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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一、
      又来了。
      目力所及全是白茫茫一片,这是空之境界,也是神之境界。
      自从十六岁梦预能力苏醒之后,李繁花就常常陷入这种纯粹的空寂之中。最开始,这种如同世界本源一般的纯粹,让他不安,让他拼命想逃离。后来,他开始逐渐地习惯,甚至开始学会运用自己的能力。即使这种习惯是迫不得已的。
      是为了那个人,不得不习惯的习惯。

      李繁花定了定心神,边向前走去,边慢慢地回忆以前自己是如何醒来的。自从他和海赢离开今安城之后,梦预出现的频率便明显降低了。他环视四周,想找出一点与空不同的东西。
      前方远远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黑点,李繁花知道,那,便是未来。
      他加快了步伐。
      黑点逐渐显现出了形状,是一个人。
      “他”靠坐在地上,背后本应是支撑住他的身体的地方却是一片虚空。他的身上遍布伤口,几乎是一个血人。长发披散着,隐约露出乌紫的嘴唇。
      李繁花心里一沉,是谁,海赢,还是少俊?纤长的手微微颤抖着拨开了那人脸上沾血的黑发,他看到了那人的脸……

      “颜贵人……”李繁花惊叫着醒来。
      海赢被身边人的动作惊醒,手抚上李繁花的背,感觉到细密的冷汗,他轻声问:“又做梦了?”
      没有回答。
      海赢动了动手臂,将李繁花环在怀里。对于繁花的噩梦,他从来都不能说“只是梦而已”。感觉到怀中人冰凉的身体稍稍暖和一些了之后,海赢尽量使语气柔和地问道:“繁花,你看到什么了?”
      “是……颜贵人,他好像受了重伤。”李繁花闭上眼睛,眼前又出现了那极为血腥的画面。
      海赢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酸楚,细微得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仍然轻声细语地安慰怀中人:“没事儿的,我们明天就去今安城,一切都会没事的。”
      李繁花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往海赢的怀里缩了缩。
      一夜无眠。

      从他们所住的浣花阁到京城万安的距离并不短,即使是日夜兼程也需要三天时间。就在李繁花和海赢启程的第二天夜里,李繁花再次从梦中惊醒。刚才的梦预太过真实,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颜亦铭身上鲜血的粘稠。那片空白的背景变成了一条昏暗的小巷,李繁花记得那个地方,那是从国师府到皇宫的必经之路。
      无数的愧疚突然涌上李繁花的心头,仿佛有冰凉寒冷的丝线渐渐缠绕上他的心尖,逐渐收紧以至于无法呼吸。他知道,在自己走后,颜亦铭还是时常到那已经空无一人的国师府中,有时是在李繁花的房间,有时是在湖心亭里,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很久很久。
      这个人,终究是自己负了他……

      就这么想着,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今安城外,再有一日就可以进城。本来李繁花是想连夜入宫的,可海赢坚持在小邑歇这一晚,连日来的疾行已经让繁花的身体吃不消了,梦预更是让他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此次回京,等待着他们的还不知道有些什么。现在,能多一点休息的时间便多一点吧。

      李繁花再次进入了梦境。这一次,背景变为了沉重而深邃的黑暗,一点光缓缓地在眼前扩散开来。幽暗的光芒中,颜奕铭染着黑色的血倒在地上。
      这一点光越来越大,逐渐扩散到了整个梦预的世界。
      李繁花抬起头,看见漫天星光。

      李繁花从梦中醒来,不安的感觉也跟随着从梦中来到现实,就像锤子一下下击在心上,钝钝地痛,并且有着愈来愈严重的趋势。这种不安上一次出现时,他看见少俊和璆儿从悬崖上坠下,海赢中剑生死未卜,他当时就再无法顾及身份暴露与否出去寻他们。而这次……李繁花看了一眼身边仍沉睡着的海赢,悄悄走下床。他推开窗户,星光瞬间流泻一地。
      弦月已落,此时已是下半夜了,许是没了月光的缘故,今夜各州星辰都格外的明亮。李繁花定定地看着星空,心中莫大的恐惧弥漫开来——这星图,与梦中的星空一模一样。
      当年颜奕铭收留他和少俊以后,请名师授自己以文,少俊以武,这种分配,除了因为少俊身上那种冰冷的气质之外,也因为李繁花过目不忘的能力。每夜的星图都是以一定的规律变化着的,而今夜的星空与梦预中颜贵人遇刺那日的星空几乎一模一样,是否就意味着,彼日,即今日?
      李繁花手一挥,外袍从架上飞到他手中。海赢已经醒了,即使入眠也保持十分的警醒已经成了他侍卫李繁花多年而改不掉的职业病。海赢看见李繁花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收拾行李,再联想到他们此次入京的目的,莫非繁花梦中看到的危险已经降临在颜贵人的身上了?正想着,海赢抬手接下李繁花扔来的一个包裹,李繁花清脆却冰冷发颤的声音传来:“入城。”
      “可……城门已关……”海赢试图使李繁花冷静下来。
      “那就闯进去!”

