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珍珠和羔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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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周微做了一个格外漫长的梦。
他睁开眼，过了许久，才从那种大脑空白的恍惚状态中抽离。少年纤长的眼睫缓慢颤动了数下，逐渐想起自己的姓名。
他叫周微，是刚刚转来这座城市读书的普通高中生......假如他没有跟着新同学一起去那家商店的话。
昨天的经历不仅在他眼前打开了一扇崭新世界的大门，更揭示了他的另一重身份。
某些人看上去是造型比较前卫的学生，实际上是已经活了不知道多少岁的神使，或者前任神使。
但即使他是神使——周微也做不到用法术之类的超自然力量瞬移到学校，或者干脆暂停时间。
他头上还顶着一个很大的“失忆”Debuff。
周微睡得格外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八点，于转学到一中，正式上课的第二天，不幸迟到。
这其实有点奇怪，按照正常的发展逻辑，他昨天回去之后应该腺上激素飙升，或是兴奋，或是忐忑紧张，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睛一闭，眼前就会自动浮现白天发生的事，怎么也睡不着才对。
虽说两者导致迟到的概率其实差不多，周微还是感到困惑。
回家之后，他特地做过实验，心跳正常，血氧正常，右手食指上拿小刀划开的伤口会流血，血液的颜色、甚至是尝起来的味道也完全没有问题。
异常的地方也完全能够用科学来解释，伤口愈合快说明他的血液循环很充分，不疼是因为他或许有先天性无痛症。
经过实验，周微还是更倾向自己的物种依旧是人类。
他不像洛斯特那样，明显带有其他物种的特征。
洛斯特在和他交谈，带着他走进店内后，原本只是颜色比较罕见的红眼睛变成了山羊，还有宗教传说里恶魔才有的横瞳。
利用走廊上罚站的这段时间，周微得出了自己或许罹患神经衰弱的结论。
他没有所谓的共情能力，情绪也很单薄，和洛斯特交谈时哪怕清楚自己在赌博，也全无紧张之感。
唯一出现的较大波动，是意识到洛斯特想以那些灵魂为嫖/资，想和他发生差不多负距离的亲密举动的瞬间。
但那其实更像生理反应，他的尾椎也有种过电感。
鉴于这是一个不科学的世界，他完全可以更大胆地假设：会有类似神经衰弱的反应，不是因为他的大脑有问题，是因为他交易过情绪，或者是被取走了情绪。
欲望可以交易，灵魂可以交易，为什么情绪就不可以呢？
如果我是那位大人——这个念头必然是一种冒犯，然而，相当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个想法钻出来的瞬间，少年心中一片平静，丝毫没有擅自揣测某个不言可说的伟大存在的慌乱。
他清楚自己该以何种态度应该如何对待祂，或者说......祂们？
失忆之前，他悠长乃至无尽头的寿命，掀起风暴击碎雷霆的力量，都来源于对方。
他理应虔诚，理应驯从，理应奉上一切身心，无比清醒，无比盲目。
然而周微确实没有任何感觉。
他普通且寻常地按照这样的假设想了下去。
人没有感情，会变成变成机器，像运行程序那样执行命令。
他不会有同情，不会有怜悯，就算疑惑，也只是一闪即逝，不会在心中留下任何印记。
周微想起了部分和灵魂相关的知识。
普通人的灵魂像是砂砾一样常见，自然也可以如同砂砾般被模具塑造出各种形状。它们会被碾碎，混合，重新铸成类似硬币的东西，只有极少数才能被做成玻璃球，一定程度上保留记忆或者意识——那正是玻璃球光泽的来源。
人类实在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人心是矛盾的集合。真挚可以和做作并存，高尚依可以同卑鄙为伍，即使在邪恶之中，依然可以找到道德的光亮。
神不在乎人界定的标准，祂的收藏品可以邪恶可以善良，但必须足够纯粹。
色泽瑰丽，丰盈如同珍珠。
灵魂是人类身上唯一可以称得上有价值的存在，遗憾的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意识到不到它的重要性，直至丧失它的那一刻。
