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从》南柯子

4、第 4 章

　　账簿越翻越心惊。
　　我初三上学期，也就是15岁还不到就辍学，开始跟着爸爸在建筑工地四处打零工。虽说挣的钱不多，但吃住总是包了的，而且不管多少，我留下一点零花之后，全都上交给爸爸，再由他交给妈妈。可是翻看这个账簿，她们花在我身上的钱，哪怕一分一厘都记得清清楚楚；而我上交的钱，却是从21岁时起，而且记得相当粗略，那中间六七年打工的钱就直接人间蒸发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哪里斗得过一个心机深沉的老手，而且还是他一直以来心目中最亲近的人！
　　由我辍学，我又想起另一件十分可疑的事来。在小学里，我的学习成绩是非常优秀的，每年期末考试虽然不一定能得第一，但肯定会拿个奖回来。家里堂屋的墙上贴满了我得的各种奖状。上初一下学期的时候，我还在县里举办的数学竞赛中夺得一等奖，跟我们九真中学的校长都合过影！很多人到我家来，看到满墙的奖状，都认为我是一棵读书的好苗子：“嗬，这么多奖状！这伢子以后肯定能考上楚天大学！”“学习成绩这么好，这伢子迟早会飞出去的。”我听了心里也喜滋滋的。
　　楚天大学是我们省最著名的高等学府，同时也是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最大的梦想。当然比起京都大学来，这所大学还是稍逊一筹，但京都大学实在是太遥远了，看不见摸不着，还是距老家一个多小时车程的省城更加实在一些。听说隔壁村的方家栅，也就是我们小学数学老师方仲平的亲姐姐，上的就是楚天大学。她应该就是我们这山沟沟里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从此很少回家。有些人偷偷议论，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孩子，怎么相差这么大，姐姐能考上名牌大学端上铁饭碗，弟弟只能在小学吃粉笔灰？其实方仲平一点儿都不笨，但比起耀眼光环笼罩之下的姐姐来，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飞出去有什么好？连娘老子都不认了，等于是白养了一场。”妈似乎并没有那么高兴。
　　那以后没几天的一个早晨，两个姐姐刚出门，我也背起书包准备上学的时候，妈递给我一小卷钞票，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10块和一张5块的纸币。
　　“前天不是给过我10块钱吗？我还没用完呢。”我以为她是事情太多忘了，想退还给她。
　　“我知道的。你先拿着，饿了就买点什么吃，别省着，我以后会一个星期给一次，一天5块钱。”她把钱塞进我的上衣荷包里。
　　我隐隐有些不安，一天5块钱的零花钱，这对一个孩子来说，绝对是一笔很大的钱。我不知道妈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大方，我们村子南边的卫红军上面有七个姐姐，他爸妈一天也只给两块钱。妈就算再宠我，也没必要对我这么大方呀！
　　“你正在长身体，要是肚子饿了没钱买吃的，会长不高的。妈妈巴不得你长得壮壮的，比二牛还结实！”二牛是我们村里长得最壮实的男孩子，两条肥腿比牛腿还粗，才15岁就有180斤了，比他爸爸还足足高出一个头。
　　妈的话彻底打消了我的顾虑，我也就心安理得地上学去了。但是我并没有把这些钱全部花在吃上，而是泡在街上的录相厅和新开的一家网吧里。吃的我一天只要花2块钱，今天买蒸馍，明天买油饼，后天买米饼，每天换着吃都够了。
　　距九真中学不远处有一条街，每天早晨有很多小商小贩在街头摆摊卖菜，街道两旁还开了裁缝铺、药店、母婴店、包子店、餐馆等各式各样的店铺，其中还有两家录相厅和一家游戏厅。录相厅里播放的一般都是港台警匪片，还有武侠片，两三个小时一场，可以完整地从头看到尾，只要5块钱。网吧则是2块钱一小时，在网上可以玩的更多，除了看电影之外，还可以打游戏、打扑克、打麻将什么的。我们班上有几个有钱的同学经常来玩，而我以前连看都没敢多看一眼。自从网吧开张以后，顾客天天爆满，基本上都是中小学生，也有少数成年人，录相厅的生意就越来越差了。
　　其实我就算一分不花，也不会有多饿，因为我一天三顿饭都在家里吃，这5块钱等于全部落进了我的腰包里。从那时起，每天放晚学后，我再也不是急急地赶回家去做作业，而是老惦记着往街上的网吧跑。偶尔心中也会生出一丝内疚，那么多作业没做，单词也没背，应该回家学习，可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在岔道口犹豫半晌，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左拐，然后一路飞奔而去。
　　我的成绩也一落千丈，从初一上学期的名列前茅到初二开学，还没满一年的时间，就变成了班上的倒数10名以内。我又混了半年，勉强读完初二，就用家里的一辆脚踏三轮车把桌椅搬回家，死活不愿再去上学了。
　　在我搬回桌椅的那一天上午，二叔卫长寿隔着院子恰巧在跟妈闲聊，老远就听他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的主意没错吧？他的成绩那么好，要是你不让他读书，逼着他跟大哥去打工，他不恨死你才怪！你多给他几个小钱，他肯定会到街上去玩游戏。他自己学不进去了，只有乖乖地搬着桌椅回家……”
　　二叔一见我走进院子来，赶紧打住话头，嘟囔着还要去地里挖棵萝卜配在卿鱼里，就转身走了。妈也随即到厨房做饭去了。
　　一时间，我如焦雷轰顶，原来她不想我考出去，就用这一招来把我牢牢拴在身边。这每天的5块钱根本不是她对我的宠爱，而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断送我大好前程的陷阱啊！要是我手上没这么多钱，怎么可能成天想着去网吧浪费大好学习时光呢！唉，说什么都没用了，要怪就该怪我自己，没有足够的抵御诱惑的能力。
　　午饭摆上桌之后，妈到房间叫我来吃饭，她那副关切的表情，以前只以为是慈爱，如今看来却无比虚伪！一股浓浓的肉香飘进鼻子，那可是我最喜爱的排骨藕汤，像是在庆祝我灰溜溜地从学校回来。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也不像往常一样跟她那么亲近，只冲她吼了一嗓子：“我再也不去上学了，这下你高兴了吧？”
　　或许是我的话正戳中她的心思，或许是见我不像平常那样对她百依百顺，她有些恼羞成地说：“是你自己不上学的，我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只要你能读得进去，我就算砸锅卖铁都会供你读。”说罢讪讪地吃自己的去了。
　　我心中更加生气，她明明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去读书，乐得在我面前说这种漂亮话。是我自己不争气，以致中了她的圈套。我把脑袋深深地钻进被子里，任由悔恨的泪水洇湿被子。
　　我第一次发现，她是那么有心机，完全不像我心中的慈母形象。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对她有了戒心，有了隔阂。她也觉得我是长大了，脑子里想的事多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好糊弄了。而当年那坑过我的一个又一个5块钱，如今赫然写在账簿上，等着我还呢。
　　我现在也是一个2岁孩子的爸爸，我每个月拿到工资后，都要给老婆的账上打2000块钱，但我从来没想过给那些钱记个账，以后逼着她还，那一点一滴的血汗和感情，怎么还得清？也没想过一定要生个儿子撑门户，哪怕拐的骗的……人与人之间，差别怎么这么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