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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柳暗花明又一村 ...

  •   封决这匹马耐力颇强,一口气跑出近百里方才停下。行李干粮都在那马车里,所幸银两还在身上,城外人烟稀少,付九又走了一段山路,方才找到一户农家,为传志要得一碗米粥,又借了调羹一口一口喂他,这孩子似乎知道母亲不在,哭闹不止,一碗粥吐了半碗。付九半生奔波,所遇危难远胜今日,这时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却手足无措,急得满头大汗。直到那孩子哭累了睡去,方如临大赦,发觉浑身已汗水淋漓。待天光黯淡,他将马藏在农家后院,抱孩子走小路奔回城中。

      这两日居住的院落依旧房门大敞,地上血迹斑斑,那枝桃花却开得愈发艳丽。怕有人在屋内埋伏,付九只在湖畔远远看了一眼,随即身形一掠,跃入岸边停泊的渔船当中。船中躺着一对夫妇,皆瘦骨嶙峋,面有菜色。船身一颠,那丈夫迷迷糊糊张开眼睛,不想一具高大的黑色人影掀开草帘,走进船舱,不等他反应,来人已揪着他衣领一把拽起,一手拔刀抵在他妻子脖颈,低声道:“别乱动!”

      妇人脖间骤凉,亦从梦中惊起,当即惊叫出声,不想付九刀尖一送,扫她一眼,漠然道:“安静点。”夫妇俩此时陡然清醒,瞬间便给这豹头环眼样貌凶悍的汉子擒住,皆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哆哆嗦嗦看着他。

      付九对那丈夫道:“我且问你,你们今天可是在湖中捞到一具尸体?”

      男人点头,忙哀求道:“大爷饶命,那跟我们啥个关系都没有。”妇人也道:“大爷,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渔人,真的啥个都不知道。”

      付九冷哼一声:“别说废话。”说罢使刀背在她脑后一拍,妇人两眼一翻,立刻瘫软在地,再不动弹。她丈夫不及有所动作,又给付九一手擒在喉间,拼命扭头看向妻子,呜咽不止。付九放松五指,淡淡道:“没死,你不安生点,指不定就死了。知道与你们无关,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这一番连吓带哄,男人忙不迭点头,付九这才松手,收刀入鞘。男人跌落在地,浑身无力,连滚带爬挪向昏倒的妻子,见她胸口起伏平稳,才稍稍镇定,颤声问:“小的知道的,都,都跟您说。那,那个尸体,是李,李老三打打打到的,我,我就远远看了一眼,真的,真的跟我没关系的。后来,后来,来了个蛮凶悍的老爷,李老三害怕,又给掉到湖里去了……”船内没有灯,月色透过船顶蓬草照射进来,只能瞧见付九大致轮廓,他又太过恐惧,是以没认出眼前便是白日那人。他结结巴巴地口不成言,翻来覆去说得都是已知道的事,付九不耐道:“后来怎样?尸体还在湖里?”

      男人摇头:“那也太可怜了。岸上一群老爷们打起来了,我们啥个也不敢做,等人走了,李老三又,又偷偷把人捞起来了,是个姑娘,就是……就是……”

      付九追问:“是怎样了?”

      男人咽口唾沫,心有余悸:“她身上都是血,都是血,就,就引来好多鱼,被鱼咬得……咬得……”

      付九咬牙,骤然道:“住嘴!”

      男人一惊,乖乖闭嘴,偷偷看他,只瞧见他一双漆黑眼睛目露精光。过了片刻,又听他问后来怎样,男人答道:“后来,来了一伙子强盗,”说到这里,他停下窥探付九神态,见他并无反应,才继续说下去,“那些强盗问我们要那尸体,大爷,他们个个都,都很壮实,我们不敢不给……他们,他们还打了李老三,要李老三将那姑娘尸体扛到岸上,然后……然后,他他们将那女子衣裳都,都扒了下来……好像在找找啥个东西,没找到,就,就……就走了……”渔夫回想起那副景象,不禁一阵干呕。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那群人撕开那姑娘被血染红的衣裳,拾起布片一块块细细查看,又将她翻过去,看她光洁的脊背,嚷嚷说兴许会刻在身上。血和泥土灰尘混在一起,粘得她满身满脸,漆黑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被一双双靴子踩进土里。

