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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不畏浮云遮望眼 ...

  •   阿笙抬起眼来定定望向罗成,许久方长叹一声,自嘲道:“我早该想到的。”

      白思思忙道:“你想到了什么?你怎就信了他的话?你两个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一句也听不懂!”

      阿笙要传志搀他起来,笑道:“若我所料不错,天亮之后你就明白了。只愿我想错了——我还有几件事不明白,要去问问清楚。”传志说是,自行李里取出一件大氅为他披上,系好衣带道:“从前住在山里,仲秋就开始冷了,九叔请山下的奶奶为我做了几件厚衣裳。下山时,他不许我带,说苏州可没有那么冷。还好我悄悄拿了一件。”

      白思思顿感无趣,冷哼道:“净说些无用的屁话。”

      传志淡淡一笑,与阿笙走出门外。白思思看不出,也不知道,阿笙的双手一片冰凉,笑容隐约有惨淡之意。传志不懂他为何骤然失了神采,心道:阿笙亦有无可奈何的事,他不愿说。

      夜风冷冽,传志不由打个寒噤,将阿笙护在怀里,问他接下来要去何处。阿笙道:“一会儿再问也不迟。好容易没人跟着,咱们去吹吹风。”

      传志说好。甲板上灯火通明,莫负雪、袁昭玉、周玉明、孙百宁几人在桅杆下围炉而坐,瞧见他两人,莫负雪问贺方怎不一同出来,阿笙道:“我要同传志说几句话,他不愿听。”

      莫负雪冷道:“不是你出的主意么?不论在何处,都至少要三人结伴。你要食言不成?”

      阿笙向传志怀中一靠:“我们要说些小孩子的情话,你想听便听。”

      “你消遣我么?”莫负雪将手中柴火一撂正要发作,被袁昭玉拦下:“两个小娃娃的事,莫掌门随他们去吧。”

      阿笙道:“你怕我们两个勾结,将这艘船掀了不成?”

      莫负雪给他呛得老脸一红,骂骂咧咧作罢。两人走到船头,传志将人抱紧了,苦道:“病成这般模样还要吹风,咱们稍站一会儿就赶紧回去,好不好?”

      阿笙说好。雨已停了,夜空中浓云散去,半轮明月高悬,夜幕中点点星辰似唾手可及。他仰头望着月亮,问:“我可曾讲过,是何时起将你记在心里的?”

      传志一怔,想了想道:“我也不知。我倒是很早就记得你了,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在开花的树底下站着,好看极了。那以后,我便将你记在心里啦。”

      阿笙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记不记得,那时咱们刚走出开封城就下起雨来。那天的雨可真大,不过半刻钟,连里衫也淋透了。”

      “怎不记得?我还掉进泥坑了。”

      “那时候,我坐在马上,看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就想,你心里是不是在骂我?”

      “骂你做什么?”

      “骂我不仅凶巴巴的,还不肯帮忙,自己坐在马上享福,要你辛苦赶路。”

      传志莞尔:“你也知道呀?”

      “我又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笨蛋,自然知道的。”阿笙捏着他的手指,合拢又松开,松开又合拢,“可你没有骂我,非但不骂,还问我冷不冷。到了破庙里,又是生火,又是要我歇息,还救了那偷东西的小乞儿。”

      传志摇头:“我既没有打火石,也没有药,救人的分明是你。虽说要你歇息,却是我在你肩上靠了一夜——那不正是治风寒的药?你可还带在身上?”经他一提,阿笙才想起此事,拿出小药瓶吃了两粒。传志叹道:“你平时聪明绝顶,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怎就忘得一干二净?”

