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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思故人 ...

  •   日月轮换,山坡上葭思最喜欢的桂花树已开落三回,转眼悠悠三载已逝。
      三年里,葭思无数次希冀一觉醒来去见庄哥哥时,能应了他曾说的【说不定哪天自己又突然变回去了呢】。可是庄晓一次都没有变回去过。
      葭思心中忍不住失望但面上克制得极好,她怕他伤心,毕竟没有变回来,最失望难过的人莫过于庄哥哥自己了。
      她从不与庄晓提及此事,偶尔会自己坐在山坡上望着他们两人的家在发呆,轻轻叹息一声。
      “说不定明天就能变回来了呢?”葭思这样对自己说,后来,这句话她放在心里默默地说。
      花了三年时间,葭思已完全不怕那两只小蜘蛛了,偶尔心情颇好时也能勉强接受它们爬到自己手心,但始终谈不上多喜爱,也无法更亲近它们。
      与这样的庄哥哥相处得愈久,她愈觉得亲切,虽然变成了这样,但他的脾性始终未变,一举一动都让她感到慰藉。
      每次看他写下的话,葭思都能想象出原来的庄哥哥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情乃至细微的动作。她微笑,浑然不知思念的种子暗暗滋长,不知时间愈久愈疯长,直至最后破土而出,紧紧缠住她的心,勒得她呼吸困难。
      直到午夜惊醒,触到腮边余泪,枕边湿凉,她才发觉心底深藏,遏制不住地遮目哭泣,同时没忘记压低哭声。
      她想念他的各种语气,想念他含情脉脉的笑眼,想念他嘴角的小涡……她,想见他。

      然而翌日拉开门迎向朝阳,她仍旧笑容灿烂,面上半点不见悲伤,眼底的一丝沉痛也在推开庄晓房门的刹那隐去。
      “庄哥哥,我们来剪窗花吧!”
      为了应和今日气氛,葭思身穿大红冬袄,梳了精巧的双螺髻,粉黛略施,唇红粉颊,眼尾扫红,整个人宛如一枝耀目的红梅,浓烈绽放于冬日。
      说是一起,实际只有葭思在做,庄晓默默待在一旁。
      葭思先在红纸上绘出要剪的花样,她想也未想,执笔便落,一气呵成,仿佛早已练过千百遍。
      她的画工可以说是庄哥哥手把手教的。
      彼时他们还在流浪,庄晓试着作画去卖,葭思怕被嫌弃无用便缠着他要学,他听她说想学,什么也没问当即应下了。年幼的庄晓技法尚不成熟,偶有灵感爆发之作尚能卖钱换些衣物吃食,其他多被退了回来。他既要每日多看多思钻研画技,又要教没什么画画天分的葭思从头开始,却始终不曾露出半分不耐。她当时不懂他的辛苦,只感觉到他的眉间忧愁,便故意画得夸张些,想引他展颜一笑。殊不知,她这么一画,无意中增大了他的工作量,他开始反思他的教法,每日教她的时间更长了。
      房屋落成后的头一个除夕,他买了一大摞红纸笑眯眯地对她说要剪窗花。此时的葭思画工与幼年不可同日而语,她没让庄晓的心血白费。这时的她不再怕被抛弃,他画画时她在一旁偷懒托腮看他,待他剪好一展开,一排手拉手的小人活灵活现地呈现在眼前,她才眼前一亮,也跟着拿起剪刀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葭思现在画的,皆是他往年画过的。她当时很少跟他一起画,但他画过的每一张,都深深铭刻于她脑海。
      猛虎下山,鸭子戏莲,老鼠娶亲,鹿鹤同春……她一张接一张不停地画,不让自己停歇有时间去想些别的。
      刚完成的图与之前的截然不同,葭思抿唇直愣愣看着。
      这张图不是庄哥哥曾经画过的,而是她曾画过的,是她偷偷描画,笔笔灌注心意,并且画完特意藏好不曾让庄哥哥瞧见的。
      这是一个侧影,画上的人举着酒杯侧身而坐,侧脸线条温和勾人沉沦,通身似醉非醉的姿态,端得是一派风流。那是某一年的乞巧节,不知是何原因庄哥哥心情极好,与她对饮。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庄晓,脑中闪过话本上常见的“任君采撷”四个字,情不自禁上前偷亲了他。
      葭思的脸渐渐泛红,感到些许慌乱,后又担忧起如今的庄晓看到这图会不会难过,不由得握紧了笔不安地解释道:“庄哥哥,我……”
      庄晓似是知晓她的想法,她刚开口他即写道:【我很喜欢。】
      葭思定了定神,努力回忆当时坐在他身旁的她,很快脑中的画面呈现在纸上。画上的女子侧首支颐,另一手举杯,与左边画上的男子遥遥相对。
      葭思一手一个举着剪好的两人,满意地盯着看,头也不转地笑着问庄晓:“你看是不是正好凑一对,我们把他俩贴一起好不好?”

