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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一
      阿岚嫁进周家时十七岁,在那个年代已是不小的年纪。早些年家道未落的时候,父亲曾将她寄养在北平做官的叔父家,上了洋人开办的女子学校,见过了些世面。后来叔父不知为何辞了官,带着阿岚回了老家广西。回家后她才知道,小镇前段时间发了水灾,镇里唯一的水源——镇上人所称的阿姆湖,白天还是风平浪静,夜里突然水位疯长。水漫出来向着低洼的地方流去,很多人家半夜在睡梦中被埋在了水底。阿岚的家也被淹了,偌大的院子里人已不知去处,只剩下满目的断壁残垣。
      关于这场灾难,镇上人都说是湖里住着的水妖作怪。早些年迷信的老人会在每年除夕夜将准备好的祭品投入湖里。去年闹灾荒,镇上的人自己饱肚子都有困难,更别提祭祀的事。于是水妖因为饥饿发了威,一夜之间将小镇淹了大半。
      这年除夕的时候,镇上发起了比以往规模更大的祭祀。阿岚随着叔父站在人群堆里,看面前的队伍在一派喜庆的氛围里前行。她正出神地听着欢快的唢呐声,便迎上了对面看过来的一双眼睛。是个清秀少年,穿着深色的布衫,盈盈的眼睛带着浅笑,目光牢牢锁在阿岚身上,阿岚只觉得自己的面颊都给人看得发烫起来。
      后来对方来提亲,阿岚才知道对方是镇上第一大户周家的独子周长顺。
      阿岚小时候在镇上生活,听祖母提到过不少奇闻,后来祖母年纪大了,神智不清时还会自言自语,“这是我奶奶和我讲的,真是太怪了。”
      “明明那么长一条河,她和她阿姊还经常去洗衣,一夜之间就没了。”
      “后来问别人,别人都说不知道有这条河,”“唉,是没有啊,都是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老人还提过周家的事,“你知道他们家为什么会富?”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阿岚的小脸,“那是因为他们家中了邪啊。”
      阿岚疑惑地看着她,奶声奶气地问,“中邪?”
      “是啊,会有报应的,都会有报应的!”
      说这些事的时候,老人已经有八十来岁了。阿岚是由祖母带大的,几岁的时候和她特别亲。再长大一些,祖母神智总是恍恍惚惚,加上身上时不时有种奇怪的味道,阿岚也就不再亲她了。
      阿岚出嫁那天,路边像是过节一样张罗起了灯笼,孩子们早早在路边等着散喜糖。这是小镇这几十年来最隆重的婚事,百来人的迎亲队伍绕了小镇大半圈,唢呐锣鼓声振聋发聩。阿岚在花轿里随着前进的步子摇晃着,直到透过喜帕隐约听到周长顺的声音,心才完全踏实了下来。再后来便是拜堂洞房,烛光美酒,才子佳人,像是梦中的美事。

      二
      周家祖宅建在颇偏远的地方,是周长顺的曾祖父修的。最初曾祖父只是个普通生意人,后来兴起做绸布生意发了家。长顺父亲过世得早,从他儿时起,周家的生意便靠母亲赵月如撑着。辛苦了几十年,才过不惑之年的赵月如却老得像个知天命的妇人,脸上布满了皱纹,两鬓已是花白。阿岚见她身子不好,拿来家里祖传的方子给她进补,这天在厨房熬药时,却不小心听到灶台另一头下人们的交谈声。
      烧火的小丫头手里摇着蒲扇,说道,“现在再风光,再过十几年,还不又是一个可怜的寡妇。”
      旁边切菜的姑娘似乎是新来的,有些不解,“这话怎么说?”
      “你还不知道,周家的男人都短命,这已经是这镇上公开的秘密了。”
      看新来的姑娘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烧火的丫头一笑,“你想想,周家这么大户人家,为何代代单传,人丁稀少?”