      阿笙却接着道:“我便是从那天开始,将你记在心里的。”

      传志愣住,傻傻瞧着他。他望着夜空,脸颊耳朵都是通红,好像不敢瞧他。星星和月亮都落在他的眼睛里。

      “世上怎有你这样的傻瓜?只愿想别人的好,从不想人家的坏。换作旁人,才不在意青虎门死了几个人,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杀便杀了。独独你,”阿笙笑道,“竟还犯了癔病,久久不能释怀。”

      传志憋红了脸,半晌方道:“你莫笑我啦。”

      “我有时还想,你不该是方家的孩子。你若是山里牧牛的牛郎、太湖上打渔的渔夫,再或许是个木匠,那就好了。你这样的人,应当一生安稳顺遂,不知江湖险恶才好。”

      传志循着他的话,想了再想,摇头:“若是那样,我便遇不到你。那可不好。”他摸摸阿笙额头,仍烫得吓人,一心想赶快回去,不愿听他莫名说这无关紧要的事,好像往后再没得说了似的。

      阿笙失笑:“那时候,你也不知会遇到我,我也不知会遇到你,岂会觉得不好?你兴许还会跟邻家的姑娘结一门亲,生个呆头呆脑的娃娃。”

      “就是不好!一点也不好!”传志恼得咬他耳朵,执拗道,“白姑娘说得对,你烧糊涂了,满口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讨人厌得很!你、你、你……”

      他不知阿笙为何如此,只觉得不好,又慌又惧,死死箍上这人的腰,恶狠狠地咬他嘴唇:“你且听好了,这次、这次,这次你若再像之前那样,将我藏起来自个儿一个人去死,我绝不饶你!做鬼也要缠上你!”

      阿笙给他咬得满脸口水,无奈道:“我几时说要死了?世道人心这样可怕,丢下你这大傻瓜,我怎放心?”

      传志不住点头,委委屈屈望着他,眼泪一个劲儿打转。阿笙摸摸他头顶,正色道:“我有事要问筝儿,你随我同去。”

      传志连连点头,问他下午都查了什么。阿笙道:“我瞧了楚钰和林白鹤的尸体,看了各位房间。又先后问了莫负雪、阿柔与狄松,楚钰与狄松有什么仇怨。”楚钰和林白鹤都是一击毙命,没有别的伤痕。众人房间中,除了炭火再无可疑之物。“狄松和狄珩都已醒了。狄松说,楚钰当年自称刀法天下无敌,他年少气盛,亲自上门比试,在王屋派将老头子打得落花流水颜面尽失,他便记了仇,从此改学剑法,还禁止王屋派弟子学刀。莫负雪与阿柔所言相去无几,想是真的。”

      “他技不如人,骂狄大侠作甚?”传志道,“阿柔姑娘年纪轻轻,竟也知道这事。”

      阿笙道:“祝罗敷一死,阿柔即是万窟山掌门人,她知道的秘闻掌故,怕比船上诸人加起来都多。”

      传志啧啧称奇,却见秦筝急匆匆跑来,大老远便喊道:“清欢醒了!”她喜极而泣,眼泪也不顾上擦,要跑去告诉郑竟成。传志忙道:“你莫慌,不要惊动郑夫人,她还不知道郑公子受了伤。”

      秦筝点头去了,传志喜道:“这可太好啦。”

      阿笙面色凝重,催他快走。两人赶到秦筝房中,清宁、素云与南宫碧都在。清欢刚刚苏醒,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张秀丽脸庞无半点血色,双目愣愣望着上方。阿笙径直走到床边,问:“是谁伤了你?”

      传志劝道:“他才刚刚醒来。”阿笙充耳不闻,又问一遍。

      清欢眨眨眼睛,缓缓转过脸,素云忙道:“你莫乱动,小心伤口开裂。”说着推开阿笙,恼道:“他刚从鬼门关里走一遭,再给你吓坏了。”

      阿笙还未开口,莫负雪等人也走了进来,郑竟成大步在前,向素云略一点头在床边坐下,拿过布巾为清欢擦脸,关切道:“可算醒了,还好吗?饿不饿?”

      清欢张张嘴巴,阿笙道:“他伤了喉咙,一时半刻说不了话。”

      “当真?”郑竟成皱眉,摸着清欢额头,“今后呢?”

      素云道:“等伤口慢慢长好,便不妨事了。”

      郑竟成松一口气,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众人纷纷贺喜,郑竟成谢过素云,见阿笙仍立在床头,问道:“秦少侠说要找出杀害我儿的真凶,不知可有眉目?”