从人身上剥离灵魂的过程是杀蚌取珠的过程。
受限于肉/体，又不得不依存于肉/体。身体失去机能后灵魂会消散；而躯壳没有灵魂支撑粘合，也会逐渐衰朽，空洞，于某天坍塌，留下一堆渐渐溶解的肉块。
他的工作，用更直白更粗暴的话来解释，就是杀人。
而人类应该是他的同胞。
或许其中早就没有了他曾经的亲人，朋友，但总会有一些个体会让他产生类似的联想，他同样可能遇见过和曾经认识的那些人有微薄到可以忽略的血缘关系的后代......上述种种，都会成为负担。
是体恤下属吗？
还是单纯因为他比较好用，没有感情可以更好地工作，创造更多的价值？
周微无法确定。
失忆纵然能让一个人性格大变，甚至和之前完全不同截然相反，但潜意识里仍然会有东西残存，根植心灵深处，无法轻易抹消。
他信神却不恭敬神，对他的主毫无敬畏之心。
有洛斯特三句话不离母神作为对比参照，他对那位大人简直能用轻慢来形容。
我果然目前在叛逃状态吧？少年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想，在早自习下课铃响起的前一秒重新踏进了教室。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才发现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他的同桌，班级的学习委员今天没有来。
不过周微已经对他没有好奇了。
他会对学委产生好奇，觉得对方身上有熟悉感，大概率是因为对方和洛斯特之间的交易。
至于对方缺席的具体原因，周微没兴趣了解。
老师临时有事，换了课，从语文改成了历史。
讲台上，历史老师接着上次刚报完选择题答案的期中试卷继续往下讲，刚好说到雍朝，说起奠定了历史格局的永帝。
周微刚转学过来，没有试卷，也没有可以借试卷可以给自己看的同桌，只好把历史书拿出来翻，以相对端正的态度打发时间。
历史书有明显的使用痕迹，内容却完全陌生。
上面提到的人物生平，及代表事迹，周微没有半点印象。
他依稀记得某场功败垂成的行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眼睛雪亮的刺客在大殿之后看到了某些东西，陷入疯狂；斩杀掉白蛇的年轻人应该姓刘，他杀掉其实也不是蛇；某个混乱的年代会格外飘摇动荡，则是那时需要大量的血肉进行祭祀，举行某个仪式......仿佛他都亲自经历过。
科学尚且能证明平行宇宙存在，可见世界的确不止一个，历史同样有多重性。
他曾经熟知，甚至参与的历史，来自另一个世界。
......更像隐姓埋名叛逃了。
周微随便拿了支笔，装作划重点记笔记的样子，试图将记忆中某幅模糊的场景绘制出来。
他用线条草草勾勒出巍峨雄伟的大殿，坚硬挺直，雕着古朴花纹，似乎直冲云霄，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梁柱。
有盛怒惊惶的帝王，殿阶下无头苍蝇般的臣子，雪亮的剑光，以及王座上方，冷冷俯瞰一切巨大口器，以及口器周围密密麻麻的眼球。
刺客看到了祂，看到了那个怪物。
草稿纸上，随手涂抹的场景画最终停在停留在刺客与怪物对视的那一秒，少年还未搁笔，肩膀就被突兀又亲昵地拍了一下。
身材魁梧，板寸头，是李世杰。
周微从脑海里扒拉出对方的名字，侧过脸，无声询问。
假如李世杰没有过来打扰，他可能都不会意识到已经下课了。
“你在画画啊。”李世杰很自来熟地开口，目光落到那张被线条挤得密密麻麻的白纸上，倏地凝固。
线条蛆虫般蠕动，又如溅射的墨点，顺着草稿本的边缘往外扩散，形成一个深不可测的诡异旋涡，将他摄入其中，吞噬殆尽。
“怎么了？”少年清清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没、没什么，你画得还挺好看的。”李世杰使劲晃了晃脑袋，把刚刚那股冲击感甩出去。
他再看那张草稿纸，疑心昨天游戏玩到太晚，上节课又没有睡觉，眼神出了点问题。
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一张连内容都画不出来的涂鸦而已。
“学委不是今天没来嘛，我们过去问了老师，才知道他今天上学的路上出了车祸，骨折住院了。”
李世杰了口唾沫，“我们准备中午吃饭的时候去探望他，问老师要了请假条，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随便从班里抓一个人，和他的关系都比新同学要亲近。他邀请周微，主要是因为昨天发生的事。