      付九也想到了那副场景。江汀兰怎样被追杀,怎样匆忙中将孩子藏起来,怎样带着伤跑向湖畔,怎样被逼入湖中,最后,她是怎样被人捞起,像一条没有生命的鱼一样赤身裸体躺在岸上,被一群无耻之徒羞辱,一切都如在眼前。

      男人见他默然不语,忽觉这也是个可怜人,那姑娘,兴许是他的心上人吧?随即,他听见这人牙齿咯吱作响,喉中发出嘶嘶呜咽,双肩颤抖,忽觉一阵杀气逼来,船身都抖动起来。男人一惊,抱起妻子连连后退,见他猛然抬起头来,冒火的眸子如同刀刃逼近,周身气流将他笼罩起来,丝毫动弹不得。

      付九想要杀人了,他只要手指一捏,眼前二人便会立刻死去。然而不能杀,他还有话要问。他牙关紧咬,额上青筋突起,死死克制,背上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愤怒,在梦中挣扎起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发髻。察觉到他的动作,付九陡然清醒,渐渐平静下来,一手探向背后,轻拍孩子胸口,待他再度安睡,方问:“后来,她尸体到哪里去了?”

      适才渔夫见他面如罗刹,早吓得衣衫湿透,一股尿骚气弥漫开来。他脸色刷白,几次张口都无法说话。

      付九又问了一遍。

      渔夫这才颤声道:“我,我们看……看她可怜,一个姑娘家不穿衣裳……躺在岸、岸边,就,就等他们,他们走,走了以后,给,给她埋了。”

      付九问:“埋在哪里?”

      “在,在城外,不远,都是没主的,没主孤坟,出了城,往东,走,走一会儿就能看到。”

      付九不再问话,起身走向船外,忽又停在舱口,回过身来。那男人以为他走了,正抱起老婆查看她脸色,见他停下,又是一惊,将女人掩在身后,求道:“还,还请大爷,大爷饶了我们吧,看在我给那姑娘,填,填的土……”

      付九问:“她死的时候,你们可有人看到了?”

      男人连连摇头:“没,没有,大家伙一早,一早就出船了,谁,谁也不知道她啥个时候掉下来的。”又不知沉默多久,又听这人问道:“除了鱼,她,她身上,可有什么砍伤?”船外的熹微月光探进船内,他看到这大汉漆黑高大的影子,如同一尊黑色的纹丝不动的石像,这把声音却似乎比那映在湖上的月光还轻,还抖。男人想到那女子死相,打了个寒噤,不忍道:“她,她……她肚子破了,还有脸……给,给砍去一半……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她,她是谁……”

      他话未说完,但见寒光一闪,挡风的草席当即给这人削成了数片。又听叮咚两声,他眼睁睁看着那黑影一闪,便消失不见了。过了许久,湖上一片沉寂,岸上也悄无声息,那人确已远去,渔夫才松了口气,一低头,忽见月光下,船板上掉了二两白银,兀自微微晃动。

      依渔夫之言,付九未费工夫便找到了江汀兰的坟墓。乱坟岗上荒草凄凄,独她坟上还是新翻的泥土,尚带有湿气,坟前插了块木板,板上挂着一朵站了血渍的白花。付九将木板摆正,在坟前跪下,低声道:“二夫人,属下来晚了。”又将传志摇醒,要他看那黄土,“传志,这是你娘,这两日的屈辱,你都要真真切切记住了。”

      传志梦中惊醒,哇哇哭了起来。荒山野岭之中,这哭声显得分外响亮。

      付九从怀中取出一只簪子,放在坟前,这才起身,朝西走去。待他脚步声渐消,不远处的坟堆后走出一名娇俏女子来。那女子走到江汀兰坟前蹲下,细细打量,一手玩着发梢,笑道:“你便是那天下最美的女子吧?真可惜,我倒是很想瞧瞧——今日他们对你尸体不敬,我没出来阻拦,真是对不住。”她又摸摸那简陋木板,盈盈一拜,直起腰来,望向付九所去之处,若有所思。

      付九回到山野农家,正是破晓时分。害怕暴露行踪,他一路警惕不已,此时更是小心谨慎,将衣帽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睛。拐过一道弯再有半里便是农家,付九不走山道,转进道旁丛林之中,缓步慢行,向前方遥遥窥探。

