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玉》荆之薇

1、第 1 章

　　我愿沥干血珠而死，
　　幻化成你腰际的一环红玉，
　　用我千年灵力为你驱邪解忧，夺权添福，
　　如你所愿，永不离你左右。
　　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爱你，只是——
　　再不愿做你爱的那个薄情女子。
　　如果可以，不需你来相救，就算是被咒符幽禁直至枯骨，就算人人皆思诛我，我也依然是那只自由自在、没心没肺、无爱亦无恨的妖媚火狐。
　　请原谅我，我只是不想再饮你血延续我命，不想屈服于缠绕不清的情缘宿命，不敢触及你眉宇间的温暖或是唇角泛起的冷漠。
　　我本无心，你又何苦强求我对你有情。
　　莫怪我选择来世不为女子不为狐。我只知道——
　　当初如未相见，你会是很好的你，会有其姝静女侯你于城隅，我亦会是哧哧坏笑的我，茹毛饮血，轻咪魅惑，不必懂得人间冷暖，更不必觉得被你爱着，是种折磨。
　　因为，我不配呢。
　　——小引

　　【正文】
　　我是一环红玉。
　　谁都知道，凡是玉，只要有了瑕疵，便不再是一块美玉，很可惜，我的身上便有一道明显的瑕疵。
　　世人多将美玉佩于腰间，且男子多系青玉。可我的主人，位高权重，富可敌国的萧羽璋，偏偏与我这块拙劣的红玉形影不离。他从未将我系在腰间过，每每总是把我放在他胸前。或许是因为知晓命数的张天师说过我对于主人而言，是一块驱邪解忧之灵玉的缘故吧，必要时可以帮他挡挡刀枪什么的；又或是把我系于腰间示于世人，会辱没了他的身份吧。
　　不管怎样，我甚满意那个位置，也时不时为此沾沾自喜。
　　我想主人还是能够慧眼识英玉的，就像他能慧眼识英雄一样。我是块忠诚的玉，此生誓死不跟随其他人。
　　我觉得主人并不喜欢我，他从不把我拿给外人看，也从未对我笑过。张天师只不过为我说了一句好话，便被主人割去了舌头。这曾经让我生出自暴自弃的恶念。主人不知道，保护他是我存在的唯一价值。
　　其实我也不喜欢自己。不喜欢自己身上淡淡的腥甜味，更不喜欢自己通体的红色。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由血凝结而成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听到血珠沥下的声音，一滴一滴，像是处在空山里，听得十分真切。我无聊地为这幻听打着拍子，每次数不过十下，主人就会捂着心口大汗淋漓地醒来，他顾不得换下湿透的衣服，只是把我捂在手心里，放在唇边许久许久，久到他发梢上的汗滴，或者别的温热的东西一点点流过我的瑕疵。
　　夜太暗，我分不清。主人并没有心口痛这种病，我猜主人一定又做恶梦了。也只有这时，我才能感受到主人的脆弱，他不再是白日里人前那个冷漠寡淡，没有喜怒哀乐的主人。
　　他一定经历过大沧桑大风浪，那都是我错过的传奇。我捶胸顿足头撞南墙也无济于事。
　　相见恨晚啊。
　　以前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主人都会一动不动坐到天亮。而这一次竟有更多温热的水漫过我的全身，随后，主人颤抖的冰凉的唇瓣印在我身上。那吻，轻柔深情地像是恋人的吻，让我忆起了世间的爱情。
　　我很怕主人这个样子。
　　有时，我不守玉道，爱幻想，因此做了一些不切实际的离奇梦。比如说，当我出现幻听时，就会想着一个女子躺在密封的黑屋里，殷红的血顺着手腕一滴滴滴入瓷皿中，床头的烛光明明灭灭，朦胧成一片辉煌的光晕，映出她被火烧毁的左脸颊，和她眼眸里晶亮亮的绝望。她呢喃：“我愿沥干血珠而死，幻化成你腰际的一环红玉，用我千年灵力为你驱邪解忧，夺权添福，如你所愿，永远不离你眼前……”
　　我想着想着就从主人的枕边狼狈地滚了下去，摔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歪头想了一会，觉得应该去找梨园老板谈谈，让戏子来演这出戏。就凭刚才那女子说话的酸劲和不落俗套的殉情方法，男人见了定然会心动。
　　如果那个男人是主人的话，就得另当别论了。这京城的金枝玉叶也好，莺莺燕燕也罢，其中不乏拿性命表示非主人不嫁的佳丽，各个美人自当是袅袅婷婷，风韵相异，无奈主人就是个不能慧眼识美人的英雄。她们的壮举吓得我心惊肉跳，鄙视主人的心都有了。
　　当然啦，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即便活腻了，也不会。
　　一想到那酸女子要化成红玉，我就止不住的恶心。甚至想随便找块青玉私奔算了。
　　退一步想想，我只不过是一块玉而已，为什么主人会给我那种吻。难不成我确实是那女子幻化成的？不要不要，摔碎了我也不愿意。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排斥这种想法，按说被主人爱上的女子应该是受主人万千呵护、千万红颜嫉妒的，那一定幸福得不得了。可我打心底不喜欢那个说话颇酸的女子，也说不上讨厌，只是害怕。
　　说起害怕，我平生就有过两次。
　　第一次是六年前我初见主人时，他银白的发随风轻扬，一缕一缕在夕阳下闪着苍凉的光，那几天我都会出现幻觉：