      “这……”
      “还不是因为身子弱,生不出。上一辈当家的三十几的时候身体就不行了,像个老头一样。”那丫头说到兴致处,停下了手中的蒲扇,“这一代当家的我看底子也不好,老太太每天人参鹿茸的送,大概是想做些补救。听以前的老管家说,好像是周家祖上触犯了什么不能犯的禁忌,恼怒了天上的神灵,搞得子子辈辈都拖着个病秧身子。富有什么好,要我选,我倒宁愿做一个长命丫鬟。”
      阿岚忽然觉得百感交集,想起提亲时媒婆隐约说起这事,又想起祖母曾经说起的“中邪”,那时她当自己是上过洋人学堂的新女性,不应轻信迷信之事。况且自己对周家的公子有好感,答应这门亲事也是心甘情愿。若非有这蹊跷,长顺怕是早不知娶了哪家富贵的小姐。她心里陡然有几分悲色,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心里的长顺。
      长顺,长顺,大概当年周家长辈给他取这名字,也是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平平顺顺罢。

      下午出门为长顺和婆婆定制了几件新衣,回来的时候见长顺恰好从邻镇收购了几批货物回来,辛苦了好半天,将货物堆放进地下的仓库已是晚上。三日未见,阿岚对长顺格外想念,睡前为他宽衣的时候想起了白天下人的话,犹豫了半天才轻声唤道:“阿顺。”
      长顺当她是害羞,只是笑眼盈盈看向她。
      “阿岚心里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何事?”
      “阿岚曾听说,我们周家因为之前犯忌触了神灵,损了子孙的天格。”阿岚顿了顿,“倒不是阿岚害怕,只是希望你能平安长岁,与阿岚白头偕老。”
      长顺轻轻笑了起来,“这不过是市井之徒对周家的闲言罢了。依我看,若真是先祖触犯了神灵,还能让周家如此富贵?”
      阿岚也觉得有理。
      “若是在意我,倒是应该早日给我生个胖小子才是。”
      阿岚听了这话,蓦然红了脸。长顺倒是觉得自己的妻子格外温顺可爱,转而将她揽入怀里。

      三
      春分的时候,赵月如染上了风寒,长顺外出的几日里,阿岚整夜整夜地守在床旁照顾。赵月如夜里咳得厉害,一整夜下来,她睡得也不甚踏实。
      这夜阿岚伏在床旁,夜里半梦半醒间睁开眼,听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
      是水声,不是涓涓细水,而是万马奔腾的洪流。阿岚安静地听着,那声音仿佛隔得很远很远,却又实实在在充斥在四周。她曾在过汾河的时候听过这种声音,挡不住的水势才能造出这般汹涌喧嚣。可这镇上连条河也没有,也还未到阿姆湖涨水的季节,哪里来的水声?
      赵月如几声剧烈的咳嗽后醒了过来,等她平静了些,阿岚问她,“娘,你可听见奇怪的声音?”
      赵月如闭着眼睛,说话费了些力气,“什么?”
      “我好像听到了水声。”
      赵月如刚要回话,猛然间剧烈地咳了起来,等停歇下来,才气若游丝道,“哪里有什么水声,你刚是造梦了罢。”
      这时对面下人住的屋子窗户也亮起了灯来,阿岚再细细一听,那声音又没有了,之前的水声真像发生在梦里的事。
      周长顺回来后,赵月如身体有了些起色,夜间不再需人照顾。那晚阿岚睡在周长顺身边辗转反侧,最后感到长顺翻身的动静,这才知道身边的人也是未眠。她轻声道,“阿顺,我心里有些不踏实。”
      长顺的声音里透着些疲乏,“有何不踏实?”