他们确实不太熟，可立场是相同的，甚至算一根线上的蚂蚱。
周微稍加思索，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他确实不太想上学，坐在教室里听课。
跟着李世杰一起去医院看学委，还能顺便照个脑CT，看看科学能不能检测出来问题。
算上周微在内，去探望学委的一共四个人。
还是昨天放学路上的配置。
周微遥遥缀在队伍的最后面，看李世杰把请假条递给门卫，跟着他们走出校门，最后，在一家他并不陌生的店铺面前停下。
店门关着，把手上了锁，挂着块“有事出门”的牌子，最下方则标了回来时间。
显然，去医院看望同学只是这几个年轻人的借口。
为了避免昨天那种刚进店老板就宣布关门的情况，他们选择中午过来。
一中校风很严，有三个食堂，不允许学生外出就餐，想提前出校门，除非老师开请假条。
“你们要等他回来？”周微静静开口，抬眼看向他们。
那块“有事出门”的牌子上写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而现在才刚过十二点没多久。
少年眼皮微窄，双眸冷冽狭长，目光像二月初融的山泉，清凌凌的。
李世杰莫名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来解释，“反正到老班也不知道我们到底去了没有，到时候给学委发条消息，串通一下就行了。”
最多他再多给点好处。
“那你们等吧，我去医院。”
周微的确不想待在学校，这不意味他就有多想见洛斯特。
尤其是在洛斯特明显对他有某些想法的情况下。
他不理解，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对方能对仅有数面之缘的人产生性/欲。
“就当你们和我一起去了。”
“好兄弟，明天请你吃炸鸡。”李世杰松了口气，“那你记得和学委说我们在医院外面买东西，看完就他就走。”
和学委比起来，明显转校生新同学更好收买。
他把医院地址，还有学委的病房号告诉了周微。
周微估算了一下距离，决定打车。
医院静悄悄的，空气里是消毒水的味道，周微向值班的护士表明来意，被对方引向了某架电梯。
学委的病房在B栋的十楼。
“如果要看脑科，应该去几楼？”离开前，他很认证地询问对方。
护士和颜悦色，告诉他要先排队，挂号，取号之后再去不同的窗口。
总之，看病比想象中麻烦。
医院的十楼更加安静，甚至到了死寂的程度。
从电梯中走出来的那刻起，少年就再没有听见除自己脚步外的任何声音。
病人住院，肯定会有人过来探望，就算没有人探望，也要有护士陪同，这样的死寂是不正常的。
他在学习委员住的病房前停下。
门没有关，房间也很小。
站在门口，可以将整个房间尽收眼底。
周微看见了洛斯特。
青年骑坐在他的同桌身上，正俯着身，长发像帘子一样垂落，遮住了病人的身躯，也隔绝了周微的窥探。
他手上握着一把染有血液的手术刀，衣袖也被晕染成深红。
周微站在门口，却没有被他发现。
被丢弃在地上的器官越来越多，湿哒哒的血这堆器官的底部缓慢渗出，填入地板的缝隙，它们被摘出来的时候，甚至是还“活着”的，在地上小幅度地鼓动，像一座会呼吸的泥泞小山。
洛斯特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头发有点碍事，解剖病人的空隙，伸手将它们尽数撩到耳后，露出专注的侧脸。
他的神情专注，俨然最专业的外科医生，态度却轻蔑而随意，挥舞手术刀的动作格外漫不经心。
学习委员还活着，五官因疼痛扭曲，显得狰狞。他嘴巴长得格外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瞳孔因为过度惊惧溃散，只能无神地看着自己如何被手术刀划开皮肉，摘出内脏。
最后，被洛斯特捏在手里的，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它被手术刀划开，随意甩了几下，血点雨滴一样飞出去，溅到各种地方。
洛斯特伸出舌头——他的舌头像蛇一样分叉，露出一圈圈细密的牙齿，大张着，将整颗心脏包裹进去，尽数吞没。
“人类的质量越来越差了。”
不知真身为何物种的店长这样评价，语气平淡得像是刚刚碾死了蚂蚁。
他睫毛还在往下面滴血，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医院病房更是被这场解剖弄得一团糟。