      不知是刚刚的回忆导致她一时兴起,还是早就决定好了。葭思翻出一坛酒,笑眯眯地对庄晓说:“没有酒应景,哪能叫过年呢!庄哥哥,我们一起来喝酒吧!”
      葭思把小泥炉从屋里搬到了门口,坐在门槛上一边托腮望着远方,一边等屠苏酒变暖。
      庄晓在她身旁,同样望向远方。
      一方寂静中,火炉上的煮酒声渐响。
      葭思说是一起,实则只有她一人在喝。她一杯接一杯地喝,似要将万千愁肠吞入肚中,又似要确认什么。以往冬日里两人偶尔会饮酒取暖,但酒多伤身,庄晓从不许她贪杯,并以身作则,令她无可指摘。
      而今她发泄般灌酒,却始终没等到有人从她手中抽走酒杯,惩罚般轻捏她的脸。
      常听人说醉酒能消愁忘忧,她以前没醉过不好评说什么,如今可以说这话实属诓人,她明明越喝越清醒,舌头好像也越来越敏感,入口的酒又苦又辣,苦得她眉心纠起,辣得她鼻子发酸。
      突然远方一道亮光直直升起,如披荆斩棘的一叶小舟,抵到海中央,化成一朵绚烂无比的花,照亮了黯淡的夜空。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随着第一声炸响,之后是接二连三的响声,如万舟如海,整个死海乍然间活了起来。
      朵朵烟花竞相绽放,整个夜空恍如白昼。
      这般景象落入葭思眼眸,原本的一潭死寂乍然流光溢彩起来。
      “庄哥哥,新岁顺意!”葭思转过头对庄晓说道。她笑靥如花,面色酡红,眼角泪花转瞬即逝。

      躺在床上的葭思已然陷入沉睡,突然她嘴巴一撇,像是要哭一般,口中梦呓道:“庄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回来啊……我好想好想你。”
      外面烟花已停,狂欢之后的世界比之前更显安静了,这句低喃的呓语清晰可闻。
      葭思被子上落有一男一女对饮的影子,两人挨得近,酒杯碰在一起,仿佛可以听见那清脆的一声瓷响。
      皎洁月光下,绮窗上的两个剪影似正举杯邀月,倾出无限情意。

      正月初一一大早,葭思就开始忙碌。她跑了一趟又一趟,把后山上的冰搬到门前。庄晓什么都没问,在一旁默默帮她搬。
      直到葭思跑到双腿酸痛才放弃了再次上山,此时金乌西坠,门前已堆了满满当当的冰块。
      葭思寻来小凳坐下,耐心地用冰凿一下一下地凿着冰,眸光专注。
      不到半个时辰,一只栩栩如生的冰兔子出现在她手心。小兔子站立着,两只耳朵竖起,一副警觉的模样。
      夜色渐浓,昏黄的灯光给葭思专注的侧脸笼上一层恬静的色彩,她半跪于地,拿刻刀仔细地打磨屋顶的细节。完工之后,她满意地打量这座冰房子,她都无需抬眼对比,便可以肯定地说它与庄晓的屋子绝无一处不同。
      除了这座冰房子,葭思周围还散落着冰马、冰莲花、冰树、冰桌、冰椅等大小不一的冰雕二十余个。
      雕了这么久,葭思的手早已红肿不堪,可她不想也不愿停下。往年皆是她与庄哥哥两人一起雕,她总是不老实的那一个,每次雕到手发麻,总是坏坏地把凉凉的手突然往他脸上一贴或是往他怀里一揣,而对于她的这些玩乐取闹,庄哥哥未置一词,仅笑了笑,抚上她的手帮她捂暖。
      昨日剪窗花,今日雕冰块,葭思故意要自己忙碌起来不去想他,可偏偏她做的每一桩事都充斥着与他的回忆,这些回忆无处不在铺天盖地而来,令她无处可逃,又密不透风,使得她呼吸艰难。
      她清醒地糊涂着,明知现在贪恋不得,至少庄哥哥变回来之前贪恋不得,却又无法控制地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只愿一晌贪欢,然而待梦醒又面临更大的空虚与失落,甚至衍出些许怨怼。她莫名想到了平素嗤之以鼻的一再相信负心郎甜言蜜语的那些女子。
      葭思抱膝埋首,平复心中波涛。
      忽听得身旁有轻轻的一声响动,葭思抬起头。
      一个水杯搁在那里,热气袅袅升起。
      葭思放开冰凿,捧起水杯,她的心好似被烫了一下,透过氤氲的水气,不远处的庄晓面目难辨。
      葭思心中悲痛:是她索求太多了吗?

      葭思在凿冰声中醒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推开窗朝外望去。
      日光下这些冰雕不仅没融化迹象,反而比之夜晚如琉璃般晶莹剔透。但这些在葭思眼中都不若手拿冰凿的那个人耀眼。
      葭思惊愕地瞪圆了双目,半晌不敢眨一下,生怕下一秒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
      直到那人似有所察觉,停下手中动作,向她望过来,弯了眉目,温柔地唤道:“葭思。”
      一道和风拂面,葭思潸然泪下,如梦初醒般跑出家门,向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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