　　主人一直背对着我，黑亮柔顺的发流泄在肩头，或用一条帛带松松绑了，或用白玉冠高高束起来。即使看不到正面，我也知道主人十分英俊，而且带了些许意气轻狂，绝非此时冷漠寡淡的模样。
　　听人说，主人的发曾经是黑色，性子也不像现在这么冷，白发是我来之前不久，一夜变的。
　　我也就听人说了这么一点，就再也没见过这几个人，只怨我在听人说的时候，主人也在场。他，似乎在刻意隐瞒我所错过的过去。
　　我发誓我从未想过要去打探主人的过去，光耀的过往也会有伤疤，在我印象里主人始终是无坚不摧的，是我的骄傲。
　　他人长得俊俏，面部线条柔和，唇红齿白的模样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士。主人一年之中有好些日子都外出征战，本来话就很少，受了伤生了病更是连哼都不哼一声，大夫都懒得叫。
　　似乎这世上没有他在乎的东西，连是否活着都是一种无所谓的事，所以每做一件事他都赌上所有，赢了，就带着一大群人呼啦呼啦离开，看不出有多喜悦。有时我觉得主人根本就是不想活下去了。
　　这次我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打听主人过去的欲望，毕竟我跟着他这么多年，却不确定他在想什么，实在是觉得挫败。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主人和我这块玉除了主仆关系外还有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看来，确实是不可告人，人也不可告我。直接恶果就是我留意了好多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但我却发现了其他的事，并且深深哀叹主人的迟钝。
　　人家平阳公主屈尊降贵装扮成小丫头安安静静伺候了主人半年多，主人都没认出她的真实身份。好歹人家也是个国色天香、举止优雅的公主啊！说白了就是当今天子的心肝宝贝，横看竖看都没半点丫鬟样。更难得的是，公主这般讨好主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句怨言。
　　我这块玉都被公主感动的痛哭流涕好几次了，恨不得冒着被摔成废渣的危险从主人胸前滚下来，一直滚啊滚，滚到公主脚前啪的一声倒下，就等公主怜香惜玉般把我捧起来送还回去，然后四目相对，情意绵绵，天雷勾动地火，传一段玉连驸马的佳话。
　　这样不仅有助于梨园盈利、小贩发财、戏折子的曲折离奇，如若皇上龙颜一悦，来个大赦天下，开仓放粮，普天同庆啥的，自然大大的风光一回。妙哉！
　　无奈，我只是想的美，对于公主这件事，本玉也只能叹一声有心无力了。
　　多亏苍天有眼，说不定是被公主的诚挚打动了，给了公主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那日主人路过厨房，正看见呛人的烟气从门缝里窜出来，主人推门进去，公主被大火困在墙角，背手死抓了桌脚，散落下的发遮住了半边沾了灰的脸。
　　看见主人，不知是惊喜还是别的原因，竟然咯咯笑起来。主人偏过脸去，闭了闭眼，他如擂鼓般的心跳震得我一颤一颤的。我干着急，心里直喊“还愣着干嘛？快救人啊”一不小心，真的摔了下来，幸好福大命大没碎。
　　再一看，主人已不再管我，兀自半蹲在公主面前，轻轻拨开她的发，手抚上了她的脸。
　　他的眉宇间盈满了如水的温情，唇角扬起，旋风一般把公主横抱起来走出火海，他们像戏里唱的一样圆满。我笑着松了一口气，却有一股淡淡的失落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我这玉生真是变幻无常，像人生一样，前不久还被主人捧在手心里吻着，这时却被遗弃在浓浓烟雾里，不得不接受被熏成黑玉的命运。
　　话说黑玉不会是这么熏制成的吧。坎坷的玉生啊！
　　火势已不可挽回，不断有烧着的房梁砸下来。仔细听，还可以听到屋外木桶碰撞的声和仆人咚咚的脚步声。这时一道人影冲了进来，这嗓音我再熟悉不过，他唤的是陌生的名字“小狸——”
　　在滚滚浓烟中主人还能找我这么一小块玉，真是难得。
　　主人进来的时候，我说不感动是假的，此时，听着他急切地唤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很不高兴。在这之余不免感叹：主人果真好本事，在屋子几乎完全倒塌的情况下，还能毫发无伤地“救”出我。
　　看着他被大火烤得通红的面容，我再也气不起来。还有一些……呃……小愧疚……
　　当夜我睡得并不安稳，主人把我按在胸口，我几乎喘不过起来。记忆中主人不会这么小气呀，我只不过小小的无害的生气了一下下，他就想闷死我？不过心里——
　　好舒畅！
　　好舒畅！！
　　好舒畅啊！！！
　　好吧，我承认我在炫耀。
　　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或者白日乱七八糟的东西想多了，我梦见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