      阿笙摇头:“我原想等清欢醒了,一问便知。谁想他发不出声。只得另寻办法。”

      郑竟成沉吟道:“让欢儿写下便是。”

      阿笙道:“他刚刚醒来,只怕浑身无力,不急于一时。”

      “一想到那杀人凶手就在这艘船上,要我如何忍耐?我恨不得立刻将那恶贼碎尸万段!”郑竟成已拿过桌上纸笔,将笔放入清欢手中,握着他指尖,“欢儿是我南华剑弟子,嫉恶如仇,定也这样想,是不是?”

      素云道:“郑盟主一心报仇,大家伙都明白,只是欢儿他——”

      不料清欢开口道:“我……”他声音沙哑虚弱,只说了一字,额上便冒出汗来。

      郑竟成喜道:“你要说什么?”

      清欢望一眼阿笙,又看向郑竟成,双唇颤动着,哑声道:“没、没……有……看……到……背、背后。”

      郑竟成急道:“他从背后偷袭你,因此你不知是谁?”

      清欢闭上眼睛,道:“是。”

      众人惋惜顿足,清宁道:“没看到也罢,只要哥哥还活着便再好不过。爹爹先回房歇息,莫连您也伤了身体。此处有我看顾,还请放心。”其他几人亦附和劝慰。

      郑竟成依依不舍松了清欢双手,再次拜谢素云,叮嘱阿笙务必找出凶手为清欢报仇,又请莫负雪守在房中保护清欢,这才与旁人一道去了。

      素云感慨道:“郑盟主平日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对待子女却是一片深情。”她不免想到陈叔平,当年因一桩荒唐事再不肯与父亲相见,匆匆二十年过去,前日重逢,二人容颜与记忆里迥然不同,竟不敢相认。

      传志心道:我不曾见过爹爹,他倘若还活着,也会如此记挂我吗?他想到庄敬亭,想到十八年前落梅庄父子相残的惨祸,心头发苦:恐怕不会。他凄凉一笑,却听阿笙道:“付九虽不是你的生父,却费尽千辛万苦保护你、将你抚养成人。按道理,他也算是你的父亲。”

      “你说的是,他待我也同郑掌门待清欢一样。”传志转悲为喜,“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阿笙不答,垂眸望着清欢。他似乎睡着了。

      传志自得其乐,笑道:“我不该问的,你从来都知道我在想什么。”越想越是快活,捏着他手指晃了两晃,又趴他肩上:“他睡了,咱们出去吧?”

      清宁与秦筝坐在床尾,见他两人如此亲昵,都羞红了脸,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素云笑道:“传志说的是,你俩要做什么,到外头做去。”

      阿笙应了一声,继而俯身瞧着清欢。莫负雪忙上前拦道:“你做什么?”

      阿笙道:“你们盟主要我查找真凶,我还有话要问。”

      莫负雪冷道:“谁知你是不是贼喊捉贼,盟主要我保护郑公子,你若对他不利,我的剑可不认人!”

      “你时时刻刻盯着,我不会动手。”

      莫负雪拔出剑来,指着他后颈道:“有屁快放!”

      阿笙附在清欢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但见清欢蓦地睁开眼来。

      阿笙声音极低,连传志也不曾听清他说了什么,他又说一句便直起身。清欢缓缓偏过头,定定望着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颤抖着说:“保……护……宁、宁儿……”

      阿笙道:“我尽力。”

      清宁惊道:“你们说了什么?为何要保护我?”

      清欢合上双眼不再作声,阿笙道:“郑姑娘,他想要拉着你的手。筝儿也坐过来。”要她两人一齐握着清欢双手。

      秦筝亦是惊诧,阿笙瞧她眼下两片青黑,泪痕未干,用衣袖擦擦她脸颊,笑道:“等咱们回到岸上,我便与郑夫人说要你们成婚。”

      秦筝脸上绯红,羞怯道:“你、你……这种事,哪有……哪有咱们上门提亲的道理。”

      “江湖儿女不讲虚礼,你们两情相悦,这便够了。”阿笙将她颊边乱发理好,发簪束紧,笑问,“难不成昨夜里,你两个说的便是此事?”

      秦筝惊慌失措,恼道:“你偷看我们!”

