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水穷处》清灯&沐鱼

2、第二章

　　已近初冬，西凉城外二十里的枫树林一片火红，马车彻夜不停赶路，三日来已经连换了五匹马，而这第五匹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马车赶得急，寒风不时从车帘子的缝隙灌进来，云小蛮伤势未愈，这三日来又受了寒气，嗓子口火烧火燎，干痒难耐，又碍于胸口的伤不好作咳，一路来只憋得一张脸通红，连话都不敢说。

　　静娘甚是心疼，想催车夫稳当些，却又怕误了行程，只得不停地替云小蛮轻揉着胸口顺气，心内喟叹，千金之躯，却落难至此！

　　“静娘，几时了？可到醉枫亭了？”云小蛮艰难开口，寒风从车外吹来灌入喉内，猝不及防，引得一阵急促的咳嗽。“咳咳咳——”这一发作却似开了闸一般，胸口瞬间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刺痛。

　　“快含住这个！”柯先生从车外探进来，急忙将一颗药丸塞入云小蛮口内。

　　药丸入口即化，一阵清凉，云小蛮这才缓过劲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以示自己没事了。

　　“过了前面的醉枫亭就是雅苑了。”柯先生半是提醒地道。

　　云小蛮挤出一丝苦笑，“这几日劳烦先生了。”

　　柯先生原是不需要一路随云小蛮们奔波而来，却因云小蛮有伤在身，一路颠簸若无他这个大夫相随，怕是熬不到去见那个人。加之他与云家又有些交情，如今她逢此巨变，实不忍看她一弱女子独立承担，便一路不弃相随。

　　马终因体力不支倒在了雅苑的石阶前，在完成了它的使命之后，长啸一声便倒在地上安然离世。望着眼前熟悉的大门，云小蛮感慨万千，当真是物是人非，那门内之人可还愿见自己？他可还记得当年的约定？

　　开门的少年云小蛮原是识得的，多年未见当初的小童儿如今已长成俊俏的少年，一时却是未认出来。

　　“云姐姐！”倒是那少年先认了出来，脸上的惊喜之色稍纵即逝，似有踌躇，道：“栾夫人请稍后片刻，待我通报先生。”大门便合上了。

　　云小蛮心中苦笑，滋味莫明，何时起她也需要通报才能进得雅苑了！这可是那个人的意思？对云小蛮，他当真还是存了怨的！

　　门再次被打开，少年出来却是恭敬地道：“先生说，夫人若是为了青城山少主而来，且恕他无能为力。若是故友相聚，夫人不嫌一壶浊酒，一杯粗茶便随我来。”说话间少年的脸始终低垂。

　　云小蛮心内酸涩，他肯见自己已是难得，又如何还能要求他能如旧日般无间。雅苑内景物依旧，他一袭青袍侧身立于凉亭内，隔着些距离云小蛮却还是一眼看见了他耳鬓的白发。少年华发，这些年他的日子过得郁郁她是有所了解，只不知竟是到了这般地步。环顾四周，一切竟还是当年模样，终究却是物是人非了。

　　“桃桃。”顾西江只怔怔的望着亭外红艳似火的枫树，似自语地道：“枫叶都红了十几回了。”

　　当年云小蛮还垂髫之年顾西江随父亲顾徽州初访丞相府，时值春日，桃花满树，东风拂过撒下花瓣片片，恰见云小蛮于院中荡秋千，一身绿衣，一上一下间划过笑声串串，竟比铃铛还清脆好听，又瞧见她一张小脸上两颊竟是比树上的桃花还要粉嫩了几分。顾西江原比云小蛮长了两岁已习得诗文，其又资质聪慧，脱口便是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夭》喻垂髫的云小蛮虽是不当，但从另一个垂髫小儿口中说出，不禁引来周围的大人一阵笑语。顾徽州为人磊落不拘小节，便半是玩笑道：“西江长了小蛮两岁，倒是也投缘，将来我与云兄倒可以结亲家。”虽是玩笑之语顾西江听了却只看着那女娃生的粉雕玉琢甚是好看，小小年纪竟是听了几分进心里。顾家与云家本是世家，之后他便总是有事无事的缠着顾徽州到丞相府玩耍，丞相府府规深严平日里云小蛮也接触不到外人，顾西江一来她先也是新奇有个新玩伴，待到熟了之后顾西江又每每从外带些小玩意来讨她欢心，两人却是相处的分外融洽。因着那一日的“桃花灼灼”顾西江每每私下总喜“桃桃，桃桃”的唤云小蛮，却也是青梅竹马，只是世事难料，谁知后来云小蛮识得了栾青云。