      一路疾行,不到半个时辰,海赢和李繁花已经抵达今安城下。
      沉重的深黑色天幕下,威严庄重的京城静静矗立在面前,固若金汤的城墙守卫着京城表面的平静,同时也掩埋住平静之下的汹涌暗流。
      李繁花在紧闭的城门前勒住马,海赢知道他想做什么。那个被李繁花隐藏得死死的,连颜贵人都不知道的异能,或许是他们现在进入今安城的唯一办法。
      李繁花闭上双眼,将全部精神灌注于右手之上。伴着他右手的缓缓抬起,静夜里响起厚重的刮地声,重达万斤的城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所推动,渐渐打开。一旁的海赢紧张而又担心地看着李繁花瞬间变得煞白的面色。惊呆了的守城卫兵在看见李繁花脸上的面具后惊呼一声“国师”转身就跑,海赢紧跟上去一个手刀打晕了他。
      李繁花大口喘息着,稳住一阵脱力的晕眩,一勒缰绳,几乎没有任何停留地再次疾驰而去。海赢飞身上马,紧随其后,看着前面那个如同在风中摇晃的细竹般的身影,心中隐藏许久的酸涩又一次袭来。

      奔驰的马蹄声搅醒了今安城深邃的梦。越来越近了,李繁花几乎已经可以听见前方窄巷那片浓墨般的黑暗中传出的刀剑击鸣声。已经来不及了吗?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梦境里颜贵人染血的毫无生气的面庞,怎么会?怎么会?他明明已经拼尽全力去救他了啊!
      “不!”心底满满的沉痛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李繁花大叫。
      白马猛然停下,长嘶一声,马蹄踢踏。

      二、
      鬼使神差般的,颜奕铭再一次独自一人偷偷溜出皇宫,来到国师府门前。
      不过一年的时间,这里已然变成了一座荒园。棕色的藤蔓爬满了围墙,甚至已经爬上了大门。主人已经不再,纵使他来得再频繁,也阻止不了这园子荒芜的命运。
      风吹起遍地落叶枯黄,脚踩在上面有一种干燥的碎裂感。有时候,颜奕铭会觉得,自从繁花走后,自己的心就像这被岁月风干了水分的枯叶,脆弱得即使只是一点不经意的触碰都会粉身碎骨。
      他踩着黄叶的枯骨一步一步向院落深处走去,莲池中的水依然清澈见底。那是繁花十四岁那年找来一群工匠按照他自己画的图纸建起的非人力的活水系统。建成后,他们两人一起在池底的淤泥中一颗一颗地埋下莲花的种子。从没干过这种“粗活”的颜奕铭在湿滑的泥塘中摔了个四脚朝天,李繁花边拉他起来边笑他,殿下变成小泥鳅了……
      正式放水那日,他们一人提着一桶小鱼苗放进池中。池水中倒映出李繁花碧绿的眸子,深深浅浅地泛着柔和的光。
      那一刻,颜亦铭想守护这个画面一辈子。

      如今,莲池中的锦鲤早已被它们的主人所放生,空余这一池残荷,没有一丝生气。
      颜亦铭在这片枯荷中仔细地寻找,想找出一朵还未败的莲花来。繁花走时,还是春天,莲叶都还只有巴掌般大小。可就在这年夏天,往年总是白红相间的莲池竟开出了一池的红莲,每一朵都红得像血,亭亭地掩住了所有的水面。那一夏的荷塘,就仿佛是用它全部的生命,换来了一次惊世的绽放。
      可即使盛放如斯,没了锦鲤在莲中嬉戏,终究是少了一丝生气。正如同一个被主人遗弃的院子,没了魂。
      繁花是个那么爱花的人啊,他怎么能不来看一看当年种下的莲子已经足以艳绝天下了呢?整个夏天,颜亦铭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守在湖心亭里,几乎寸步不离。
      如果繁花回来,他一定要第一个见到他,一定要。
      可直到这一池繁华落尽,他的繁花,却再没有回来过。

      颜亦铭渐渐走到了国师府的最深处,前面是繁花从前的卧房。他轻轻伸手推门,门内还是繁花走时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他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一丝只属于繁花的香味。可无论是桌子还是床上都已经积起的厚厚的灰尘提醒着他,他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颜亦铭扶着床幔,缓缓坐在了床上,灰尘随着他的动作飘了起来,在月光中静静地飞舞。
      此时他该在海赢的怀里安睡吧。
      原来一直抓住过去不肯放手的,从来都只有我一个而已。

      月亮悄悄落下,已经是下半夜了。颜奕铭看看无月的星空,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宫的路,两旁只有沉黑的夜色。
      身后突然传来破空的风声,颜奕铭下意识向前一扑,只觉背后一阵剧痛。他踉跄了几步,咬着牙站稳,拔出腰间的佩剑,转过身,只看见一片空虚的黑暗。
      身侧又是一阵劲风从上而下扑来,颜奕铭俯身一个翻滚堪堪避过,背部瞬时传来撕扯的疼痛。
      他抬起头,这一次黑衣人并没有隐入黑暗中,而是举起剑直直地向地上的他走来。在隐约的星光中,剑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色。
      剑上有毒。这个想法刚出现在颜奕铭的脑海里,他便感觉到双腿已经失了气力。长剑咣当一声刺入地面,颜奕铭半跪于地,撑起身体,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黑影缓步向前,似乎并不急于杀死已经到手的猎物。
      颜奕铭的目光渐渐散了焦距,穿过了黑衣人的身体,飘飖地定在了其后的虚空中。