      阿笙失笑:“你心里想什么都露在脸上,我不必看也知道。”

      秦筝哼哼两声不肯理他。阿笙这才与传志一同去了,莫负雪道:“你还要做什么?”

      阿笙道:“向阿柔姑娘求问一事,你不放心便跟着。”

      为了避免凶手有可乘之机,除郑竟成与郑夫人外,旁人都至少三人结伴。李审之、白思思、贺方与罗成在左舷辛室;袁昭玉、周玉明、孙百宁在甲板上;南宫碧、素云、秦筝与郑家兄妹在此;狄松、狄珩与阿柔在隔壁。莫负雪算过众人位置,这才放行。阿笙道:“莫掌门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晚辈心悦诚服。”

      莫负雪冷道:“莫以为说几句奉承话,我便信你。”

      传志心想:阿笙分明是在嘲笑你胆小怕事,才不是奉承。他与旁人打交道,人家说什么便信以为真,花了好些教训才学会察言观色,揣摩弦外之音;阿笙同谁说话都是一般冷淡,瞧在他眼里却大大不同,还奇怪旁人怎就看不出。

      两人出得房外,传志问道:“你还怀疑郑掌门么?”

      阿笙道:“你怎不问我同郑清欢说了什么?”

      传志笑道:“是我多话了,你愿意讲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没有十全把握的事,说了也没什么用处。”

      阿笙拉过他手指,淡淡一笑:“时间不多了,之后我慢慢同你解释。咱们问过阿柔,要去罗成房里找那绳索,还得把另一只小船放入海中。”

      “放它做什么?”

      “贺方在那只舟上做了手脚,不知这只怎样。若到时它也散了,便是确凿的证据。”传志点头称是,阿笙喃喃道:“有些事,我倒想你永远也别知道。”传志没有听清楚,问他又说了什么,阿笙已叩响隔壁房门。

      狄珩睡着了,狄松坐在床边闭目养神,阿柔正在读书,见是他两人,盈盈一拜:“见过两位。再过半个时辰天就亮了,秦少侠可否找到真凶?”

      阿笙与传志坐下,开门见山道:“有一事我想不明白,要来问你。”

      天将破晓,传志回到房中。其他三人或坐或躺,都睡下了,贺方蜷在墙角不住挣扎,传志上前拿了他口中布巾,贺方仰头啐他,破口大骂,三人都醒了过来。传志不恼不怒提他起来,道:“阿笙要大家出去。”

      罗成在他脸上一瞧,笑道:“你哭了么?小阿笙竟没查到凶手?”

      传志眼眶泛红,抽着鼻子瞪他一眼,懒懒道:“查到了。”

      “那你怎这副模样?”传志解开他身上绳索,只将双手系在背后,一言不发拖着贺方走了出去。罗成啧啧道:“蹊跷,蹊跷。”

      白思思踹他一脚:“干你何事?快些走!”罗成哈哈大笑,似乎很喜欢被这样对待,白思思忍不住再加两脚,骂他不知好歹。李审之跟在最后。

      一行人到了甲板上,阿笙坐在桅杆下,面前放了一盆炭火、两截断绳。清宁与秦筝搀着清欢,狄松抱着狄珩,连郑夫人也来了。见贺方与罗成被缚,袁昭玉先道:“他两人便是你说的凶手么?”

      阿笙摇头,咳了两声,指着炭火道:“先自狄姑娘的病说起吧。”他要众人各抓一把炭火闻过,请素云说清那香气从何而来,又拿起断绳:“绳索断口齐整,是被人以利器割断的。那人佯装帮忙,悄悄将绳子割断,大家都忙着救人,谁也顾不上留意此事。”

      贺方道:“我好心将炭火送到各位房中,全然不知里头加了熏香!至于绳索,哼,你有何证据说是我弄断的?”

      阿笙道:“炉里的炭都燃尽了,香气仍不曾散去,每一把灰里都有味道,或是因为烧制木炭时掺了香,或是因为这炭本是用特殊的木材烧制。倘若烧火之后再将熏香放入,总是很显眼的,贺掌柜怎会没有看到?便是看不到,那熏香成了灰,也只落得一层,不至于连底下的火灰都是香的。”

      贺方怒道:“你又如何证明那绳索是我割断的?”