      他目力颇好,略加搜寻,便瞧见农家对面的林子里,正蹲踞着四个劲装身影,都目不转睛地紧盯农家大门。一个是身形瘦小的白发老头,一双生满青筋的大手按在树干之上,他身旁是个容貌清秀的红衣青年,背负一支黝黑长鞭。距两人稍远些,是两个相貌打扮如出一辙的矮壮汉子,一人握锤,一人提斧,凑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

      这是向西去最近的山道,若绕路走,费时费力不说,只怕节外生枝。付九将传志裹在怀中,一手轻捂他口鼻,悄悄向那四人靠近些许。那使锤和斧的两人想是孪生兄弟,嗓音所差无几,嗓门也不轻,付九听他一人道:“咋还不动手?趁他还在睡觉,让俺冲进去朝被褥上砸一锤子,他便是有个铁疙瘩的脑袋,也得乖乖扁了。”

      另一人道:“哼,俺一斧头下去,也和哥哥你那锤子差不多。”

      他俩吵吵嚷嚷,惹得那红衣青年冷声道:“知你二人厉害,只要一嗓子下去,九爷就是个聋子,也听见有人找上门来了。”他似乎地位颇高,甫一开口,兄弟二人便噤声了。

      那老头道:“蒋公子,依你说,姓付的当真在这里?”

      红衣青年拱手道:“晚辈岂敢让您老白跑一趟?封爷这匹马上,早下了千里追魂香,九爷便是跑到天边,也能给这蜂子找到,万万错不了。”付九见他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给老头看,想是他口中的“蜂子”。千里追魂香的名号,他也知道,那是神医素云调配的香膏,人的鼻子难以察觉其味,倘未加仔细清理,一月之内,不论抹了香的人藏在哪里,都能给训练过的蜜蜂找到,落梅庄亦有这追魂香,用来追杀叛逃的下属,只是此香价格不菲,素云又是行踪不定的人物,有钱难买,饶是落梅庄也没有太多。

      付九心中冷哼,为了追他,那“封爷”可是下了血本,想到此处,忽灵光一闪,明白过来:既然药涂在马身上,来人又循着马追到此处,这蒋公子口中的“封爷”,不是封决还有何人?这人口口声声称他“九爷”,自是落梅庄下属,习惯如此称呼,一时难以改口。只是封决为何要给他马上涂药?分明送马在前,落梅庄遭难在后,封决为何要知道他的下落?

      ——除非,封决一开始,便知道落梅庄难逃大劫,知道倘若他付九活着,定不会善罢甘休。

      想通此节,忽如拨云见日,一切疑惑之处霎时明朗,当日封决为何要留他住下,言谈间为何热情不已,落梅庄为何只因流言便遭逢大难,他与江汀兰行踪又为何当即便给人发觉。那姓封的,恐怕早在流言盛行之时,便已定下此计。只是,他是如何做到的?付九一时难以想通,便不再深思,既知道封决是关键人物,早晚可找他问个明白。眼下抱着小少爷,不知林中四人深浅,还是先逃走要紧。

      筹算之间,忽听身后山道上传来笃笃马蹄之声。那蒋公子蹙眉,向老头道:“等路人过去,咱们便动手吧。等九爷出来,他若是骑着马,咱们再失了手,恐怕惹封爷不快。”兄弟二人也嚷嚷道赶快动手,老头略一思忖,方才点头。兄弟俩当即欢呼,跃起身来摩拳擦掌。

      付九此时已悄然退回,拐过山道,望见一辆马车缓缓而来。驾车的是位娇艳女子,瞧不出多大年纪,一袭鹅黄衣裳,腰间挎了个鼓囊囊的布包。付九暗道,若是那些人动手后见他不在,定要在此地驻守搜寻,届时再想由此路过去,恐怕困难,当即心生一计。然不等他有所动作,那女子忽扭头看向他所在之处,勒马停下,粲然一笑:“你藏在那里,是专门等我过来的吗?”

