,便一篾子打下去给他纠正姿势,待满意了方道:“属下到山上打柴,回来后再吃饭,这之前,不许松懈,将气息稳下来。”

      传志咬着嘴唇,喉间应了一声。付九不再多说,提起斧头出门。传志不敢偷懒,乖乖站好,眼皮却直打架。他到底是个孩子,又累又倦,不过一刻钟便双腿发抖,几要跪倒,只能咬紧牙关,生生忍着。

      旭日初升,林间鸟鸣啾啾,清风阵阵,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传志心想,山尖的雪要化了,在林子里汇成一条小溪,要是能跳进去洗个澡,就太好了;去年还看到过积聚的水潭,水里有许多比指头还小的鱼,可爱极了。很快的,他又想到,九叔说方家的仇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比九叔还厉害,想要杀掉他们,他一定要练更厉害的武功才行,以后都要练武,肯定不能再到山里玩耍了。他想着想着,便哭了起来,为什么要报仇呢,如果不报仇,就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安静的院子里,只有这孩子的哭声,一开始还是低低的呜咽,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他也不站桩了,坐在地上,仰着头,闭着眼睛,张着嘴,扯着喉咙放声大哭。

      等他哭累了,付九还没有回来。传志摸摸高高肿起的脸,抱起膝盖蜷坐在墙角,一下一下地抽鼻子,又一下一下地打嗝。这时候,他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领口一猛子扎进了他的衣服,凉飕飕的小爪子踩在他背上,柔软的尾巴扫在他脖颈,痒得很。传志一愣,忙伸手去掏,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常有这样的事,一下子便抓住了那小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先看到的,便是一双黑珠子般的圆眼睛。

      “是你啊……”传志笑着松手。

      小东西得到自由,吱吱一叫,倏地一下跳到他头上,又顺着耳朵爬下来。

      “陈爷爷把你治好了,他真厉害。”传志喃喃道,他看到这只松鼠,一时心神放松,倦意袭来,闭上眼睛歪在墙角,很快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缩成一团躺在地上,身上盖了件灰色衣裳,小松鼠也不知到哪去了。传志坐起,揉揉眼睛,忽听墙头有人道:“死小子,还不赶快起来,你叔叔就要回来了。”

      传志一听,慌忙起身,端端正正摆好姿势,方想起看向说话那人。陈叔平曲起一条腿坐在墙上,懒洋洋靠着身后房檐,骂道:“笨蛋小子,脸都给人打肿了,还敢偷懒。”

      传志笑道:“爷爷好,谢谢你救了小松鼠。”

      陈叔平掏掏耳朵,闭上眼睛晒太阳,淡淡道:“那东西自己跑去我窗台上叫个不停,聒噪得很。”传志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平日里两人也是这样相处,他知道陈叔平不爱理人,脾气又怪,便很少缠着。不想这天,陈叔平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瞥一眼他,道:“你再睡片刻也没什么,你九叔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传志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叔平一愣,咂咂嘴,弯腰将地上衣服捡起,向墙外一跃,高声道:“也不想想你爷爷是谁!”言罢已然远去。这日清早,他跟在付九身后,待走得远了,撸袖子将人一通好打,扬长而去,委实有失宗师风度,自不屑跟小娃娃说,料想付九也不好意思开口。

      传志当然猜不到,也忘了猜:他怔怔望着那堵墙,虽然不算很高,陈叔平却只是略一俯身,动作快得看不清楚,便将衣服捞了起来,如同胳膊突然长了数尺,传志想了许久,也没明白那是怎样做到的。

      这日付九黑着脸空手而归,并不知传志偷了懒。

      之后几天,付九不再出门,坐在院中看管传志练功,稍有不足便厉声呵斥,打断了两条竹篾。付九少时,方老爷事务繁忙,专门聘武师教他们几个下人功夫,那武师拿钱办事,又是粗人,哪里知道循循善诱、因材施教的道理,对徒弟们非打即骂,苛刻之极,付九对老爷唯命是从,学武时更是全心全意,并不觉师父有错,眼下教导传志也是如此,生怕打得轻了,传志记不住教训。

      好在传志身子骨不弱,虽疼些累些,倒没有生病。他睡得不足,白日里精神不济,功夫也练不好,付九当他故意敷衍,又下狠心责骂,如此循环往复,半个多月下来,马步仍扎得摇摇晃晃,全无丝毫进境。

      又一日练习时,传志眼前发黑,头晕得很,松松垮垮摆好架势,一个劲打哈欠,付九一把拍他背上,怒道:“昨天怎么教你的,睡一觉便全忘了吗!你爹你爷爷都是了不得的高手,你这幅样子,哪有脸见他们!”

