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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若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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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低估了你,竟有精神跟我耗。”战破杀意弥漫,连从未上过沙场的樊遇亦清晰觉察。
“只怕要令王兄失望了。”离朱不为所动,星眸依旧冷冷清清。
“哪里会失望,我专程来看你痛不欲生!”一抹诡异的笑容弥漫在战破唇间,玄默直觉一股恶寒生生袭来。
“乱水边的那些弓箭手是你的人吧?”没有一丝痛泄露,离朱显得如此漫不经心。玄默却是心跳漏了一拍,他竟能如此轻松的说出“乱水”二字!
“不错。”战破认得毫无顾忌。
“少凌决不可能冒着绮都被破的危险留一队人下来。箭上用毒亦不是出生军伍之人所为。”
“难得这时候你还能冷静至此……有时候我在想,你若只是我弟弟该多好。”
“只可惜,我从未指望有你这样的哥哥。”离朱敛了笑,神色决绝漠然。
“凝翠死了,你必恨我入骨,只是你又能奈我何?”战破转过身欲走,虽讨不得便宜,却也自信这些人留不住他。
离朱终是一窒,身子微晃,眸却依然坚冷似冰。
“你的下场……我会让你知道的。”定定望着战破的身影,恶灵般的笑容再次浮现。
“想这么走,没那么容易。”玄默却是不能容忍如此的放肆,仗了剑挡在战破面前。
“哼。”战破冷哼着,轻甩衣袖欺上前去。
“你以为在这里你能伤得了谁?”离朱一个眼色,重炽金统沧若已围了上去,成犄角之势。
战破虽急急收势,跃墙而去,本已伤重的玄默还是被震于地。
“哥哥,你怎能放他走,他……”玄默急得快掉出泪来。
离朱也不说话,只冷冷瞥着玄默,道:
“起程回旦。”
一行人轻车快马,在绮的土地上扬起阵阵飞沙。樊遇边赶着马边看着青蓬小车内的离朱,苍白着唇,紧阂着眸,端坐着,手却紧拽住身侧的衣襟。离朱对凝翠的用心,樊遇不是不知道,原以为,他至少要数月,方能从如此打击中恢复。却谁知,他神色冷然,双袖似不沾尘。正是如此,樊遇不由得更是忧心。这样的哀痛,却自持若此,要靠怎么样的自伤?
“够了吗?看够了就专心赶车。”
樊遇大惊,离朱未睁眸,怎就知道自己在看他?
“王,走陆路要过绮三个郡,二十六个县方得回旦,变数甚大。”战破当日只身而退,却肯定留有后招。
“他疑心甚重,并不如我们想象的养了那么些个死士。乱水边三个,客栈里两个,若还有千军万马,当日他怎那么容易就走?”
“敌暗我明……”
“放心,我在,必可安全归旦。”离朱似不欲多言。樊遇却听得心惊,如斯的冷静只为了让大家安全归旦,这意思似是在安排后事了。
另一辆车内,玄默正俯卧着假寐,背上的伤甚重,那日又轻易动了武,如今正火辣辣痛着。赶车的,却是椽儿。
“公子,你说,王会没事吗?”
玄默略略仰起身,神色竟显得凄迷了。
“他必须没事。”
“可是你看他……”
“你很关心他啊。”玄默打断了椽儿,眸中似有火光闪动。
“我……”椽儿窘了,颊上飞起一片红,“他是救我于水深火热中的王啊。”
“你是绮王旧亲?”
“是,可我对王绝无二心!”椽儿却是急了,红霞更甚。
“是啊,绝无二心。”玄默喃喃着,若有所思。
急行了两天,队伍在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停了下来。
“王,这里……”樊遇见周围的几棵大树,在夕阳的阴影中婆婆娑娑,似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该来的终归要来,命大家原地休息。”
傍晚的树林,渐起了层薄雾,本没人注意,雾却越来越深浓,树影诡谲起来,偶听到风掠过树梢的声音,透骨的阴冷。众人皆知有异,遂皆围在了离朱车外。
“王,这树林很是诡异,还是及早出去为妙。”重炽在车外劝着。
“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九阴罗刹阵。”离朱缓缓下了车,发已被束起,眸中依旧是幽幽的淡定。
“前面九课树,一生门,一变门,其余皆是死门,只要破了生门,就可走出这里。”
“怎么知道哪里才是生门?”重炽不知道离朱尚懂奇门八卦。
“谁也不知道,我们正好九人,一人闯一门,记住每个门都互不相通,以是,不要相信眼所见的。”
“可是哥哥……”玄默大惊,离朱身上有伤,又是不会武的,怎可独自闯门。
“放心,这阵虽凶险异常,而掌阵者却只能有一人。”
“那万一遇上了呢?”