      阿笙看向袁昭玉:“袁掌门可还记得,昨日几位是如何拉那绳索的?”

      袁昭玉回想道:“罗兄站在最后。”传志将两截绳子递过来,他牵起绳头,估摸着位置站定,将绳子缠在手臂上:“罗兄站在此处,而后是我与贺掌柜,大致在那儿,最前头是孙兄与林掌门。”传志向前走得两步,将绳索拉紧,这一截便到了头,恰巧断在贺方所站之处。

      阿笙问:“袁掌门可记得当时是何情景?”

      袁昭玉迟疑道:“我站在后头,瞧不见底下境况,只记得手里一轻,我朝后头跌了两步,险些摔倒。”

      阿笙又问孙百宁,孙百宁道:“绳子打我手里滑了出去,若非我皮糙肉厚,非要把手掌划破嘞!”

      贺方脸如锅底,阿笙道:“依两位所言,绳子当是在贺掌柜手里断的。狄大侠受伤并非意外,而是旁人有意为之。”

      贺方脸上汗水淋漓,左右顾盼一番,仍不死心:“你诬陷我!分明是你从别处拿的绳子,故意割断了陷害我!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竟然设下这等诡计……”

      阿笙道:“若我是你,会尽早将火盆带走,将绳索抛入海中。不巧前一夜郑清欢出事,人人自危,大家总是结伴而行,你找不到时机。又或许,你以为船上有另一伙人,只顾着防备他们,忘了收拾残局。再或者,贺掌柜以为计谋天衣无缝,一切看起来只是意外,便心存侥幸。”

      贺方恼羞成怒,还待再说,郑竟成一指点他哑穴,问道:“杀害我儿的凶手也是他么?”

      阿笙仰头望他一眼,继续道:“楚钰房中也有炭火,这炭火是贺方放的,但杀他的却是旁人。”

      孙百宁道:“这是自然,当时在船头的,只有罗成与林白鹤两人。”

      阿笙摇头,看向郑夫人:“不,还有一个人。她住在楚钰隔壁,两日抱恙不出,我们便将她忘了。”

      群豪变色,齐齐看向这娇弱的女子。她头戴面纱,着一袭鹅黄衣裳,偎在丈夫身后,深深低着头,身子畏畏缩缩的,似是怕极了。袁昭玉笑道:“秦小侠,你以为是郑夫人杀了楚掌门么?未免说笑,我看郑夫人连杀只鸡也不敢的。”

      阿笙道:“我不知杀了楚钰的人是谁。郑夫人却是一清二楚。”

      郑竟成道:“满口胡言乱语,难道拙荆神通广大,还能隔着一层墙壁,瞧见是谁下的毒手不成?”

      阿笙微微蹙眉,凝视他两人片刻,继而合上双眼,摇头笑道:“令爱令郎在场,郑掌门还敢道一声‘拙荆’,不觉羞愧吗?”

      郑竟成冷道:“你是何意?”

      阿笙道:“那人用一把匕首杀了楚钰,正中心窝,他来不及挣扎便死了。”

      “那又如何?”

      “杀人是要见血的,血会喷溅出来。匕首那样短,杀他的人轻功再高,也来不及避开,手上、脸上、身上,都势必会沾上血。”阿笙说得极慢,“倘若凶手是罗成和林白鹤,他们没有时间去擦掉血渍、换掉血衣。何况他们房中什么也没有。”

      众人点头称是,阿柔道:“若是从背后杀人呢?”

      阿笙道:“我已说过,楚钰当时便死了,一击毙命。那人下手没有留余地。”

      阿柔不知他所言为何,凝神再想,却听罗成笑道:“事情如此显而易见,我竟忘了。”

      白思思踢他一脚:“你忘了什么?”

      罗成看向郑夫人,只见他夫妇二人面色阴沉,当即朗声笑道:“楚钰当时便死了,那声惨叫却是从何而来?”

      白思思奇道:“正是,正是!可咱们分明听见,声音是自他房中传来的呀?”