      力道太大,传志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付九抱手,冷声道:“站起来。”

      传志咬牙,抹去脸上泥土,一手撑地想要爬起,掌心一滑,又跌了回去,摔得满嘴尘土,口中苦涩之极。

      付九又道:“这点苦都吃不得,你怎么给爹娘报仇。快起来。”

      自从被告知身世,没有哪天不听到“报仇”、“方家血脉”之类言语,传志缓缓爬起,看着眼前付九的一双黑靴,又听到这话,突然胸中满是委屈,眼泪一个打滚,夺眶而出。他双手撑地,跪倒在付九面前,深深低着头,哭道:“九叔,我不想学武,也不要报仇,我不要姓方了,好不好?”

      付九似是没听清楚,轻声问:“你说什么?”

      传志一抖,佝偻着身体,额头贴向地面,继续说:“我不要姓方,我不想报仇了,我不要报仇了,九叔,求求你,求求你。”

      他不敢抬头,不敢动,全身战栗不止。

      过了好久,付九都没有反应。

      又过了好久,他忽听铿的一声,顿觉后颈一寒。他知道,那是一把刀,寒气逼人,削铁如泥,刀鞘上有一支梅花,血红的花瓣似乎永远不会褪色,那是方家的标记。

      传志听到头顶传来淡漠的声音,似乎距离很远:“少爷今天累了,明日再练。”

      传志稍稍抬头,看到那双靴子大步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登时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这一躺,直躺到夕阳西沉,夜幕低垂。传志摊开四肢,仰着头,看到满天星辰,镶在漆黑的夜空中。山林中虫鸣阵阵,也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传志躺在院子里,天为盖,地为庐,恍然发觉自己真小。他在山里玩的时候,只看着眼前的路,尚不以为意,一旦抬起头来,才发现上头遮天蔽日的树冠,人像是被树林吞掉了一样,他常常想,自己是不是走在树林的肚子里。眼下,天和地连在一起,他在中间,不也是给天地吞掉了吗?

      那把刀,稍进一寸,便能要了他性命;然而,就算没了性命,又如何呢?这么大的山,这么大的天地,一个人的性命,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躺在地上胡思乱想,忽听耳边吱吱两声,懒洋洋转过头,小松鼠抱着一粒松子,站在他面前,不禁笑道:“你怎么又来啦。”

      松鼠甩甩尾巴,将松子在他鼻尖一磕,又捧到嘴边,快速咬开果壳,碎渣掉在胸口的茸毛上。传志抬起食指,轻轻摸它脑袋,它也不躲,专注地吃东西。

      “你有没有爹娘?”传志问。

      它很快便吃完了,脑袋凑过来嗅嗅传志鼻尖,又爬上他胸口,吱吱直叫。

      “快回去吧,天已经黑了。”传志慢慢坐起,将它捧在手里说。

      小东西听不懂,抱起大尾巴,在他手心里缩成一团,又软又暖。

      传志低头看它,心想:你比我开心多了。正想将它放在地上,小家伙忽急促一叫,猛地跃起,钻进了他衣裳里,瑟瑟发抖。传志愣了一瞬,立刻便明白过来:不知何时,他面前又站了那双黑靴子。

      付九道:“你这几日不好好练功,敷衍了事,就是因为有了这玩意儿?”

      传志惊恐难当,双手护在胸口,哀求道:“不是,真的不是。”

      付九垂下眼睛,伸出手来:“给我。少爷,你是方家的人,切莫玩物丧志。”

      传志连连摇头,语无伦次道:“九叔,我答应你,我好好练武,你放了它吧,我一定会好好练武的,我会给爹娘报仇,给方家报仇,我会报仇,我练武,真的,我一定……求求你。”

      付九收回手道:“当真?”

      传志见状,忙道:“当真,九叔教过我的,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我一定……”

      夜色太黑,不知付九是何表情,只听他一声叹息道:“少爷快去睡吧。”

      传志眼睛一亮,匆忙爬起,快步跑到院子门口,将松鼠从怀中掏出,轻轻放在地上。小家伙抬头,清澈的眼睛里,映出他还挂着眼泪的脸。

      传志直起腰,正要说话,眼前忽白光一闪,有什么液体霎时溅了他满脸。

      在传志背后,付九收刀入鞘,搀住几要摔倒的他,淡淡道:“少爷,玩物丧志。”

      小孩子神色木然,看向地面。

      “少爷,六年前我落梅庄也是这样任人宰割,你娘便是这样惨死。”付九漠然道,“你打不过他们,便只能被他们打、被他们杀。所以才要练武,才要报仇。”

      传志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知道了。”

      那之后,传志便不再哭了,不喊累,不喊疼,付九教什么,便学什么,乖巧温顺更甚往日。他本就不笨,颇有根骨,很快便有模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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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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