　　云小蛮心里一颤，却是淡淡微笑着道：“醉枫亭一路行来竟是比当年还要美上几分，想来这些年你费了不少心。”

　　顾西江转了身只淡淡一笑，却是改了称呼：“庐山云雾茶，栾夫人，请！”

　　对面而坐，心中一叹，云小蛮终是开口道：“西江，你我之间从来坦诚，我为青云而来。”

　　把弄着手中的杯子，顾西江抬眼轻笑一声，淡淡道：“栾夫人该知道我已久不问世外之事。”

　　“我知此事为难，然此事牵扯甚多，我已无人可信。”云小蛮这是在告诉顾西江，这么多年过去，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她一如从前那般信任他。不管之前顾西江说过多么绝情的话，在她云小蛮心里他依然是她重要的朋友知己。

　　“栾夫人，你该清楚我当年说出那番话绝非玩笑，今日你我本不该再见。至于栾青云，你既知此事牵扯甚多，稍一不慎便可牵连九族，明知如此，我为何要为了一个栾青云冒这么大风险。”顾西江直接拒绝。

　　的确，栾青云于她云小蛮而言是整个天地，她可以为了他违抗父命，豁出自己的性命，可是，于他人而言，终究是生死无关！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要求顾西江帮助她救自己的丈夫？何况她和栾青云本就愧对顾西江！可是，云小蛮内心受着煎熬，面露踌躇，顾西江曾说过，他这一生有三不，一不入朝为官，为五斗米折腰；二不与谄谀之人为伍；而这三不便是此生不见云相之女、青山之主！

　　手心之物早已被攥得火热，抬眼已是满眼坚定：“当年之言，顾先生可还遵守？”摊开手心却是一块玉坠。

　　一见云小蛮手上之物的一霎那顾西江脸上的忧伤一闪而过，却仅仅是那么一瞬，复又淡淡道：“西凉顾生，一诺千金。”盯着云小蛮的眼中却多了几分冷意。

　　“好！既然如此，我就给先生一天时间准备，明日一早出发。”云小蛮别开脸，不敢再看顾西江一眼。

　　顾西江亦起身背对着她，望着亭外火红的枫叶淡淡的，却多了几分寒凉。

　　出了亭子，云小蛮却又回身只望了顾西江一眼便匆匆离去。“西江，我不求你能谅解我，也不求你能原谅我。即便此刻我在你眼里早已是自私自利，可我也只能这么做。我要救青云，我要他活着，哪怕是触怒龙颜，地狱十八层我也只能走下去！”云小蛮心内默默道。

　　顾西江怔怔地望着桌上之物出神，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轻抚玉坠。那是一块上等的和田玉，通体透明，然雕刻工艺却相当粗糙拙劣。顾西江轻轻的抚过玉雕女娃的五官，适才火热的玉此刻早已冰凉，触手便是一阵冰凉从手心直抵心间。

　　云小蛮没走多远刚才开门的少年早已等在路口，“栾夫人，请随我去西边厢房休息。”

　　停下脚步，云小蛮将那少年打量了一番，浅笑着半是戏弄地道：“伺棋，你也要与云姐姐这般客气了么？”

　　伺棋到底还年少，幼时又素来与云小蛮亲近，适才表现出来的冷漠也是赌气当年之事，经云小蛮这么一说，又见顾西江既然留云小蛮住下，以为二人之间嫌隙已解，心中一喜，脸上已带了几分顽笑：“云姐姐又拿我取笑了！”

　　随伺棋进的厢房，之间两名丫环早已备好了洗澡水与换洗衣物，桌上还准备了上好的金疮药及各色糕点，只一眼云小蛮已看出那些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

　　“云姐姐一路赶来怕是没有休息过，你一到先生就吩咐了为姐姐准备的。”伺棋此刻早已又将云小蛮当做当年的云姐姐了。

　　云小蛮心内更是难受，面上却仍浅笑着，吩咐了两名丫环下去，对伺棋道：“让他费心了。”

　　水的温热将一身疲惫洗去，可是心里的该如何洗去？“青云，你若知道了可又会怪我？你与我已经亏欠西江太多，可是，这一次，我不找他，我已想不出该如何救你！”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