      阿笙道:“莫负雪与郑掌门不在,郑夫人是女子,我们听到右舷船首的惨叫,先入为主以为那正是楚钰。谁也想不到,他当时已经死了,是旁人替他叫了一声——郑夫人,可是如此?”

      群豪哗然,清宁亦大惊失色,众人不由退开数步,郑氏夫妇默然而立。

      阿笙又道:“若我所料不错,郑竟成或是莫负雪……想来是莫掌门,你与楚钰交好,在他房中出入并不会引人怀疑,出其不意杀人,最易得手。你杀了楚钰,将血衣抛入海中,再与郑竟成一同走到船尾。船首只剩罗成与林白鹤——这一计原本是为狄松准备的,以免毒害狄珩的计谋失手。楚钰与狄松有仇,莫负雪夜里激他几句,他便嚷得满船皆知,楚钰死了,旁人自会怀疑狄松,再诱使他与罗成争执,最好能两败俱伤。好在那计谋很顺利,林白鹤便做了替死鬼——你两人走远了,郑夫人便到墙边惨叫一声,我们果然中了计。”

      清宁颤声道:“可我娘她……”

      “郑姑娘,”传志牙关紧咬,愤然瞪着郑夫人,“他根本不是你娘!”

      清宁扭头去看,凄然欲泣:“爹爹,他所说的可是当真?”

      传志诘道:“这两日,他可同旁人、同你说过话?你哥哥病了他不闻不问,始终躲在房里。你娘那样疼你、疼你哥哥,岂会这样?”他没有娘亲,暗暗羡慕郑氏兄妹,想到此人假扮母亲伤了子女的心,更是按捺不住憎恶之情。

      甲板上鸦雀无声,许久,郑竟成喟然长叹,柔声道:“宁儿,若是你娘,万万舍不得你伤心。你莫怪罪爹爹。”

      此言自是认罪了。莫负雪不再多言,一剑划开贺方手上绳索,解了他穴道,立在郑夫人身侧。贺方一声呼哨,船中十来名水手拥上甲板,各持兵刃将众人围住。郑夫人笑道:“伯良兄说的是,郑盟主对旁人寡义薄情,对妻女倒是情深意切,感天动地。”

      这一开口,竟是中气十足的男人音色,听得众人瞠目结舌。

      郑夫人取下面纱,撕下面具,露出一张白净贵气的面庞。旁人不识,阿笙与传志却再熟悉不过,正是王雅君。

      清宁惊道:“是你!我娘呢?你将她藏在哪里?”

      “你爹爹这般爱惜她,岂舍得我杀了她?你且放心,她正好生生地躺在落梅庄中,等你爹爹回去呢。”王雅君脱去裙衫,卸下簪钗,拉过一只方椅坐下,自有一番气势,“在下姓王,草字雅君,见过各位英雄。”

      旁人不知其样貌如何,对他的名号却再熟悉不过,纷纷取出兵刃,怒目视之。

      郑竟成三人亦按剑待发,护在王雅君周围。

      孙百宁怒道:“郑竟成,南北武林尊你一声盟主,想不到你竟是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与贼人勾结谋害武林同道,如今真相大白,你还要与我们兵刃相向吗!”

      袁昭玉沉痛道:“郑兄,英雄盟会上,你说这厮捉了令郎令爱,你受制于人,无奈之下忍辱负重,没有揭穿他的阴谋。到如今你已做了武林盟主,又是何苦如此?他又拿什么威胁你么?”

      郑竟成缄口不言,清宁挡在清欢身前,哀声唤道:“爹爹,你……你可是有苦衷?”

      王雅君笑道:“小姑娘,在下这些年来广结天下英豪,无数英雄心甘情愿为我所用,你以为靠的是下三滥的手段吗?非也非也。”他看向阿笙与传志,目露激赏:“当初以为两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不曾以礼相待,反倒使了不入流的手段,实乃在下有眼无珠。现如今王某负荆请罪,不知两位能否不计前嫌入我麾下,与在下共谋大计?”

      阿笙道:“敢为阁下何为大计?”