“那便是天要亡我了。”离朱又是轻笑,没有一丝在乎,举步走向最左边的那棵树,依然不忘了吩咐:
“椽儿,你是女子,走中间偏右的门。那里,雾最稀。”
椽儿心中一热,应了声“是”,便朝离朱指的那树走去。
看着只在咫尺的树离朱却走了足足一刻钟,此时,哪里还看得见树,雾已浓得分不清前后。离朱也再不往前,只站定,目光似能穿透这浓雾,落在遥远之彼岸。
远处,水红色的光影渐渐凝聚,依稀是凝翠的身姿。离朱惨然一笑,该来的总会来。
光影渐近,凝翠的面容浮现在浓雾中,依旧的容颜绝世,神色中尽是痛楚、不甘,却无怨恨。
“凝翠……”离朱低喃着,明知是幻象也依旧沉醉,“你终是肯回来了。”
那团光影并无回应,只缓缓靠近,靠近。
“你可知,我多愿……跟了你去。”离朱死望着那一团光影,只怕一眨眼,就泯灭无踪,“只是,现在,我不能……”
那光影,只距他一拳,却透明得无法掌控。缓缓抽出袖中的刀,朝早已伤痕累累的左臂刺下去,对自己,离朱从不怜悯。只是,那团光影竟是没有消失,只淡了些须,双手已穿入离朱体内。
“看来,这比迷迭香厉害多了。”离朱自伤伤人的笑着,“现在,还不能离开。”拔出刀,再次狠狠刺入伤口中,骨裂的痛让离朱几乎昏厥,那光影,终是淡了,却还是在动着,最终淡入离朱身体内,再看不见。
浓雾散去,离朱借着月光看见自己站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哪里有什么树。风吹起他的衣襟,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寂寞清冷的一如自己的内心。
“哥哥!”玄默不知何时已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渐失去知觉的离朱。很久之后,玄默尚记得离朱当时满脸泪痕却空洞的刻骨的眸。
生门已破,九阴罗刹阵消失于无形,众人皆安然回到离朱车边,除了椽儿。当玄默抱着血淋淋的离朱回了来,就再没人关心椽儿的下落,除了樊遇曾冒起的那一丝失落与疑惑。
“这伤……已经入骨了。”金统紧蹙着眉,神色尽是忧虑。
“拔吧!”玄默沉着声,竟有些嘶哑了,眼内竟是血丝。
金统却只望着离朱那几乎被血浸透的月白色锦衣,并不动手。
“我来。”重炽沉痛却依然镇定,“扶着王,这匕首,已嵌入骨中,再不拔,整只手就废了。”
剧烈的疼痛使昏睡中的离朱嘶叫着醒来,全身肌肉痉挛着,眼神却渐渐涣散。
“哥哥……”玄默哽咽着死死抱住离朱抽动不已的双肩,仿佛那匕首是从自己心里抽出来。
“玄默,放开他,必须马上给他止血。”重炽拉开几近崩溃的玄默,对金统使了个眼色。金统了然,一个手刀将玄默劈晕了过去,这样的场景,只会加深他心中的伤吧。樊遇稳住玄默,脸色业已青白,哪里再忍心看下去。
好容易止了血,为离朱包好了伤,天已大明。此次并无擒获战破,他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为今之计,只有尽快离开绮。虽是疲敝不堪,众人还是飞车上路,一刻也不敢耽搁。
虽是强撑着破了九阴罗刹阵,毕竟是强弩之末,车马颠簸中离朱陷入高热昏迷,一干人等竟没一个精通医术的,又不敢贸然进镇求医暴露行踪,只得守着离朱干着急。
“不能如此下去。”沧若首先沉不住气。
“我们好容易换了车马,绕道而行,以避免战破眼线,若贸然行事,暴露行踪,你以为以我们几个,能护得了王吗?”金统最是谨慎老到。
“在客栈我们不也逼退了他吗?合我们三人之力,难道对付不了一个战破?”毕竟是年轻气盛,沧若并不将战破放在眼里。
“哼,”金统冷笑道:“你道战破真是忌惮我们三人吗?彼时王统筹大局,玄默亦能自保,我们专心排阵对付战破自是不难。如今,我们气势战力都大大折损,要对于战破,不过以卵击石。”