有胃袋不小心被甩到了墙上，肠子则在吊顶的风扇上挂着，洛斯特在丢掉它们时并没有没注意力道，将这些垃圾控制在某个范围内。
确认他已经结束，周微才缓缓开口：“店外面有客人在等你。”
直到少年出声，洛斯特才发现他的存在。
青年高瘦的颧骨上迅速蔓延出一片红晕，他从猎物身上爬下，小心用衣摆遮住下/体，这才挂上对方熟悉的、带着谦逊和尊敬的笑容，“午安，没想到能在用餐结束后刚好遇到您。”
打完招呼，洛斯特才不紧不慢地补充：“它已经通知我了，我正打算回去。”
“用餐？”周微脑袋偏了偏，走进病房。
他站在学习委员的病床前，看着那张已经扭曲到看不出原本面容的脸，伸出手，阖上了对方的眼皮。
伤口均匀地将他的上半身分成两半，犹如一扇对称的门。
现在，这扇门正疲软地敞着，露出空空如也，仅剩下血与骨的内里，像市场砧板上随意摆放的，等待称量，分切的肉类。
“一种止损手段。”
洛斯特微笑着解释，“和人类做交易时，我并不会直接向他们索取欲望，而是其他物品。”
“好的欲望需要贪婪发酵，直到无穷无尽，欲望的所有者被其杀死。”
他实现那些顾客的愿望，满足他们的渴求，纵容他们变得更加贪婪愚蠢，为欲望提供足够的养分，直到完全成熟为止。
人类就是洛斯特放牧的羔羊。
“但是这样愚蠢，又拥有足够勇气的人到底只是少数，交易达成之后，他们很快就会后悔，惧怕，耿耿于怀自己失去的部分，想尽一切办法中止交易，让自身的渴求衰败。”
“我明白了。”周微说，“他已经有了后悔的念头。”
“没错......所以，在果实变得更糟糕之前，我会将其砍下，剜掉腐烂的一小部分，当做次品处理。”
“比如这头，他和我交换的是智慧，用幸运交换智慧。”
洛斯特好整以暇地开口，“他丧失了幸运，自然会遭遇意外，被车撞碎骨头，倒飞出去之后，旁边的楼上刚好有花盆掉下来，擦过他的耳朵。”
脑髓同样可以作为甜点，如果少年没有到访，那道贯穿羔羊上半身的伤口会一路蜿蜒，路过咽喉，抵达大脑，剖出皮肉下坚硬的头骨。
他会敲开这头羔羊的大脑。
食欲和性/欲是同一种存在。
洛斯特不想在少年面前失礼，将欲望粗鲁赤/裸地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之下。
“一位愚蠢的客人。”周微如是评价。
“遗憾的是，绝大部分客人都是这样愚蠢，不明白那些对他们而言虚无缥缈的东西，往往才是最重要的存在。”
周微不觉得洛斯特会不明白宁缺毋滥的道理，“你可以选择更优质的客源。”
他提到自己的同学，“正在等候你的那些客人，和他没有任何不同。”
“啊，他们的欲望确实劣质。”
洛斯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如果没有遇见您的话，我会直接打发走他们。”
“他们显然认识您，和您现在的身份有所接触，或许能让果实的品质稍微提高一些。”
周微：......
他其实有点想问洛斯特是不是有病，但这实在是个答案过于明显的问题，问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您要继续围观吗？”洛斯特不无期待地问。
周微摇头，“我还有其他事要办。”
“那么，祝您顺利，愿母神庇佑您。”洛斯特只好面带遗憾地道别。
周微同样离开了病房。
或许之后有人发现病房的惨状，会选择报警，但拨号的人绝对不会是他。、
他平静地回到医院大厅，重新去排队挂号，却被告知做脑部CT要提前打电话预约，带着遗憾，原路返回了学校。
门卫没有换岗，认出了他是中午出去探望同学的学生，将他放进了学校。
刚好是下课时间。
周微不被任何人注意地走进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瞥了眼粘在学委桌子右上角的课表，从课桌肚里翻出地理书。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所有人起立，他才发现教室里的学生多了一个。
对方的座位在教室第一排，桌子是新搬的，也没有同桌。
似乎是觉察到了周微的视线。
他扭过头，先是惊讶，随即友好地冲周微笑了笑。
这个新同学，有双小狗一样黝黑，湿润的眼睛。
......周微讨厌狗。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珍珠和羔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