      他有一双碧色的眼瞳,情绪波动时会时深时浅地变换着颜色。他喜欢看他的眼睛,就像看着一双倾世的碧玉。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当初究竟为什么要带他回府呢?这个问题在很多年后找到了答案,自他第一次看见那双玉一般的眸子时,便沦陷在这碧色的陷阱里,尸骨无存。

      杀手阴冷的面孔在黑暗中半隐半现,颜奕铭却笑了。李繁花的一颦一笑无比真实地出现在了这虚空中,那是颜奕铭所有的快乐记忆。
      鼻尖似乎有清冷的花香。
      黑衣人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被一种超越自然的力量击飞了出去,颜亦铭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他闭上眼睛,右手握着深深刺入腹中的长剑靠着墙缓缓倒了下去。
      那股熟悉到骨子里的花香越来越浓了,颜亦铭挣扎着开口:“繁花,是你吗?”
      “是我啊!我是繁花啊!我回来了,亦铭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往日温和的声音带上了太多的慌张,有些微的嘶哑。
      颜亦铭靠在那个他等待了太久太久的怀抱中,睁不开眼睛:“我听说……人在死前,能看见他最想看见的人,原来是真的……”
      李繁花把颜亦铭抱得更紧,似乎想以此阻止他生命的丧失。他只是晚了一步,只晚了一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颜亦铭缓缓倒在血泊里,无能为力。眼泪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淌了下来,他想说,亦铭,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只要你醒过来看我一眼,好吗?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像怀中人的血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感觉到滚烫的泪滴到自己的额头上,颜亦铭笑了,原来繁花,还是会为他而哭的啊。可他就要死了呢……
      “繁花,我……死而无憾了……”
      别为我伤心了,好吗?你笑的时候,有百花盛开啊。

      三、
      天水居士从内间出来时,天色已经见亮了,李繁花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居士,贵人怎么样了?”
      天水居士神色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说道:“伤口已经处理了,没有大碍。麻烦的……是毒。”
      李繁花蓦地睁大了眼睛,惊呼道:“贵人中毒了?”
      “是的,刺客的刀上淬了毒。”天水居士犹豫了一下,终是说道,“李公子,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若是没有解药,天水只能保贵人性命三日。三日之后,便是回天乏术了。”
      李繁花的身体晃了一下,一把撑住了身后的矮桌,天水居士连忙扶住了他。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侍童的声音:“李公子,主子,宫里的车驾来了。”
      “让他们到这里来。”天水居士说道。
      只这一转眼的功夫,天水居士再回头时,李繁花已经戴上了面具,对他说道:“还要劳烦居士入宫一趟了。”见天水居士仍然望着自己,他笑笑,“居士,我没事。”
      天水居士微微皱了皱眉,道:“李公子,天水知道你担心颜贵人,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李繁花笑了笑,不再说话。
      外面隐隐传来车马嘶声,天水居士走到榻前,弯身横抱起昏迷的颜奕铭,李繁花走在前面,推开了雕花木门。

      精美绝伦的银质面具伴着轻微的吱呀声逐渐出现在缓缓开启的门间,桑由其和海赢第一个半跪于地,其他随从纷纷也拜伏下去:“恭迎皇上与碧银国师回宫。”
      李繁花扶起桑又其,道:“繁花已经不是国师了。”
      “皇上一直为李公子保留着国师的位置以待国师回京。”桑又其答道。
      李繁花的心抽痛了一下,面上却并未显露出来。他与天水居士一同登上了那顶被众人层层拱卫着的明黄色车驾。
      马车徐徐而行,李繁花轻轻撩起车窗帘子的一角,看着身前身后笔直幽长的甬道上,一重又一重的朱红色宫门渐次开启又关闭,就像是他们在还不知道将通往何处的时候,便已经被截断了退路。

      三、
      初秋的天气,太阳一下山温度就降得很快。李繁花看了一眼仍在榻上昏睡的颜奕铭,起身去关了窗。被夹断了尾巴的秋风呜咽一声,颓然地化为了带着些许桂花香味的空气,在宽敞的寝宫中静默地流淌。
      海赢端着饭菜轻轻地推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床边坐着那个素白色的纤细身影。从浣花阁离开不过三日,李繁花整个人却已经消瘦了不少,海赢不无心疼地走上前道:“繁花,吃点东西吧,你这样不吃不睡身体会受不住的。”
      李繁花转过头,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哭过了:“先放着吧。”
      海赢看着一脸憔悴的李繁花,心又痛起来。他把李繁花紧紧地抱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道:“颜贵人的情况,天水居士已经和我说了。不是还有三天时间吗?一定会有办法的。”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离开皇宫,贵人他,他也不会……”李繁花的声音从海赢的肩窝中响起,轻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海赢把他抱得更紧,道:“繁花,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怀里突然没了声音,海赢心里莫名不安起来,正想低头往下看,却听见李繁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海赢,我……想了很久,如果贵人真的没能醒过来,我就去为他守陵。”
      海赢脑袋一下子炸开了,他放开李繁花,声音里发着颤:“繁花,你……说什么?”
      李繁花垂着眼睛,翠玉般的眸子隐藏在黑密的睫毛下,连同眼里的情绪:“海赢,如果贵人真的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未落的话音被海赢突如其来的吻堵住。
      海赢吻得极深,一丝一毫地榨取李繁花嘴里的空气。李繁花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着实有些过分了,当下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地安抚着,回应着海赢略有些急躁的吻。
      海赢抱着李繁花,道:“繁花,你相信我吗?”
      “我信你。”
      “那边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我不会让颜贵人死,更不会让你离开我。”海赢轻吻李繁花泛红的眼角,“繁花,等我,三天之内,我一定把解药给你带回来。”