“我不信战破沉寂多年只储备了五个死士,若我料得没错,他先前将力量转移至获,现在能跟他赶到绮的只有这五名轻功了得的。现在,他的武士怕是要聚齐了。”樊遇一脸的凝重。
听得此说,沧若只觉一股无名业火直往脑冲:
“就如此睁睁看着王受苦吗?”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出绮。”樊遇望着深蓝的车帘,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只是,权益利弊,只能出此下策。
“再赶两天的路,进落霞城整顿。”一直在看着地图的重炽终是说了话,倒也没有人质疑,就此定了行程,一路风驰电掣的赶着。
终是逃不过,前面的山坡上冒出密集的黑点,这里,距落霞城不过十里路。
“大家聚拢,将马车围在中间。”重炽知道这必是战破的后援了,只是没料到,竟有二百余人,团团将两辆马车围住。
“沧若,你引了三侍卫尽力四面砍杀,不要让他们靠近,不一定要伤人性命,让他们动不得就可以。金将军,劳你守着那辆车,若遇战破,切莫强攻,只需静守。樊遇,你躲入车内。”到底是将门之后,重炽发号施令指挥若定。
人渐近了,沧若的撕杀亦是开始,重炽金统却是不动,只盯着马车四周,以防战破突袭。战破的武士武功虽然扎实,而三侍卫却俱是旦宫一等一的高手,沧若更是不用说,一柱香下来,倒真没几个能近得了马车的。便是有人侥幸近了,也被守在一旁的重炽金统手起刀落。血溅得青篷马车一片狰狞。死士们却抵死进攻,根本不顾及性命。毕竟人多势重,渐渐的,近了马车的人越来越多,重炽金统已感吃力。正于此时,只听东面的侍卫惨叫一声,再看时,已是人头落了地,只余身子尚跪在地上,脖上的鲜血喷涌而出,几乎要将这贫瘠的黄土染红。防线出现了缺口,东面的死士一拥而上,其余的也尽往那面奔去,形势大乱,重炽金统疲于应付,却仍不离了马车,撕杀时,余光尽是在车上。
“想不到你们可以支撑那么久。”腾空而来的不正是战破,重炽心头一寒,这一劫真是逃不过吗?
战破赫赫而来,直取重炽守的那辆车,竟似势不可挡。重炽勉强应战,手中的刀却是碰不着战破衣袖,也不知自己能挡多久,却只横了一条心,不死,就决不放战破过去。
“死与不死,你都拦不住我。”战破似能读心,掠过重炽向马车攻去。重炽大骇,飞身回护却为时已晚,正当战破撩开车帘,却觉一股子力从车内弹出,虽非强劲至极却是透着一利韧。
“这次你可猜错了。”吟吟掠出车来的却是玄默,脸色饶是苍白,眸中却是坚定,再无初见时的莽撞孩子气。
“受了我一掌尚能使出如此内力,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战破虚晃一招便向另一辆车掠去。
金统料知他发现重炽守的不是玄默后必攻自己,早丢了剑,运气在掌,近身缠住战破。玄默重炽亦攻了上来,四人斗得难解难分。玄默有伤,重炽金统俱方经了大战,疲敝不堪,一来二去,竟也落了下风。战破虽武艺精湛,一时半刻也无法脱身。他深知,离朱处世谨慎,援兵指不定就到,到那时,要动离朱怕是难了。以是也不恋战,寻了个空挡虚应几招便飞身而起,直扑十步开外的马车。正待掀帘,却不见玄默他们追来,心中警铃大作,只是已是不及,手已碰到帘子,一声巨响下沙飞石走,一辆车早已炸得四分五裂。战破到底经验老到,手一触帘子就飞身扑地,如惊鸿掠飞,饶是如此,后背亦是被飞滚的沙石所伤,一件皂袍已破得不成样子。正欲起身,背后的撕痛让他倒抽凉气。玄即,玄默重炽金统攻到,又是一阵混战。此刻情况正好相反,战破受了伤,虽不至伤及性命,却是撕心裂肺的痛,玄默三人越战越勇,大有生擒战破之势。眼见着战破力不能支,败相已露,却闻一个女声喝道:
