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成灰》荆之薇

5、第 5 章

　　五、未始惆怅是轻狂

　　高高低低的乐音在我指间跳出，居然没听到预想中的窃窃私语声，也没有面面相觑的疑惑，每个人都只是静坐着。
　　是宫修介的面子足够大，还是我的挑衅轻蔑之意流露得不够明显？在座的应是颇通音律的鸿儒雅士。
　　透过翠玉珠帘，宾客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终于落到了我眼中。
　　弯了弯眼角，我继续拨弄琴弦试图激起边之玉的怒意。
　　不知是剑先出鞘呢，还是琴先动？
　　什么都没动。边之玉危坐于原地，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看来士可杀不可辱是有前提的。
　　这辱的分量，必足到被他重视。
　　我斜斜瞥了边之玉一眼，在一波波的韵律中，幽幽对他说：“奴久闻公子美名，听得公子极善音律，奴闲时亦喜拨弄一二，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与公子对弹一曲？”
　　“一决高下？”边之玉终是开了口，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有点意思”。
　　他的中指与大拇指扣在一起，轻弹，桌案上的茶盏齐齐向右划去，盏中茶水纹丝未动。
　　我用眼角余光窥视着这一切，心下不由一震，精准迅疾，好身手。
　　边之玉拨着舒缓的音律缓缓应和着我的曲调。
　　那果真是把旷世好琴，音质圆润悦耳，余音浑厚动听。我微叹。指尖掀出一串激越如泉水般的音，他随即拨出一排浑厚似松涛的韵。我弹高山，他便奏流水。我轻拢细捻出急凑的调子，他便抹挑出缓慢沉静的碎音。
　　这时，宫修介闭了眼，众宾客不住点头，脸上浮现喜悦得意之色。
　　边之玉的琴艺指法，名不虚传。
　　正色，我专注弹拨，真是好久好久没遇见过他这样的对手了。这样一场淋漓的琴斗，我期待了很久。让我如愿以偿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人，我羡慕的人，过着我所奢望生活的人。
　　兴奋得难以自控，阵脚稍乱，我将曲调放得很慢很轻。
　　跋涉千山万水，望尽白帆余辉，难觅一知音。
　　知音，知己，蓝颜知己呵，此生无憾矣。
　　伴随着边之玉指尖的动作，一幅幅画卷在我眼前铺展开来：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北方的茫茫雪原……驼铃一声一声悠闲地摇响着。天山之上冰雪晶莹透亮，雪莲一朵接一朵绽放~
　　极美~极美~
　　那不是我一直想要去看的景色么？又做美梦了罢。
　　只一瞬，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继而漫天睡莲妖娆绽放，小女娃的身影摇摇晃晃走近，她仰起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长长卷卷的睫毛不停扑闪，大而亮的眼睛溢出天真。
　　小女娃半蹲着身子，朝池中一朵盛开的睡莲伸出了白嫩嫩的小手……突然一片密林拔地而起，荫枝相叠、遮天蔽日，四周是丝丝缕缕迷蒙的白雾。
　　浓雾化雨，沾肤，捻开，是血？！
　　宫修介的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传来：“溪汀——救我——”。
　　他唤我溪汀！他在求救么？
　　到底，是怎么了？
　　我四处乱跑乱撞，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密林，只有琴音辽远寂寞地响着，宛如淙淙水声。有水声就有出口，我凝神聆听，忽然，那琴音细微到几不可闻，随后一串串杂音迸射而出，拨乱了我的心弦，烦躁一层没过一层——
　　不对不对！谁的琴音，谁在操纵？这不是水声，这是——
　　幻境！我定住心神，意识不再那般浑噩，天地都成虚无，随我的呼吸而浮动。是的，我本无牵挂。无欲无念，无羁无绊。启目，我对着某处露出笑意。
　　那滴落的血，不是我的，将会是他的。
　　边之玉的琴艺之高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估测。
　　只听“叮——”一声，帘外的断弦之音突兀地响起，边之玉皱了皱眉，隔着珠帘迅速瞟了我一眼，细微到几不可察的惊慌被我收在眼底。
　　他挑开断弦继续拨弄余下的琴弦。
　　宫修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右手手指握紧了金丝楠木雕花椅，指骨上的细筋明晰。
　　终于忍不住，我笑出声来。
　　我喜欢看宫修介这个样子。
　　笑者无意，听者有心，这笑声于主于客都是无礼放荡的。
　　无言的侮辱胜过有声的讽刺，正好衬出帘外空荡荡的冷意。
　　一如我一心的荒凉。
　　侧耳听了听帘外的曲子，沙漏无声，天地忽然变得格外安静，袅袅琴音掩盖了一切，凝滞了所有。
　　琴弦一根根断去，自手指渗出的血珠在琴弦上震颤流转，我的，他的。
　　叮叮叮的声音于帘内外次第响起，转眼间两架古琴各余一根琴弦，宫商角徵羽的调子依然完全。
　　在座宾客皆惊，屏气凝神的样子煞是可爱。
　　从不否认，我一直都是个世俗的女子，亦同常人一般喜听夸赞，只不过夸赞背后的东西让我无力去承受罢了，只好默默地压抑在心底，于是便有了深藏不露厚积薄发之说。
　　我心中自是明了，那叫虚伪、无奈。
　　扫了一眼帘外，我低眉敛睫、镇定自若地拨动着那一根琴弦，唇角装点着淡淡笑意，我想看帘外那拨弄一根琴弦的手指的主人到底能撑多久。
　　他，终于急躁起来了。
　　由此一点，我便知道这位如玉的江湖人终是敌不过宫修介。
　　整个明镜轩都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气息，火苗跳跃，宫修介的脸也随之忽明忽暗，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崩——”仅剩的两根琴弦在帘内外齐齐断开。
　　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
　　片刻，有琴音自帘内徐徐传出。
　　可怕的静寂。边之玉望着面前那架残破不堪的琴，不发一语。
　　此时，帘内的琴音像是从每个人的心弦上荡出的，诡异而响亮，引得人心底不断震颤。
　　我怡然拨弄着虚空，弹出最轻柔舒缓、温暖含情的调子缓和这一干人的僵硬表情。
　　歌舞升平曲。暖如春昼，柔似翠柳，明若净水。彰显着和气。
　　应该是以和收尾的，这样的鸿门宴才最完美。
　　既已茶凉，曲终了也不能空余悲切。
　　旧人去后，总会有新的过客。
　　弹罢一曲，我用力甩了甩红肿的手指，在这不寻常的寂静中卷起了珠帘。
　　自帘内走出。
　　宫修介的脸色阴沉得可怖，微微抽动的唇角肃穆凛然，此刻他的眼眸不知定格在哪里，空洞冷漠、呆滞无神，像是丢失了某样不可或缺的珍宝。
　　心再次陷入沉郁。
　　怎么，我赢了，他宫公子还不高兴么？
　　半边江湖就要收入囊中，无需再用阴谋阳谋明说暗夺。
　　他终于看向了我，那眼神刺得我很痛，我避开宫修介的目光，躬身垂睫朝边之玉俯首含笑：“公子，得罪了”。
　　无人出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