      远远的,海赢便看见狱门上画着的那个狰狞的狴犴,再往前走,腐烂厚重的血腥味便已无孔不入地散在空气里。
      “海大人。”看守的狱卒向海赢行礼。
      “行刺皇上的刺客在哪,我要见他。”
      “海大人,那刺客是死囚重犯,这恐怕不方便。”
      “国师的命令你们也敢违抗?”海赢冷冷地说道。
      “卑职不敢。”见海赢言语间带上了怒气,狱卒连忙躬下身去,“海大人这边请。”

      似乎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海赢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那个熟悉的背影,尚未开口,那人便已转过身来。纵使在这种地方脸上依然挂着优雅的笑意,他道:“海兄,好久不见。”
      “觉兄,你为何会在这里?”海赢有些疑惑的问道。他认识觉梓泰,而且不仅仅是认识。当年海赢在天水阁中养伤时,觉梓泰恰好也在那里。听闻海赢是被“黑剑客”所伤,觉梓泰好奇是谁假扮自己,便去找海赢把当日那“黑剑客”的身形剑法问了个仔细。一来二去,两人渐渐也熟了,彼此间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唉,说来话长。不过我长话短说。”觉梓泰笑笑,“当今皇上膝下无子,皇位第一继承人便是三王爷颜嘉钦。我家那位没有做皇帝的心思,我也想和他多过几年逍遥自在的日子。所以,我和海兄也算是殊途同归。”
      他侧开身,海赢在他身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几乎已经没了人形的人。

      四、
      沉黑的夜空中乌云密布,星月无光,远处隐隐传来滚雷声。
      李繁花伏在床榻前,双手紧紧地握住颜奕铭的手,不时亮起的刺白电光之中,两双手都是冰凉而苍白。
      颜奕铭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在叫,繁花。
      李繁花将掌中的手握得更紧,一双碧玉般的眼睛嵌满了红丝。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回道:“我在……奕铭,我在这……”
      这是最后的期限了,海赢,你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白亮的电光霎时划破天际,狠狠地映出了李繁花失了血色的脸。雷声随即在头顶炸开,炸出一片瓢泼大雨,一根根地像针一般钉入屋瓦,又顺着屋檐坠入地面,哗啦啦地喧嚣了整个夜。
      天水居士站在床尾,静静地看着颜奕铭那张酷似兰君的脸,脑海中不可回避的将兰君的身影与颜奕铭重合在一起。有些事,经历一次还不够吗,为何……
      屋外猛地又是一声炸雷。门突然被推开,冷雨挟着风闯了进来。
      李繁花猛地转过身,看见海赢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眼底黑黑的,发梢不停地往下滴着水。
      海赢回来了。
      承诺他的事,他做到了。
      李繁花慌乱的心在看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时蓦地安静了下来。他弯了弯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轻轻笑了笑。
      海赢看见了李繁花嘴角浅浅的,几不可见的苍白的微笑,心跳骤然漏了半拍,外面的狂风骤雨仿佛一瞬间不存在了,这几天的奔波与劳累在这个笑面前也再不重要了。海赢很想一步上前把李繁花揉到自己怀抱里,但他更知道现在的情势危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从刺客藏身处找到的白色的小瓷瓶递给李繁花,却被天水居士抢先拿了去。
      天水居士打开瓷瓶细细地闻着,眉心微微皱起。
      李繁花在一旁心里紧张却毫无他法,下意识地抓住了海赢的手。海赢也不敢说话,悄悄地回握住。
      “应该不是毒药。”天水居士将瓷瓶递还给李繁花,“但能不能解贵人的毒我也不确定。”
      李繁花接过瓶子,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一双碧色的眸子在夜里泛出莹莹的光。他咬了咬嘴唇,轻轻扶起昏迷的颜奕铭,将解药喂了进去。
      寝殿里一片死寂。
      李繁花感觉到怀中人微微动了动,连忙凑到颜奕铭耳边唤道:“奕铭……”
      颜奕铭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极力想睁开。突然,他猛地俯下身,呕出一大口黑血。血溅了李繁花一身。
      李繁花在一瞬间愣住,恐惧与绝望疯狂的啃噬着他,让他痛彻心扉,让他痛不欲生,把他拉回到小时候那无数个没有戚少俊没有颜奕铭没有海赢的漆黑孤寂冰冷的长夜。他被这痛苦折磨得失了理智,,用手颤抖着去擦颜奕铭嘴角的血,死死地抱着他哭喊:“奕铭,你醒醒……你醒醒……”
      天水居士最先反应过来,沉声对海赢叫道:“把李公子拉开。”
      海赢攥住李繁花的手臂,把失魂落魄神志不清的人儿搂到自己怀里,天水居士立即接手颜奕铭,右手扣住颜奕铭的脉搏,脸上阴晴不辨。
      李繁花在海赢怀里颤抖得厉害,站都站不住。海赢心疼得要命,只能一边扶着李繁花,一边柔声安慰道:“繁花,没事的,贵人会没事的……”
      海赢看着天水居士放下颜奕铭的手,哑声道:“居士……”
      那一瞬间,宣判的是三个人的命运。
      天水居士转过头看着李繁花和海赢,似乎很疲惫,缓了一口气道:“没事了。”
      李繁花的瞳孔蓦地睁大,继而却又突然失神,再也无法支撑那份沉重。
      窗外风雨骤息,一瞬间只余海赢慌乱的叫喊:“繁花,你怎么了……繁花你醒醒!繁花!繁花!……”