      付九一惊,一手按在刀上,一时游移不定。

      那女子咬着嘴唇,面露嗔怪:“堂堂男子汉,竟怕我一个弱女子,说出去羞也不羞?人家都说,男人怕女人,是天经地义,而且女人越是漂亮,男人越是害怕。你这么怕我,是觉得我漂亮咯?”她咯咯一笑,声如银铃,忽一拍手,了然道,“对啦,你都见过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了,自然不会觉得我漂亮。真可惜,人家都说我好看的。”

      付九额上冷汗直冒,那四人听她迟迟没有过去,若起了疑心过来查探,他以一敌五,胜败姑且不论,怀中小少爷怕要受伤;这女人似对他了如指掌,言谈怪异,恐来者不善。不待他有所反应,果听林中有人靠近,口中咒骂:“这人磨蹭个啥,莫不是上茅子吧?再不过来,俺一锤子敲死他!”

      声音渐近,付九不及细想,飞身一纵跳上马车,掠进车厢中,迅速拔刀抵在那女子身后,冷声道:“你知道该说什么!说错一句,便要你好看!”

      女子嫣然一笑,扬起马鞭,车前马匹悠悠起步。只听林中那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渐弱,想是听到马蹄声便回去了,付九松一口气,继续道:“前头有人埋伏在路边,不会找你麻烦,若是问你什么话……”他冷哼一声,不再吭声。女子笑道:“小女子说错一句,大爷的刀就要将人家捅个对穿,您舍得,我可不肯,人活着这样美好,干嘛非要寻死呢?您说是不是?”

      付九只觉她话中有话,躲在车中全神戒备,默不作声。车厢里并无旁人,反堆了些香气沁人的包裹,那味道似有安神之功,怀中婴儿眨着眼睛,乖顺地伏在他胸口,并不哭闹。

      马车绕了个弯,缓缓向前,付九隐藏鼻息,一手将传志按在怀中,纹丝不动。

      道上只有马蹄笃笃,和着那女子口中柔美小调,山间一派祥和宁静之气,与平日全无异样。行得片刻,马儿便停下了,付九听见她悠然道:“咱们走得远啦。”付九掀开车帘,眼前确是陌生景色。他道声多谢,正要下来,忽被那女子拦住了:“你要去哪儿?”

      付九冷声道:“与你无关。”

      女子嘻嘻一笑,回答说:“你坐了我的马车,不给车钱?”不等付九动作,她又说道,“我不缺银钱,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付九冷眼看去:“何事?”

      女子一手支颊,一手挑起发梢,柔声问:“那里埋伏了四个人,他们要冲进去杀你,是不是?”

      “是又如何?”

      女子看向他的眼睛,忽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这人太没良心,我本不该帮你的。”付九蹙眉,静静听着,见她笑容一敛,叹息一声:“我帮你逃了,那房子的主人却逃不了,想来也没什么武功,怕要给人杀了。”

      付九不想她会如此说,反问:“那又怎样?”

      女子又是一声叹息:“他们本是无辜百姓,只因为让你藏了匹马,就要受这无妄之灾,你当真心安?”

      付九冷哼一声,不再理她,跳下车来。那女子也不阻拦,只是幽幽道:“人家救了你,就要丧几条命。罢了罢了,你不肯回去救人,我不拦你,不过——”她话锋一转,抿起嘴角,“你怀中孩子的命,我便收下了。”她声音甜美,便是说这话,也柔若无骨,吐气如兰,如同说一件极为美好的事情。付九大惊,忙看向怀中孩儿,传志竟不知何时睡着了,静静地趴他怀中。

      只听她甜甜道:“我车里都是杀人的毒药,你武功高,嗅一嗅不打紧,小孩子可受不了。”她话音未落,付九长刀已抵至她脖间。

      “解药!”

      女子似未瞧见他凶狠表情,也不在意脖上刀尖,笑道:“你再磨蹭,他怕是再也醒不来了。我要你做的事,还比不上这孩子性命吗?”

      付九咬牙,刀尖进逼些许,她白皙皮肤立刻冒出几粒血珠。

      她依旧不反抗,道:“我给你看着孩子,你去救人。那几个草包瞧见我,定要发会儿愣才能想起来做别的事,现在回去兴许来得及。你再不肯,那农家主人死完了,我只好拿这孩子抵命。”

      付九怒道:“我岂会将传志交到你手中!”

      女子一愣,忽然笑了,嘴唇朝他怀中一努,反问:“你有的选吗?”