“放了他,否则离朱就会死。”
玄默骇然,回头望去,只见一黑衣蒙面女子正站在仅剩的马车旁,冷剑已挑起车帘,依稀可见离朱惨白的颜。远处的沧若依旧在对付杀不完似的死士,根本无暇分身,也难怪有人趁空子挟了离朱。
“你是何人?”重炽喝着,心却刹那高悬。
“我并不想杀人,只想你们放过他。”那女子,目光流转,竟依稀有泪。
“杀了离朱!”到此时,战破心心念念的还是杀离朱报仇。
玄默冷冷望着战破,沉声道:
“你可以走,但,我保证,你活着会比死去苦一百辈。”言毕,转回到车旁。
那女子亦是守信,立即撇了剑,携了战破离去。
“真是可惜,就这么白白放走了战破。”沧若一脸的惋惜,“也不知道那女子是何人。”
众人皆不语,默默拭着自己兵刃上的血,只有重炽神色一异,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到底没说出来。
“还有,你和王同坐一辆车,另一辆车诱敌,这么绝的计策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怎么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沧若依旧是直莽的性格,容不得半丝疑问。
“这就要问玄默了。”重炽言语冰冷,显是在怪玄默竟瞒了大家独自用计。
“各位恕罪,此计实出自樊某。”樊遇望了一眼依旧不语的玄默,知道定是要自己来解释了,“若是事先与各位商量,在打斗时,大家尽管能依计而行,神色注意力不免关注王所处的车,以战破的多疑,难保不会被发现,彼时不但前功尽弃,王的安危也成问题。顾忌此,我方大着胆子与玄默独议了这计。望各位看在我也是一心为了王,就恕了樊遇不告之罪。”说罢,竟是一揖到地。
众人见他言辞恳切,又是迫不得已,也都缓了颜色。一宿无事,早已积劳的诸将好歹歇了一晚,只有玄默,虽知道战破必不可能短时间内再攻过来,却也不放心,又是守了离朱一宿。
第二日近正午,离朱一行终是到了落霞城。这落霞城,本是绮西方最大的城市,仅次于绮都浮红,在百年前也是四国中首屈一指的繁华都市,怎奈连年的战火,如今的落霞,凋零残破,早无往日光辉,不过到底是大城,比起地方小镇来又是热闹些许的,城门边进出的百姓虽不算多,勉强也能算个络绎不绝。一干人正犹豫着是否就如此大咧咧进了去,忽觉足下之地竟传来微微震动。上过战场的人皆知道,这是大军压来的马蹄声,此时带兵来的是谁?少凌君已被牵制于京都,漫尘身中剧毒,不死也只剩半条命,战破倒是伤得不重,此时要调这么多兵怕也是困难。正在疑惑不安中,黑压压一片人已经近了,为首的骑一匹枣红色战马,黑色战袍在风中显得诡谲神秘,一张脸倒也平平淡淡,只是一双眸明亮耀眼,似藏了无限光华,流转之间竟令人目眩。
“浪泽护驾来迟,王请恕罪。”言语间已是跪在马车前了。
“浪泽?我怎未在旦国见过你?”樊遇毕竟是一国之相,如此人物照理不该忽视。
“我本乃军中一百夫长,受王大恩在南境练兵,月前得冷将军传王密令,命我先佯攻绮都,引回少凌军,再领兵赶到落霞城外接应。少凌军颇为严整,我军被其拖在绮都外五日,以是耽误了前来接应的时间。”
五日?正是离朱破阵那日。一切俱在离朱算计中,除了凝翠中毒。玄默顿时一阵心寒,如此的苦心又换得了什么?虽是能平安回去却失去了此行的意义。幸是离朱未醒,否则见此情此景不知该是怎样的痛。
待进了城,请了落霞最负盛名的医师来疹,玄默虽是伤得重,毕竟身子骨强健,加之内力深厚,背上的伤尽管还是七七八八,倒也开始愈合。疹到离朱时,却直直摇头,慌得沧若几乎又是一把把他抓起来,一番倒腾以后,终是憋出一句“危哉危哉。”玄默听得此说,更是气极,那医师几乎是被他踹到门外的。还是重炽沉着,吩咐众人休息一夜,第二日便置购车马,急驰回旦。
