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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   五
      阿顺不在的第一晚,阿岚睡得有些不踏实,半夜莫名醒来,睁开眼竟看见有个影子静静地立在床头,不声不响。
      “是、是什么怪物?”
      那黑影没有理会阿岚,又凑近了一些,似乎在打量她。
      阿岚着实是吓到了,拿出了手腕上辟邪的桃木,“不要过来。”
      谁知那黑影竟轻轻笑了起来,“看把你吓的,我就是怕阿顺不在,你一个人睡不安稳。”
      阿岚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放下了一半,在黑暗中努力辨认出赵月如的脸。月光下,那张苍老的脸就像戴了木刻的面具,毫无表情。
      “妈。”
      “睡吧,我就这样看着你。”说着,她一边过来给阿岚掖被窝。靠近的瞬间,阿岚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烟熏味,感觉刺鼻却又异常熟悉。
      阿岚带着疑虑睡着了,模糊中梦见了祖母,老人抱着她在怀里,一边感慨着,“太怪了,真是太奇怪了!”待清晨醒来阿岚才顿悟,难怪赵月如身上的味道似曾相识,原来那和祖母当年的怪味如出一辙。
      接下来几天,阿岚总觉得有什么在暗处观察着自己。仓库的大门自从阿顺走后就上了大锁,赵月如白天常常在自己身边做针线活,偶尔她不在,又似乎有另外的眼睛帮忙盯梢着。阿岚想到自己被家人防着,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心里的难过在所难免。

      阿顺回来的那天,阿岚吩咐厨房做了他喜欢的菜,又拿了几匹上好的料子,想让赵月如挑几匹喜欢的做布衫。赵月如的房门是虚掩着,阿岚从门外隐约闻到了呛鼻的怪味,她推开门,却看见赵月如侧躺在榻上,手上拿着跟烟管,吞云吐雾的模样。
      “妈。”
      赵月如回过头来,一脸醉生梦死的表情,向阿岚摆摆手,似乎在让她不要打扰。即使阿岚未经世事,见到这场景,心里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赵月如这手中拿的,正是那蚀人骨血的大烟。
      阿岚慌慌张张从房里退了出来,突然想起当初的传闻。周家老太爷短命,老太太才四十出头变苍老不堪,瞬间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大烟。下楼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最后跌坐在楼梯旁,思绪里渐渐现出的是祖母慈祥的笑和那股相似的怪味,心里突然有止不住的悲怆。

      六
      周长顺在天黑前赶了回来。夜里回到了两人的卧房,阿岚忧心忡忡地拉着他的手道,“阿顺,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
      阿顺大概是想不出自己的娘子能有何重要的事,只道“我今晚有些乏,重要的事明日再说罢。”阿岚心软了下来,怕心上人长路奔波后还睡不了安稳觉,把话吞了回去。
      半夜阿岚看着窗外,赵月如抽大烟的场景不时地浮现出来,余光里突然见了阿顺摆在床头的钥匙。她看着鼾声正畅的阿顺,轻轻从床上爬起,拿起了那串钥匙。
      借着油灯昏暗的光,阿岚费了些力气才将仓库的门打开。空荡荡的仓库里隐约充斥着水流的声音,不远处便是那扇大门,头顶上的“阴阳之界”像是一道咒符。她伸手试着推开那扇门。门很重,她花了好大力气才推开一条缝,里面有强风吹来,瞬间水声喧天。
      阿岚这才知道,这门修得如此壮观厚重,不是为了防人,而是为了挡住声音。
      她侧着身子挤了进去,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石阶,直直通往地底。阿岚心想:难道这路真通往另一个世界?