      五、
      窗外的晨曦洇进窗纱,投射下一片白莹莹的静谧天光。
      “繁花你慢点,小心噎着。”
      海赢有些无奈地看着坐在床上的李繁花大口大口的喝着粥,摇了摇头。这家伙,是真饿坏了。
      正想着,一只空碗递到他眼前,海赢一抬头,正好看见李繁花一脸“没吃饱,再来碗”的表情。他一把抢走李繁花手里的碗,道:“不行,你三天没吃东西了,不能一次性吃太多。”
      “喂,你……”李繁花一时语塞,“……我真没吃饱。”
      “居士专门嘱咐我了的,不行。”海赢也不妥协。
      李繁花笑着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有些想念从前那个什么都听他的的海赢,但也是他自己花了时间力气好不容易把海赢从“奴”的自我认知修正到现在这个敢和他顶嘴的模样。李繁花按捺住了“下命令”的冲动,底气软了下来。
      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要饿肚子。李繁花微微嘟着嘴,小声抱怨道。
      声音虽小,还是被某个家伙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李繁花看着海赢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整个人一下子消沉了起来。
      “海赢……”
      话音未落,李繁花突然被海赢猛地抱住:“繁花,为什么我没能早点遇到你,这样你便不用吃那么多苦。”
      李繁花被海赢的神转折吓了一跳,却也在瞬间反应过来,那是他缺衣少食的十一年,也是海赢作为海家少爷的十一年,那时的海少爷绝对也是有能力负担他和少俊的吃穿的,不就是小少爷买了两个仆人回去吗……李繁花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逗笑了,轻轻地回抱住海赢,“傻的……那样你便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相拥着。朝阳将暖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这一刻秋光正好。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他们都需要平静一下,好好思索他们的未来。
      “徐敦。” 李繁花忽然就着相拥的姿势附在海赢耳旁开口,声音极轻,只有近在咫尺的海赢可以听见。
      海赢有些惊讶地问道:“繁花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见过觉梓泰了?”
      “看来我猜对了。”李繁花在海赢耳边轻笑,呼出的气息弄得海赢痒痒的,“你还真以为我在贵人床榻前发了三天的呆?”
      “贵人驾崩,谁是获利者?无非是三王爷和九王爷,三王爷的脾性我了解,九王爷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看起来似乎谁都不可能。”
      “但还有一个人,徐敦。”
      “先皇驾崩时九王爷才七岁,徐敦既是他的老师,又是如父亲般的存在。九王爷对他言听计从。”
      “先除去颜贵人,再嫁祸给三王爷,这皇位就是九王爷的了。以徐敦的能力和九王爷对他的信任,很容易便可以架空九王爷的皇权。这样一来,他就是皇庭背后隐藏的真正的权力者。”
      李繁花在宽大的袖袍下面握住海赢的手,掌心一点冰凉:“这是可以调动羽林卫的令牌,我从贵人那儿‘偷偷’拿的……”。
      他放开了海赢,碧色的眸子直直地撞进海赢黑色的瞳孔里,声音温软轻柔:“海赢,一定要小心,知道吗?”
      海赢笑着刮了刮李繁花的鼻子,看着李繁花脸上就如每次他做出这般亲昵的动作一样泛起温柔的笑意。这是他的人,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