暗淡的宫门,偶尔一处的鲜艳,旦宫依旧维持着先王时代的样子,江山依旧,人事全非。玄默骑于马上,自己离开的一年时间,离朱到底经历了什么?再重逢时已不见了分离时的恨意,却也没有了以往的默契。时光带走了的不仅仅是恨吧,离朱再望时的眼神,已凉薄如水,他一心一念不肯放的,只有凝翠。当他得知自己落于幻海的那一刻,可曾有些须的难过。玄默如是想着,先是自怜,再是自嫌,不由手起鞭落,独自一人奔入宫去。
“玄默他……”樊遇虽是知道玄默因放了凝翠走而后悔不已,却不知道他们分离时的恩怨,不由得有些疑惑。
“哎……他们兄弟,亦有解不开的结。”重炽叹着,将前因后果一一说给樊遇听。
“我只知道王弑父而王,却不知其中如此曲折。”樊遇叹着,对离朱更是敬畏。
“王一生磨砺,幸有皇后在旁施药照顾,谁知如今……”重炽说着,不由眼眶微红。
“重将军勿过分忧虑,王……王他禀性刚强,不会这么容易……”樊遇却是说不下去,再如何刚强之人,走到这步,可还会有什么牵念。
“只怕王……”重炽神色忧虑,到底没有说出来。
离朱恍恍惚惚,却似是知道自己已回了旦,外面的声音,亦有一两句入耳的,只是怎么也醒不过来,仿佛置身于火炉,皮肤是滚烫着的痛,五脏六腑却透着一股子寒,喉中似含着滚沙,只热辣辣痛着。
“王……王……”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旁唤着,隐隐的竟哽咽着。离朱知道,这是伺候惯了老奴离平。有人搭上了自己的腕,温热而苍老的手指,再不是凝翠那微凉细腻的柔夷,离朱不由一颤,周围呼声更疾。终是耐不过,离朱费尽全力睁开双眸,只见龙床边已密密围了七八名御医,见自己醒来,脸色无不拨云见日般璀璨。
却又是何苦,睁睁得醒了来,能做的无非厉兵秣马,将绮毁得干干净净,还有战破,那个同源的血亲。离朱知道,无论如何,凝翠亦是回不来,可只有仇恨,尚能激起他的一丝残念。
“走开,拿水过来。”离朱声音沙哑低沉的不成样子,众人却依旧听见了,忙不迭矢的让了开去,皆望着离平颤颤悠悠,喂离朱喝完半杯水。嗓子虽是好了些,寒热焦灼的感觉却是不散,离朱阂了眸,强忍着极度的不适,道:
“都出去。”
耳边终是静了,离朱却也再睡不去,除了全然无知觉的左臂,全身俱是难以忍受的焦灼,冷汗自额前渗出,离朱暗咬紧了唇,终是不肯让一丝呻吟逸出。须臾,却觉什么东西滴落在自己手背,一片的灼热。睁了眸,却是玄默,正望着自己,神色哀戚,也不说什么,只是不住垂着泪。离朱心中一动,方想出言安慰,却怎又忆起正是他,让凝翠死无葬身之地。一种痛自胸前弥漫,说出口的,却是一句:
“都出去,道是没听见?”
玄默一窒,脸色陡变,泪凝于眶中,身子微颤着,神色戚哀得再不加掩饰。
离朱痛意更甚,只觉得胃俱在抽搐,明明不忍,却生生转过头去,再不看他。
脚步声渐起,他终是离去。离朱却觉心被抽空般冷痛,泪终是自眼角滑落。
归整大军,增加军费,购置战马军备。离朱虽是沉疴在身,却依然政令不绝。重炽的担忧最终成真,离朱怕是不灭了绮不肯罢休。只是举国上下,朝野内外,俱哀皇后早逝,漫尘辱国,皆斗志昂扬,恨不得就杀到绮去。此中以玄默最为极端,每日每日的沙场练兵,完全不顾及背上的伤尚未好透。
离朱怎么也喝不下药,倒也不是不肯喝,只是每每喝了就呕出来,身体似再容不下一丝东西。御医们束手无策,又不敢进去扰了他,只每日每日在离朱房外转悠,眼见着离朱一日日消减,已近乎不成人形,重炽人等俱是忧虑万分。
“这倒是怎么了?”沉稳如重炽,亦是心火焦灼,“你们不是说只要醒了来就没事了吗?”