      王雅君目视东方,海平线上一轮圆日冉冉上升,他伸手虚握成拳,那小小日头宛若一只玩物,乖顺地停在他掌心。

      “夺取天下之计。”

      群豪骇然,听得他道:“五年前,我距皇位不过一步之遥,却一时大意输给黄头小儿。这些年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广徕天下英才,只待有朝一日举兵,将皇城一举拿下。诸位若肯祝在下一臂之力,将来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子子孙孙享用不尽,何苦做个浪荡江湖的草民,过刀口舐血的日子?”

      阿柔惊道:“你是今上皇叔、宋……宋亲王!”

      王雅君赞道:“不愧是万窟山掌门人,朝堂之事也知晓一二。”

      阿柔双膝一软,倒在南宫碧身上,喃喃道:“这、这……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贵为皇胄,为何……为何要上这艘船……”

      “自然是为了天下至宝。”罗成大笑不止拔出双刀,“宋亲王,五年过去毫无长进,竟与一群草莽无赖勾结,妄图谋反,未免痴心妄想!”

      他纵身跃起,直冲王雅君面门而去,郑竟成挺身向前,抬剑挡他双刀,高声道:“保护王爷!”

      贺方与莫负雪一左一右护紧王雅君,袁昭玉等人看清眼下局势,暗暗心惊:罗成竟是官府中人,王雅君要谋反,他亲自上船捉拿!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朝廷命官,不论帮谁都要得罪朝廷,倒不如暂且坐山观虎斗。皆后退数步不愿上前。他几人按兵不动,水手们亦各自戒备,不敢妄动。

      贺方两人见状,左右夹击,上前围攻罗成。罗成伤口未愈,左臂血流如注,郑竟成一手成掌,使一招隔空打牛击他左肩。罗成周身退路被两人封死,结结实实受这一击,锁骨猛然断裂,吐出一口血来。不待喘息,莫负雪欺身上前,长剑刺他胁下,贺方使一把短刀,自另一侧插他脖颈。罗成左臂无从使力,右手回刀挡下莫负雪剑尖,以右足为轴,腰身一拧俯下身去,左腿横扫郑竟成,趁机避开贺方兵刃,高喊一声:“放!”

      说罢,那始终一言不发的丹江阁阁主李审之,自怀里取出三枚焰火一点,火焰高高升起,轰然炸开,白烟滚滚,在茫茫海面上分外惹眼。他动作极快,旁人不及阻拦,待他放了焰火挑□□向王雅君,众人才回过神。

      王雅君抬起木凳格挡,听得“刺拉”一声,枪尖刺穿木凳,朝他脸上送来。王雅君捉着凳腿一甩,想将他枪杆拨至一边,谁料那枪头极其锋利,登时将木凳劈得稀碎。王雅君怒道:“拦下他!”三名水手依言缠上李审之。他们并非全是淮南派弟子,而是他先前在京城招徕的各路江湖好手。然李审之技高一筹,一把长枪舞得密不透风,谁也近不得身。

      贺方急道:“他是罗成的人!”忙回身搭救,罗成松一口气,与郑莫二人缠斗起来。

      传志恍然大悟:“原来李掌门同罗大哥是一伙的,咱们那日一同喝酒……”酒馆初遇,罗成一人与李审之三人、薛家兄弟大打一场,大家就此相识。如今想来,那应当是他们演的一出好戏,不知是为结交方家少爷,还是为了结识淮南派。

      阿笙道:“与你何干?”趴在船边一瞧,那小舟仍好端端飘在水上,放下心来,贺方总要留一条后路,不至于将两只船都做了手脚,喝道:“你要救人便趁此刻,快快下船!”

      他拦腰抱过秦筝,将她向传志怀中一送,又去拉郑清欢。传志一知半解,依言照做,朗声道:“大家快跳到小船里!”

      袁昭玉等人不知何意,阿柔忽指着远处叫道:“那是什么?!”

      但见海平面上冒出一只黑影,继而越来越大,渐行渐近,竟是一艘战船。船上旗帜猎猎作响,甲板上齐整整站着一群身披铠甲的士兵,手头弓箭、长枪在日光下闪着凛然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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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不畏浮云遮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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