      石阶上风很大,油灯的光明明灭灭,逼仄的空间里满是水声和脚步的回声。越往地底走去,水的声音便越大,潮气越来越重。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觉得眼前开阔了起来,耳边是振聋发聩的水声。阿岚抬起头一看,才发现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一条真真切切的大河。
      没有人知道它在这地底下躺了多久了,水声喧嚣着,沸腾着,隐约能看见白色的波浪。阿岚想起以前在书上读过这种奇事:地底下也有河,它们交织成四通八达的河网,人们叫它伏流,也叫阴河。
      抬头四五米的高台上堆着些东西,阿岚借旁边的石阶爬上去,看到了地上整整齐齐码着十来个铁箱。昏暗的光照在斑驳的锈迹上,看来是有些年月了,阿岚回想起赵月如前几日对自己的小心翼翼,心里紧张了起来,只怕这里面有自己不知道的蹊跷。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异味迎面而来,带着陈旧的酸涩,里面塞满了用油纸包好的方块。她拿起一块闻了闻,熟悉的味道像闪电一样划过脑子里,手已经忍不住开始颤抖——原来这里整箱放着的都是大烟。
      突然想起祖母当年带着诡秘的表情问她,“知道周家为什么会富?”阿岚忽然明白过来,周家从曾祖父那辈发家,这大烟生意,大概从那时候便开始了。
      阿岚怔怔地看着这十几箱的邪物,有些茫然起来。隐约听见从上面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看石阶的那头有光源在靠近,黑暗里透出了个人影,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来的人是阿顺。他过来拉起她的手,“怎么深夜跑到这里来了,快随我回屋去罢,小心别染上风寒。”
      被牵着走了几步,阿岚停下了步子,“阿顺,这是怎么回事?”
      阿顺低低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面前汹涌的大河,“既然你看到了,我就实话告诉你罢。”
      “那是我曾祖父的时候,他从一户农民手中买了这间土屋准备新修,无意间发现了地里有条很宽的裂缝。他和他父亲顺着地缝往下走,找到了这条河。房子修成后,曾祖父顺着河水探查,发现这条阴河的下游是一个四通八达的河网,水势大的时候,地上要走四五天的路,这里一天就能到,且水流会随着月相变化方向。适逢他做粮油生意亏了钱,欠了好些银子,那日看布庄老板拿钱找人乞大烟,才动了这歪门邪道的心思。要知道贩卖大烟,败露了可是杀头的大罪,可有这条河做掩护,任朝廷再神通广大,也没有法子。”
      “只可惜曾祖父和祖母后来迷上了这玩意,到后来祖父、祖母、爹娘都没有逃过,也说不清是福还是祸。娘嫁进来的时候对周家的事不知情,直到她生下我父亲才告诉她,后来她和我说,‘这女人啊,得有了孩子,心里完全向者你才信得过’,所以才瞒了你。”
      沉默了一会儿,阿岚问,“那‘阴阳之界’有何深意?”
      “所谓的阴阳,是对立所在。这条河是一条通道,将极乐世界和我们在的苦难之地连接起来。”
      “极乐世界?”
      阿顺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河沿,“在这条河的另一头,有无数珍宝和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阿岚没有再问下去,许久后拉起阿顺的手,恳求道,“阿顺,收手罢,不要再干这祸害人的勾当。阿岚不要荣华富贵,只想和你一起白头偕老。”
      身边的人紧握住她的手,“先随我上去吧。”
      阿岚想着刚才那番话,一个不留神,突然感觉身边的人将自己推开。随着一声闷响便落进了湍急的河流里。阿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在河流里挣扎的她一边呼着救命,一边见阿顺站在高台上,神色怆然道,“阿岚,是我对不住你。”

      七
      阿岚也没想过自己还会醒来,只模糊记得慌乱中抓住了一根从上流漂下的浮木。最后的印象是阿顺的脸,自己不懂水这事他是知道的,看来是真要置她于死地。
      听收留她的人家说,她是被上游的河水冲来的。被发现的时候她的手已经被泡得泛白,以为是救不过来了,几天下来没想到气色竟好了起来,真是命不该绝。后来随那户人家的小姑娘挖药,路上经过了片原野。上面密密麻麻开着红色的花,像大群盛放着翅膀的蝴蝶,风里夹着淡淡的香。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场景,便问身边的姑娘,“这是什么花?”