“我等为医数十年,此情形……却是从未见过,只怕王……”御医再不敢说下去。
“不再有生念是吗?”樊遇难得的神色俱厉,手中却抱了一张残琴,“我告诉你,王若想死,他怎活得到现在。你在这里危言耸听,到底是安了什么心?让旦不战自乱吗?”
御医手一抖,直颤得跪了下来。
“老臣死也不敢,只是王……”
“一群庸医,王不过受伤之后再着风寒,故是药石难进。只要条理得当,不日便回痊愈。”樊遇无比的坚定让重炽一惊,玄即明白,旦到底国本未稳,王如今未诞下子嗣,玄默虽是回了来,却无王血,更未曾得封,一旦传出王病危的消息,整个旦国怕是会人心惶惶、不战而乱吧。
“只是……王既是药石难进……又如何条理?”到底是御医,□□势不懂半分。
“你们只管煎药来,吩咐御膳房每日做些个清淡的,其余就不劳费心了。”樊遇说完,抱了残琴走进房去,竟是未曾敲门。重炽心惊,也是跟了进去。
“王,你要旦国的百姓如何?”也不管离朱醒是不醒,樊遇一进去就劈头盖脸一句。
离朱冷冷转过头,一张颜似乎只余一双眸是活的。樊遇一惊,短短日子,离朱竟消减成这样。
“我知道,再拿旦国的百姓劝王已全然无用。只是,王道是忘了与皇后初相识时,在幻海边,皇后曾与王说过什么?息民生,止战乱。道是皇后一走,王便忘了吗?”
重炽大惊,忙拉住樊遇喝着:
“别再说了。”再望离朱的颜,果已可见青白,额前的青筋正微微跳着。没有人敢在离朱面前再提凝翠,不敢提,更是不忍提。偏偏有个樊遇,饶是不知死活。
“我在与王回话,碍重将军什么了?”樊遇却是一脸刚强,大有不说完不罢休之势。
“你……”重炽气结,再说不出话来。
“王可曾记得,当初皇后就是弹着这琴怒斥王不该受制于人,徒生战断,以至哀鸿遍野。如今,王非但不好自珍重,善养病体,却与先王一途,枉开战祸,置旦国民众于何地?又置皇后于何地?王,您弑父的碎血剑上,血痕犹新。皇后遗骨,怕亦未被鱼虫食尽哪?”樊遇说到激动处,竟将残琴往地上砸去。
重炽听得冷汗连连,这样的话可不是要离朱的命吗?只见离朱“哇”的一声,连吐两口鲜血,身子痛成一张弓,不住颤抖着。
“王。”重炽忙奔过去,连点他几处大穴。离朱顿时失去意识,瘫软在了床上。
“你……你怎可如此!”重炽气极,一把拎起樊遇,生生一拳就往他脸上招呼。
“我……我只是再难看到旦生灵涂炭。”樊遇也不拭嘴角的血,眸是竟是挣扎,“他没有权力,让旦国百姓承担他的仇恨。”
“好!好个忠义之士!”重炽直气的唇齿颤抖,“那么王为旦国百姓承担的呢?这都是他必须受的吗?你再去问问百姓,皇后被毒杀于外境,他们哪一个容得下如此大辱?还有三军将士,便是王要他们止了战,他们可肯?灭绮,早已是必然。你又可曾念及王,他……他一个人苦苦支撑,你还如此激他……王若是有个万一,你……樊遇,我要你死得好看。”
冷冷撂下一句,重炽只将樊遇一脚踹出门去。
望着离朱痛楚的睡颜,重炽心底一阵巨痛,再没有什么顾忌,旦国百姓与自己,若为他的恨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