      付九双目冒火,再一看传志,竟已面色发紫,不禁大骇,这香气竟如此霸道。他一时怔忪,呆立在地,女子幽幽叹息,伸手接过孩子,细声道:“你快去吧,晚了怕要来不及,我在这里等你便是。我对方二夫人起过誓,定会救她孩儿一命。”

      她声音似有妖力,要人不得不心甘情愿地信服顺从,付九看她轻轻亲吻孩子面颊,动作极尽温柔,这才沉声道:“我去。”

      女子抬头看他,眉眼弯起,一张俏脸灿若桃李。

      付九拔出刀来护在胸前,提气快步赶回,刚到农家院墙外,便听里头几声惨叫。付九回头,看那女子抱着传志立在车边,笑意盈盈,这才弓身跃上墙头,探头向里望去。但见那兄弟俩都在后院,使锤子的哥哥俯身趴在井口,弟弟则站在墙角的一垛草料前,哥哥对着井底大喊数声,嚷道:“老弟,这井里都是水,恐怕藏不了人。”

      他弟弟头也不回,对着草料一斧子拦腰连斩两下,登时草屑乱飞,飘飘洒洒落了满身,呛得他连打两个喷嚏,骂道:“这草里怕也没人!俺说早点来吧,奶奶的,说不定那小子听到风声——”他刚骂完那句“奶奶”,忽听身后扑通一声,似有东西落水,便揉着鼻子转身,不等他完全转过来,恍觉耳后一阵寒气急速逼近,不及细想,拎着斧子的右手当即向后一挥,铿锵一声,两样金属兵器猛烈相撞,这人虎口大震,斧头几要脱手,这才得空抬眼,眼前竟是他们一路追杀的付九,不禁惊道:“是你!”

      付九不给他喘息之机,横刀劈来,这汉子身后便是草垛,不能退让,只得提斧迎上,他那斧子少说十来斤重,顺势挥出力道极大,本欲将长刀格开,哪想付九这招未老,中途手腕一翻,转横为竖,刀刃堪堪贴着他斧背削下,他斧子不及收回,刀尖已直直插入胸口。

      这刀来势迅猛,汉子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一手撑紧斧柄,踉跄着想要站起。

      付九冷笑一声,转动手腕,只听血肉撕裂开来,旋转的刀刃在这人胸□□活掏出一个血洞,露出白森森、被削碎的肋骨。他视线模糊,隐约看到不远处,一具无头尸体匍匐在井栏之上,方明白那声扑通从何而来,心中恨极,勉强仰脸看向付九,嘴中鲜血直冒,喉咙嘶哑作响,口不成言,只听付九道:“杀了二夫人的,是你吧。”这汉子张大嘴,忽的双目一突,扑倒在地。

      顷刻之间,付九连毙两人,院中鲜血淌地,他脸上、身上也是血迹斑斑,正要将糊住眼睑的血渍抹去,忽听一声怒喝:“纳命来!”紧接便是一道干瘪矮小的身影如箭般射来,一只大手五指如钩,眨眼已抓向他面颊,正是那白发老头。

      付九心生怯意,刀尖就地一点,借势一个后翻跃开,尚未落地,一条长鞭也已甩将过来。这蒋公子适才和老头正在屋中审问主人家付九下落,忽听屋后一声惊叫,匆匆赶至,付九已杀了兄弟二人,四人本为追杀付九而来,此时何须顾念江湖道义,两人攻他一个,也不觉有碍。付九眼见鞭梢将至,避无可避,只得伸手抓去,甫一握紧,顿觉掌心如有针扎,陡然生起一阵麻意,方才惊觉:这鞭上有毒!

      蒋公子见他中招,喜上眉梢,握紧长鞭向后一收,暗道此毒发作极快,要不多时,他便得束手就擒。他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又有老头同行,不禁轻敌,哪想到这一收,付九非但没有松手,还奋力一拽,借他力道忽拔地跃起,后院宽不过两丈,霎时便扑至面前。蒋公子尚未躲避,日光下寒光一闪,这一刀又是贯胸而入。蒋公子到死,面上仍是惊诧之色,哪想到付九身中剧毒,还有如此疾速,他哪知付九中毒后头脑晕眩,视物不清,这一击全凭长鞭拉扯,偏他又穿了一袭扎眼的红衣裳,付九的刀才不至于刺错方向。