      六、
      今夜无星无月。
      徐敦独自站在院中,沉黑的夜色掩去了他脸上每一丝表情。但没有人会愿意看见他现在的脸,那张因愤怒和恨意而变得扭曲可憎宛若修罗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国师会回来?那个如鬼魅一般的碧银国师,分明已经于一年前从朝中消失,却又在皇帝遇到刺客时再次出现,令这场完美无缺的刺杀功亏一篑。
      黑暗中,那张平素总是温和地笑对所有人的布满皱纹的脸越发狰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碧银国师是么,如果他定要阻挡他通往权力巅峰的路,那就……
      “杀了我?”
      “谁?”徐敦下意识地转身,却在看见声音的主人的一刹那全身冰凉如坠冰窖。他很慢很慢地抬起头,听见脖颈处如同老化的门栓般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碧银国师轻摇折扇,慵懒地斜坐在屋顶,脸上那从不摘下的银质面具衬着嘴角一抹轻笑,仿佛隐藏在夜色中的妖灵,噬骨啃心,令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分明是笑着,但在徐敦眼里,这笑寒凉入骨。
      碧银国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徐敦表情的异样,笑着开口,道:“徐大人,晚辈深夜造访,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多多包涵。”
      这是徐敦第一次听见碧银国师的声音,清越如同晨光中的小溪。
      国师啊国师,管你是人是妖,既然你自投罗网,就别想再回去。徐敦这样想着,脸上却已经挂上了平日里慈蔼的微笑:“这么晚了,国师到徐某这里有何贵干?”
      李繁花摇了摇头,仍然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想必徐大人也知道皇上遇刺的事了吧。唉,那刺客虽是抓到了,嘴巴却硬得很。不知道是刑部那些家伙自己能力太差,还是被什么人暗示了不要认真审问,这都这么久了,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审出来。”
      徐敦听着李繁花的话中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惋惜和惊讶的表情,也夹着刺说道:“是吗?国师也不必太着急,只要……皇上身体没有大碍便好。”
      话音未落,李繁花身边又出现了一个黑影,微躬着身,毕恭毕敬的将手中东西递给了他。李繁花接过略略翻了翻,边用折扇戳着那人边笑着说:“干得不错,海赢你现可是已经立了两件大功了,我回去必定让颜贵人好好赏你。”
      “繁花,你太冒险了,再不许有下次了。”海赢皱着眉,刀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就在他身后数尺,血的主人已经身首异处。
      徐敦听着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绝望地看着李繁花手中的东西。他太熟悉那东西了。原来国师大摇大摆地现身只是个幌子,那个黑衣的男人才是那把真正致命的刀。
      李繁花拂了拂衣袖,站起身来,看着徐敦惨白的脸色,朗声道:“徐敦,你与九王爷的密信在此,还不认罪!”
      伴着李繁花的声音,院墙外突然亮如白昼。火光映出李繁花的剪影,飘逸绝美如仙。
      “御史大夫徐敦,暗同九王爷密谋刺杀当今圣上,证据确凿。其用心之险恶,罪不容诛。罪人徐敦打入天牢,凡三族内,皆入狱候审。”
      早已等候在门外的羽林卫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来抓住了徐敦和徐府中其他人。徐敦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飞扬起的尘土里,苍老而肥胖的身体朽化得像一滩烂泥。
      雪白的衣袂轻飘飘地走到他面前,徐敦凄惨地笑了:“从你一回来,我就知道我输了。“他挣扎着抬起头,第一次看清了国师的脸,被银质面具笼罩着,只看得见一个尖俏的下巴和点绛般的朱唇,“但我没想到你这么狠心,连我的家人也不放过。”
      李繁花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我不过是按照本朝律法处理,并无狠心不狠心之说。”
      他转过身,海赢立即会意地向羽林卫下令:“带走!”
      李繁花踏出了门楣,在他的身后,有尖叫的女人,有哭泣的孩子。他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回头。

      七、
      窗外的天光逐渐亮了起来,天水居士按了按酸胀的眉心,走到床边推开了窗户。
      秋意渐晚,风中也泛着凉意。枯黄的落叶铺了满地。宫女们一刻不停地清扫着,可往往是刚扫过的地方,风一吹,便又落了一地枯黄。
      门“吱呀“一声轻轻地开了,天水居士转过身去,看见李繁花走了进来。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李繁花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天水居士身边,轻声问道:“贵人怎么样了?”
      “既已解了毒,那便已没有大碍,只需好好调养,不用多久便可复原。”天水居士答道。
      “可现在贵人都还没醒过来。”李繁花看了一眼昏睡着的颜奕铭,神色中还是有些忧虑。
      “从某种意义上说,昏迷其实也是人的一种自我修复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外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都有可能会自动修复。并且据我推测,皇上大约明天便可以苏醒。李公子大可不必太过担心。”
      “明天吗?”李繁花垂下了眼,似乎是无意识地重复着。
      停顿了一下,李繁花突然说道:“居士,我和海赢要走了。”
      “走?”天水居士有些吃惊,“李公子和海赢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为何这么快就要走?”
      “贵人已经无恙,幕后主使也已铲除,我和海赢回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李繁花抬起头,笑着说道。
      “什么时候走?”天水居士幽幽地问。
      “明天早晨。”李繁花仍笑着,看得天水居士有些失神,但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李公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保持着温柔的笑意。
      “这么急吗……”天水居士仍然有些不敢相信。
      “居士,繁花在走之前有些事必须要交代一下。”
      “九王爷已被软禁在王府之中,居士只需要在贵人醒来之后将事情告诉他就行了。但说到底,王爷也只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孩子。我想,贵人念及手足之情,应该不会把他怎样的。”李繁花浅笑着。他太了解颜奕铭。
      “以及……请居士不要告知贵人繁花来过这件事。”
      “就当做,碧银国师,从未出现在今安城便好……”
      李繁花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窗外西风又起,宫女们一脸哭丧的看着漫天飘飞的黄叶,哀叹着着日渐萧瑟的秋光。