      “阿岚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安。”
      长顺轻轻抚着阿岚的头发,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早些睡罢。”
      这夜阿岚又做梦了。梦里她来到了一条河边。四周的模样有些熟识,旁边是葱葱郁郁的杉树,河滩上堆满了巨大的白色石头,像极了祖母曾提起她奶奶洗衣的河。阿岚站在岸上发呆,突然看长顺跑到了水里,对她招招手,“阿岚,快过来。”
      两人在水里嬉闹起来,阿岚被长顺泼了一身湿,正要报复回去,突然感觉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差点摔倒。她弯下身子往水里瞧,才发现脚底下躺着的是个箱子,箱身被河底的淤泥埋了一半。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箱子挖出来搬到岸上,箱子不大,足足百来斤重,箱身包着铁皮,上面已是锈迹斑斑。长顺一打开,满脸的惊讶。
      “让我也瞧瞧。”
      阿岚凑过去的瞬间,被满箱闪闪的金元宝晃花了眼,怔了好半晌,才伸手拿了一块握在手里。阳光照在金子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阿岚正看得仔细,突然大量鲜红色的液体从金子里渗了出来,顺着她的手滴在水里,发出刺鼻的腥味。
      那些金子竟然在流血。
      三更天的时候,阿岚被这个噩梦吓了醒来,旁边的长顺正睡的踏实,发出规整的鼾音。她平复了心情,看见窗外透着的弦月,模糊间又听到了熟悉的水声。这次的声音比上次的还大,真真切切,就像自己身处一条大河之中。过了一会儿,她随意披上了件大衣,提着油灯出了房门。
      走廊上水声清晰起来,那些看不见的水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流来,冲击在这间房子上,如同洪流冲击岩石那样喧闹起来。阿岚细细感受着水流的方向,这才意识到,水声在每一个角落沸腾着。似乎房子本身,就在那条看不见的河当中。
      一楼的声音更洪亮些,阿岚站在大厅里,抬头看着窗户透来的月光。房子的四周显得空荡,像是一个水底的墓室。阿岚突然就觉得脊背发冷起来,匆匆提着油灯,便回了自己的卧房。

      四
      接下来几日,阿岚晚上被那怪声扰得几乎不能入睡,后来吃了张大夫方子上的药,心倒是平静些,渐渐也觉得那水声小了。和住在东边院子里的下人问起这事,大家都说没听过什么奇怪的声音,阿岚只当是自己的心病,若不是后来偶然在床底发现周老太爷的手记,事情也就到这里了。
      大概是年月太久,手记上落下了厚厚一层灰。阿岚细细翻下来,里面大多是一些生意上的账目,正觉得无趣,突然无意发现中间一页用红色的墨写了一行字:“阴阳之界,月初水满,浩浩汤汤,有如神迹,月中复退。”
      字迹是为小篆所写,阿岚端详了一阵,心里将那句话念了几遍,却参不透其中深意。
      长顺次日又要出远门,阿岚怕他挂念,手记的事倒未曾和他提起。早晨从厨房回来恰好看见仓库的锁开着,她想到自己嫁入周家大半年,一直还进去过,一时好奇便推开了仓库的门。
      借着墙壁上挂着盏蜡烛发出昏黄的光,阿岚勉强看清了周围的状况。仓库很大,空气里弥漫了陈旧潮湿的霉味。周围空荡荡的,脚步踩在上面,似乎还有回声。
      “这仓库怎么什么都没有,奇怪。”
      再走了几步,才看见在不远处的黑暗里,有一扇大门。
      这大门倒是让阿岚震住了,门是铜做的,足足两丈高,一丈半宽。阿岚站在门脚底下,只觉得气势磅礴,心想这样的大门一般人哪用得着。刚想着,再抬头,才看到门的顶上用红色的小篆写了四个字,“阴阳之界”。阿岚想起周老太爷的手记,又结合这字面意思,不觉一阵寒颤——这门一般人用不着,莫非,它不是给人用的。
      门开了个缝隙,她犹豫了会儿,正准备用手去推,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在干什么。”
      阿岚回过头来时,看见面前站着个岣嵝的身影,昏暗里隐约分辨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人浑身上下透着死气,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直到那人说了句“是我”,阿岚这才辨出面前的人来——正是长顺的母亲赵月如。
      她用枯木般的手拉着阿岚,低声道,“府里大,不要乱跑。要是跑到什么地方找不回来,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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