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柳不扶封》荆之薇

1、 引子——扶柳手札（词牌错情录）

　　“曼陀罗花，子有毒，并入麻药。相传此花笑采酿酒饮，令人笑。舞采酿酒饮，令人舞。”
　　我一字字辨识着《本草纲目》里这早已熟记在心的话，越发疲累。
　　我就要死了呢。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真正爱的人不是公子韶绎，而是我的亲哥哥——扶封。
　　我不能接受。
　　就算他是断袖，他爱我足够深，这些都改变不了我是他弟弟的事实。
　　我和他不能在一起。这是□□，天地不容。
　　自我记事起，扶府中人就告诉我，为你取扶柳这个名字，是要我以后辅佐嫡长子扶封的。正所谓弱柳扶封。我是书童、仆人、是奴才，他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贝，我的主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与别人不一样，瞳孔天生灰暗透明，府中人都说那是鬼眼，活不久的。扶封说那是通灵眼，受神灵偏爱的标记。
　　扶封不信神。遭受某次毒打后，我的脸部肌肉拉伤，失去了笑的能力，扶封求遍良方无果，他却拉着我在神像前虔诚膜拜，祈求上天让我再笑一次给他看。
　　我犯了错，扶封会偷偷换上我的衣服替我挨打，然后气愤地对我说他这才知道府中人下手这么狠。
　　扶封有教我读书写字的癖好，有与我相拥而卧的习惯，有把所有东西分我一半的怪癖，人前人后，他都会亲昵地叫我柳弟，这些毛病，他都改不掉。
　　他说你做我亲弟弟，风永远环绕着柳枝儿，枫也是。
　　扶封以命令的口气说这些话，我不敢忤逆，更不敢应声。
　　身子瘦弱，肤色苍白，说话结巴，唯唯诺诺，胆小如鼠，这就是别人眼中的我。扶府上上下下几千口人，谁都可以拿我出气，谁都比我高贵。
　　扶封拥有所有一切别人羡慕不来的东西。
　　我六岁时，他十二，我九岁时，他十五。我们之间，如若相隔的仅是六年光阴该有多好。
　　我九岁那年的初夏，扶文扯我去看门口的女乞丐是怎样被欺负的。他们鞭笞她，用火烧她的头发。扶文拍手大笑看热闹，偶尔对着我打呼哨。
　　扶文看那个女人，女人看我。我认得那个女人，她常年赖在扶府门口不走，少有表情，也不要任何施舍，平素她看见我的时候，会笑。此刻，她对着我伸出手来，在哭。
　　扶文喝住所有人，叉腰当众宣布她就是我的生母。扶文是扶封的堂弟，生性顽劣，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捉弄我的机会。
　　我不想信他，但是那女人反应太激烈，她看着我，眼里积聚了一些透明的东西，大喊她没有儿子，继而咬舌自尽。
　　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的笑话。
　　我不想在意这件事，可我想知道她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和大家认为的一样，唯唯诺诺，胆小如鼠，所以由不得我忘却。没有她的门口，空荡、干净，而我心里，却脏了一块。
　　我只当扶文嫉妒我和扶封走得近，尽量忽略掉冒出来的种种念头，直到，得知自己也是扶家的血脉，是扶家上一辈尽力掩盖的家丑。
　　不晓得扶府的扶封，犹如不知□□有皇帝一样惹人耻笑。
　　我却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我杀了扶文，实情被扶封隐瞒，这阻止不了我对扶封潮水般的妒意。
　　他好男风，我就把这事传得人尽皆知，并且强硬把所有男丁统统换成女眷，诬陷他、毒害他、甚至勾引他，千方百计不让他好过。
　　希冀有一天扶封堕落、扶府败落。
　　我再坏，扶封都包容了，我越是坏，他对我越好。他未碰过任何男人，包括我，也是因为我。
　　我以为扶封会恨我，他只说他活不过三十二岁。
　　十年前，江湖术士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六岁。
　　我明明是恨不得扶封死的，可我竟然怕了，怕他会比我早死。我恨得不彻底，爱得不纯粹。
　　不得不离开扶府。即便不晓得去哪里，接下来要去做些什么，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早就听闻了公子韶绎的盛名，我以漓花滩为赌注，秘密接近公子韶绎，并且告诉扶封，我爱的人是公子韶绎。
　　其实，在此之前我连公子韶绎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对他的一切也不感兴趣。我对声名太盛的人有所顾虑，从没想过和这类人有任何瓜葛，扶封是个例外，与扶封的瓜葛，由不得我选择。我想整垮扶府，还不至于到与虎谋皮的地步。但现在不同了，我急切想要洞悉公子韶绎的一切，知道得越多越好。
　　于是，我扮演了一个痴迷者的角色，假装爱他爱得不可自拔。
　　顺利接近公子韶绎后，我惊觉他不是断袖，是骄傲自恋的变态，是鬼一样让人生恨的恶徒！皇帝认扶封做干儿子，而公子韶绎掌控了太多有价值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成为扶封的隐患。上苍太不公，竟然给了公子韶绎如此多的天赋。
　　刺杀失败。我想过无数种极刑，万万没想到他会将我阉割，变成太监一样的废人。百姓皆言，只要世上还有公子韶绎，就不该绝望，我的绝望，正是公子韶绎带给我的。
　　公子韶绎让我清楚地明白了谁是这世上最怜惜我的人，但是，已经晚了，哪怕扶封肯再次接受我，我也不能接受这样残缺的自己。
　　一些我不知晓的秘密浮出水面。我后悔莫及，如果可以再活一次，我愿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抛却身世，抛却伦理，永远做躲在扶封身后的弱柳，等着他的保护，等待死亡。
　　馥郁幽香中，幻觉浮起，扶封越走越近，我舍不得眨眼睛，想把他刻在眼里，这样闭上眼睛时也能看见他笑的样子了，弱柳从风一样柔软温暖的笑容。
　　人们都说弱柳扶风，而我最喜的，是弱柳从封。
　　是柳欲静而风不止。
　　曼陀罗，无间的爱和复仇，不可预知的死亡随着它的枯萎而淡去，一如我凋零的生命。
　　虚弱的身子只让我苟活了二十年，不知千万年后，我的血将会召唤一个怎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