      八、
      此时尚是卯时,天边泛着一点喑弱的微光,空气中漾着浓厚的桂花香气,如一坛酿得过久了的桂花酒,虽甜,却失了花的清香。被拢在其中的人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一醉不醒。
      李繁花推开门,正看见天水居士。幽幽的晨光中,他的脸有些看不分明。”
      “我来送一送李公子。”
      海赢接过李繁花手中的包裹,先行出去,回身掩上了门。
      “无茶无棋无琴,我和居士的见面,还很少是这般简陋呢。”李繁花轻笑着说。
      天水居士看着他碧色的眼睛,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是他藏得太深,还是原来一切真的只是颜奕铭的自作多情?
      “何必走得这么急,李公子果真连一面都不愿与贵人相见吗?”
      李繁花仍是笑着,“既然是注定的别离,见与不见又有什么不同?相见,对贵人来说,不过又是一场残忍的分别而已。”
      “李公子认为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对颜贵人就不是一种残忍了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僵。
      李繁花很久没做声,天水居士心知他的话说得有些太过。李繁花本就从未对颜奕铭承诺过什么,只不过是颜奕铭误会了他的感激,白白赔上了一颗真心。可他自有他的两情相悦,他自有他的命中注定。他天水居士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责备李繁花放弃一段单方面的感情呢?
      门外传来马嘶声,李繁花垂下眼,道:“居士,我该走了。”
      他转过身,却听见身后传来天水居士的声音,“请等一下……”
      李繁花回过头去,有些讶异地看着天水居士手中的玉棋盘。
      “天水言语冒犯了,还请李公子见谅。”天水居士脸上扬起李繁花所熟悉的那种笑容,宁静而温润,“这幅棋具,希望李公子收下。”
      “居士,这……”
      天水居士已经走上前来,声音中有着诚挚的希望:“我不知李公子是如何看待我的,但在天水心里,早已经将李公子看作知音了。这一别后不知何时能再见。若有幸再相见,我希望能和李公子,再对弈一局。”
      “其实居士之于繁花,又何尝不是如此?”李繁花笑了,笑颜纯真而美好,映着晨光仿佛奏出一首《高山流水》的古曲,“若能再见,繁花定与居士,再弈一局。”

      天水居士看着李繁花登上马车,回头对他报以或许是他今生能看见的最后一个真诚而温柔的只属于李繁花的笑容,随后目送着马车在微茫的破晓中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五日前李繁花和海赢带着颜贵人敲开天水阁的门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们却已经又一次告别了皇宫。
      这一切分明就像是黄粱一梦,梦醒了什么都没留下。

      九、
      哪里来的花香?
      清清亮亮的,仿佛雾山泉水携着花瓣蜿蜒而下,漾开一路幽香。
      又像是仰身躺在花田之中,身边是百里繁花似锦,眼前是辽夐的青空。
      繁花?
      颜奕铭从花丛中站起身来,愣愣地看着不远处那一树盛开的嫣黄。
      ——和花下静立的那个一袭白衣,背对着他的人
      “繁花……”颜奕铭轻轻唤了一声,缓缓走了过去。
      他看见树下那个人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渐渐地现出了那张熟悉的侧脸。
      他微微扬着头,似乎在看那一树的花开。
      颜奕铭不自觉的加快了步伐,他叫道:“繁花!”
      那人终于转了过来,一双碧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颜奕铭,嘴角微微抿起,清清淡淡地笑。
      风扬起他额边银白的发,携着百花的香气掠过颜奕铭的鼻尖。他终于走近了他,很近,近得他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他被风吹起的发。颜奕铭抬起手,轻轻的抚摸他的脸庞。
      然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李繁花的身体——他碰不到他!

      “繁花!”颜奕铭蓦地睁开了眼,看见层层叠叠的明黄色纱帐。
      声音惊动了一旁的天水居士,他转过身,欣喜地看着苏醒的颜奕铭,问道:“皇上,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颜奕铭挣扎着要坐起来,牵扯到腹部的伤口,让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天水居士见状赶忙扶着他坐了起来。刚一坐稳,颜奕铭便紧紧地抓住天水居士的衣袖,急促地问道:“繁花呢?繁花在哪里?”
      天水居士看着颜奕铭因焦急而睁大的瞳孔,尽量使声音平静的答道:“皇上你在说什么啊?国师去年就已经离开了。”
      “不,繁花回来了,朕知道他回来了。”颜奕铭两手抓得更紧,直直地瞪着天水居士追问道,“你告诉朕,他在那里?告诉朕!”
      天水居士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拂落颜奕铭的手:“皇上你昏迷太久了,睡糊涂了,李公子他并不在这里。”
      颜奕铭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骗朕。”他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朕要去找繁花,朕知道他就在这里!”
      天水居士看着颜奕铭只穿着中衣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的身影,不禁摇了摇头。
      何苦呢?
      李繁花不希望被你找到,你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颜奕铭在皇宫中如发疯一般漫无目的地寻找,时有若无的熟悉刻骨的花香是他唯一的线索。他跑过遍地枯黄的碎叶,看见宫女太监纷纷躬着身退到道路的两旁,颜奕铭想,他真的是疯了。
      渐渐地,隐微的花香清晰了起来,清甜而又悠长。颜奕铭远远地看见了三个清俊而又刚健的大字——风舞阁,不禁在心里暗笑自己傻。繁花回来了,不在这里又在哪里呢?
      还好,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繁花——