      付九前脚扑跃至蒋公子身前,脑后老头鹰爪已至,避之不及,慌乱中脚下踉跄,单膝一跪,心道吾命休矣,不想这一跪倒,老头五指自他发髻高处擦过,向前一插,猛扣进蒋公子头颅。老头这手鹰爪练了数十年,纵是石头也能插出五个洞来,何况人骨?蒋公子一张俊脸顿时惨不忍睹,饶是这老头子,也略微一愣。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便是这一愣的功夫,付九已滚倒在地,双腿横扫,老头向上一纵,不想五指仍在蒋公子头上,动作稍慢,付九这边始终攥着鞭梢的五指一紧,急振手臂,那长鞭便向上飞腾而起,横劈过去,老头身在半空,又有蒋公子牵绊,避无可避,当即给鞭上万千细针撕裂衣衫,胸前皮肤给刮得稀烂。

      老头身体一个后仰,躺倒在地,带得蒋公子尸体也压在身上,一时难以动弹。

      这番猛烈打法,体内血液急流,付九半条左臂已成青紫,难以抬起,只是老头尚有命在,不敢就此罢休,唯恐昏厥,硬是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右手撑起刀柄,倚靠墙壁勉力坐起,无奈力竭,半边身体已然麻痹,鲜血糊面,既挥不动刀,也看不清人在何处。他头脑昏沉,只得慢慢合上眼睛。

      再醒来时,已不在农家院中,付九先看到的,是头上低矮的黑色车顶,回想片刻,才知自己躺在马车里。全身瘫软无力,他正欲撑着身下棉褥坐起,却打了个仄歪,侧身重重跌了回去,大惊失色,忙看向自己左侧手臂,便听车外一声女子的浅笑:“你醒啦?”

      他并未回答。

      女子又道:“还好你去得及时,那一家四口都没大碍。只是你们把人家院子搞得乱七八糟,再不能住人,我在他们四人身上找到些银两,都给了人家,至于你的马,恐怕招致祸端,我给扔在山里了。”

      付九缓缓坐起,仍是默然不语。

      女子嘻嘻一笑,兀自说道:“可惜你昏了过去,不晓得人家怎样感恩戴德,赞你是大英雄呢。救人的滋味,可要比杀人好多了,是不是?”她说到此处,略一叹气,“只不过你杀了四人,也只救了四人,还是不太值当,若能兵不血刃又救人于水火,那便完满了。”她在外头驾着马车,嘻嘻笑笑说了许久,始终不见付九应声,末了,方幽幽道:“若有不砍手臂也能救你的方子,我自不会出此下策。”

      付九右手攥紧另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冷笑一声:“若不是你,我会落到这种下场?”

      听到这话,女子一声呼哨,让马儿放缓脚步,掀开帘子跨进车厢,她怀中婴儿咂咂嘴,也看向付九,一双圆溜溜的漆黑眼睛格外明亮。她摸摸孩子脸颊,甜甜一笑:“付大爷,我实在是不喜欢你,只是我跟方二夫人有言在先,才送你一程。小女子虽然武功不如大爷,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付九满目狐疑,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你跟二夫人是何关系?”

      女子叹息一声,苦笑道:“我运气不好,不曾亲眼见过天下第一美人的丰姿。我见到她时,”她抬眼望着付九,正色道,“她正躺在太湖岸边,给一群强盗欺辱。”

      付九通身一震,牙关紧咬,问:“为什么不去救她!”

      女子低声道:“付大爷,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小女子武功低微,不敢贸然上前。”自与付九相遇,她总是笑意盈盈,明艳可人,似对一切都游刃有余,此时方透出一丝柔弱哀伤之气。

      付九气极,刻薄道:“我躲在林子里,你一眼就瞧见了,此等目力胆识,想是歪打正着?”

      “付大爷,原来您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女子再度露出娇媚笑容,自腰间布包中取出一截竹筒,递他面前,“喏,是这个。”竹筒中嗡嗡作响,如同蜂鸣。“我在方二夫人墓前洒了‘情人索’,呀,这名字你恐怕不知道,你们江湖中人,叫它‘千里追魂香’。我那日见到夫人惨死,却不能出手相救,心中愧疚难安,事后到坟前跪拜,忽想起人家说她身边还个忠仆,现在我知道,那人就是你咯。我当时想,若你还活着,定会回来看她,眼下人人都想杀你,我若能救你一命,也算是给方二夫人赔罪了。果不其然,你当真去了,自是沾了满身‘情人索’,我再追你,岂不容易得很?之后的事,你都知道咯。”

      此话一出,付九益觉她言语诡谲,不可信赖,一时却无法反驳。又听她娇滴滴一笑,道:“你不信也罢,起初我到苏州,也是为了那天下至宝,哪想去得迟了,落梅庄竟出了大事。后来听人说你在太湖一带,自然也追了去,跟踪你、要你去救人,也未尝没有试探你的意思。但我既知你身上什么宝贝都没有,又何必害你?”