      “这叫罂粟花,是大伯他们种的。”
      “罂粟?”
      “每年夏天的时候,就有人来收它们的果实,能换好多好多钱呢。”小姑娘眼睛里闪着光,却看阿岚的表情悲伤了起来。她好奇地问,“阿姊,你在想什么?”
      阿岚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阿岚后来才知道,那条阴河带着自己来到了云南。两个月后阿岚离开了村庄,去另一个小镇的学堂教书。后来结识了一位姓杨的先生,是个难得的好人,对阿岚照顾有加,两人最终喜结连理。从那以后,阿岚便没再惦记过回老家这事。
      在那个小镇一待就是好几十年,见证了这个时代的动荡,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后来参了军,直到改革开放后调到北京,便将阿岚和丈夫杨先生一并接了过去,那个时候,阿岚已经六十六岁了。
      大寿的时候,孙子问阿岚,“奶奶,你有什么心愿吗?”阿岚笑了,“奶奶啊,最大的心愿就是回老家瞧一瞧,都四十多年了,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去广西的旅途最后是由孙女陪同的,当年的老家已经改名为东安。阿岚这几十年也查过不少资料,这才知道在云南广西那一块喀斯特地貌盛行,而阴河便是这种地貌的产物。东安的地下河网在全国都出了名,二十多年前有探测队去那里,才发现最大的一条地下河事实上是一次地震中形成的。动荡中地壳的结构发生了改变,地上的水通过大地的缝隙被引流到地下,便形成了那样壮观的景象。
      阿岚想起了祖母提到那条一夜消失的河,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的主角。
      到的时候是清晨。
      小镇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当初古老的街道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安顿下来后,孙女陪着阿岚走街窜巷,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当年自家老宅的地方,那里新修了一个居民区,大多数都是从外地迁过来的。最后是居委会门口的大妈给祖孙两指了条明路,“听说东头谢奶奶从小就在这块长大的,应该知道你说的事,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见面的时候,谢奶奶正在教孙女数数,阿岚从那张苍老的脸里,模模糊糊辨认出来故人的影子,瞬间眼睛都红了。
      当初阿岚家和谢家交情不浅,算是一起长大的。老人坐在院子里,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的叹息。
      “当初听说你失踪的事,我以为是再也见不到你了。”谢奶奶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周家说你去寻你重病的叔父,大半个月没回来,后来派人去找,才知道你叔父根本没有生病。大家只想着你大概是出了什么事。”
      阿岚只是沉默。
      “后来周家少爷也没再娶,唉。”
      话题到这里有几分沉重起来,几十年里,周家的那些事一直是阿岚从未向人提起过的心病。苍白的记忆里浮现出清俊少年的脸,她顿了顿,问,“那周家后来呢?”
      谢奶奶看着远处,思绪似乎飘到了很久以前,最后又是一声长叹,“就在你走的第五年,这镇上发生了地震。当时我睡在那老木屋里,也就觉得屋顶摇晃了几下,什么事都没有。谁知道第二天去买菜才听人说,周家的房子倒了,周老太太和周家少爷都埋在了里面,尸首都没找到。起初谁也不相信,这破旧老房子都没事,周家那么坚固的大宅子怎么可能塌?后来才知道,原来周家的下面恰好有条地下河经过,这地啊,只是轻轻晃了晃,房子便随着裂缝陷了下去,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家业,一瞬间就没了。”
      沉默了很久后,阿岚才轻声道,“这就是命啊。”

      晚上住在镇上的旅馆里,阿岚早早地睡了。梦里她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水声,蓦然发现自己变成十七八岁的模样。她向着声音的源头奔去,看到了葱葱郁郁的杨树,大河就躺在白色的石床上,熟悉的故人站成一排,在河的那一头静静地对她微笑着。
      她突然流出了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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