      颜奕铭猛地推开大门,却在一瞬间愣住。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微黄干燥的落叶,小径上,石桌上,亭角上,无一不被秋意与萧条占领,处处透露着一股凄清与寂寥。
      没有半点人居住的痕迹。
      那股一直支撑着颜奕铭的意志在一瞬间坍塌,他仿佛失了全身的力气,倚着门框,头疼欲裂,身体支撑不住地想要倒下去。
      可清甜绵密的花香仍然持续不断地刺激着他的嗅觉。颜奕铭撑住膝盖,一步一步地向着那股香气的源头挪去。
      花香如同雾一般渐渐将他笼罩,令他几乎醉倒在这浓得像酒一般的香气中。
      但他没有倒下,他扶住粗糙的树干,缓缓站直了身子。
      颜奕铭抬起头,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一树盛开的嫣黄。
      原来,一直都不是他。

      当天水居士追到风舞阁,看见颜奕铭背对着门,静静地站在一株桂花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唤了一句:“皇上……”
      颜奕铭似乎听到了。他很慢很慢地转过身,嘴角挂着笑,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
      “居士,我做了一个梦……”
      天水居士从未见过这样荒凉的笑容。
      “……很美,很美的梦。”

      十、
      大雁在清旷的天空中排成人字飞过,李繁花坐在树下,一双碧绿的眼睛目送着它们远去。
      比起一尘不染的皇宫,秋天在这里才显现出它真正的美丽来。瓦蓝的天空辽阔而高远,远处的山坡层林尽染,溪水潺潺地流淌,不时会携着一片金红色的枫叶飘向不知何所的远方。
      不远处的河滩上,海赢牵着马儿在喝水,一人一马的身影完美地映在这秋日胜山图之中。
      察觉到身后的目光,海赢转过头去,看见李繁花偏着脑袋,右手轻轻托着腮,一动也不动地看向自己的方向,嘴角微微翘起,一双碧色的眼睛笑得发亮。
      我一定是在梦里了。他们想。
      李繁花见海赢盯着自己不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海赢,你快点呀,天黑之前还要赶到驿站呢。”
      “这么着急做什么,现在可没有人要繁花你去救了吧?”海赢边说边转了回去。
      李繁花听着海赢略带醋意的嘟囔,不置可否地笑笑,支着下巴继续做他的白日梦。
      一离开今安城,他和海赢的小日子又变回了以前的平凡与安宁,皇宫中的心机算计,尔虞我诈,就像是一场梦,纵然会让人心惊胆战,终究是无法影响到现实的幻象。
      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是如此的。
      但对于颜贵人呢?
      他的出身便已决定了他拥有最高的权力和注定无法平静的人生,无论他愿意或是不愿意,他的道,仅此一条。对他来说,这样平静的日子,才是幻梦。
      或许会有人享受这种身居高位的快乐,但这种人,绝不会是他李繁花。
      这样的两个人,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
      李繁花还记得,在一个遥远的午后,阳光微醺,那时海赢还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对颜奕铭说,如果……
      如果我想离开这里,你会不会跟我走。
      但他终究没能说出后面的话,那个“如果”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消散在那个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里。
      现在李繁花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辈子,终究是他欠了颜贵人太多,今生今世也无法偿还的完。
      或许,下辈子吧……
      “在想什么呢,繁花,叫你都听不见。”海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看着李繁花的眼睛笑着说。
      “啊,没什么。”李繁花被吓了一跳,不敢把刚才脑子里的事情告诉海赢。
      海赢挨着他坐了下来,轻轻拢了拢李繁花垂落在额前的银发,“是在想贵人的事吧?繁花,其实你不用这样勉强自己,若是担心便回去看看,趁我们离京城还不远。”
      海赢垂着眼睛,李繁花看不清他的表情,“繁花,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装着太多人,太多事,你永远都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我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嫉妒,反而让你为难。”
      “所以,若是想回去便回去吧,我陪你。”
      李繁花看着海赢,笑容温柔,他轻轻环过海赢的肩膀,说:“海赢,我不想回去,真的。贵人那里有居士守着,我很放心。我刚才只是在想,我们下辈子该怎么办?我这辈子欠了贵人太多,下辈子,要还好多债呢。”
      海赢转过头,看着李繁花,也笑了:“那我也会找到你,和你一起还这辈子欠的债。”
      李繁花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染上他的脸仿佛一朵盛开的碧桃花。
      下辈子的事,谁知道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原文里有说海赢并不认识觉梓泰,不要这样啊…… 我不改了!!!!!
    以及,繁花,精分是病,得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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