      付九怒道:“你搜我衣裳?”

      女子一愣,似是听到了颇有趣的事情,一时乐不可支,掩嘴笑了半晌,方答道:“付大爷,人家都说过了,实在不喜欢你,要不是给你治伤,才不稀罕碰你呢!哎呀你莫生气,你可记得,我给小少爷下了毒,要你去救人?”她见付九脸一黑,又要发怒,忙安抚道,“那是骗你的,小少爷不是平安无事吗?嘻嘻,你若是有那宝贝,何必因我威胁回去救人?”

      付九冷道:“那又如何?”

      “唉,你当真毫不知情,兴许真是流言。”她低低一叹,“我听说,张三不要给方老爷送上西域进贡的还魂丹,想是以讹传讹,还魂丹是塞外边民的秘药,就算要上给朝廷,也是地方巡抚的职责。那药能起死回生,包治百病,自也可以解毒,我去过塞外数次,从未亲眼见过,这次到苏州,便是想瞧一瞧那丹药模样。那还魂丹要是落在你手里,只怕立刻便拿出来给小少爷吃了。”

      两人说得许久,付九不觉已去七分怀疑,不禁奇道:“你看那还魂丹做什么?”

      女子促狭道:“付大爷,你先前便该问了,我怎么会有那‘情人索’?”

      付九这才感到她可疑之处:“不说千里追魂香价格高昂,便是制香的神医素云,能找到他的人也是寥寥,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会有那个?”

      女子眼如弯月,笑盈盈地看着他,说:“你猜呢?”

      她媚眼如丝,瞧得付九颇不自在,低下头去沉思片刻,迟疑道:“你是江湖上哪位英雄的千金?”

      女子细眉一挑,嗔道:“哼,我们女人家厉害,就非得借爹爹、相公威名不成?这世间,有的是凭自己本事扬名立万的女人,你眼前便是一位!”她满面怒容,仍不失娇态,眉眼反倒更加生动,付九平生少近女色,这两日同室而处的,却都是绝色佳人,一时心神恍惚,也不生气,不觉放软声音问:“那你是谁?”

      女子冷哼一声:“你适才亲口喊了我名字,还问我是谁?”

      付九愣住,回想一番方诧道:“素云!”

      女子这才转怒为笑,一手缠着发梢,得意道:“你虽不聪明,好在也不是笨蛋。”

      直到此时,付九方才明白自己身中剧毒后如何侥幸逃命,这车厢中又为何堆积着如此多香料——想是药材,也明白她举止言谈为何与常人不同:谁都知道,赫赫有名的神医素云从不杀人,不论白道□□,不论地位尊卑,但凡有人求医,就必然应允;倘真如此,因未能救下二夫人而心下愧疚云云,也并非不可信。素云见他沉思不语,笑道:“眼下你可相信,我能送你一程了?”

      付九摇头,又道:“神医素云成名已近二十年,那时候,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素云摸摸自己柔嫩脸颊,笑道:“谁告诉你,我只有二十来岁的?若论年纪,你怕要叫我一声云姐姐呢。”

      付九哑然,又听她道:“不信也罢,我只告诉你,能给你解毒的天下豪杰呢,怕有十数,毕竟稍有经验,便该知道那红衣公子既然用毒,随身自有解药,何况用内功逼毒也不是难事;然而,能当机立断斩你手臂,又逼毒又止血,只消两日功夫便能让你醒来、还让你有力气吵架骂人的,天下只有一人。”

      付九沉吟片刻,方道:“我信你一次。”

      素云呵呵一笑:“由不得你不信,你左臂既断,凭一个人怎么保护这孩子呢?”

      付九撑起右手,向她躬身道:“还请云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素云笑道:“可当真是一臂之力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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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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