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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冯嘉经常会重复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得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到失去引力,只要轻轻张开双臂,踮起脚,身子便悬浮在清澈的空气里,他仰起头,冲着淡蓝淡蓝的天空深处,慢慢地飞翔而去……
      1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冯嘉在人山人海的簇拥下,走出火车站,外头瓦蓝的天空,被无数高楼大厦分割着,一股说不清的快乐,扑面而来。他在大学宿舍允许入住的第一天,背着舅妈怨恨诅咒的眼光,离开他出生长大的小城,提着不多的行李,来到这座陌生的北方之都,他几乎立刻爱上这个空气里荡漾着清凉的城市。
      不出所料,他第一个报到。二十几个小时慢车的折腾,闷热又饥饿。他在水房里冲了个凉,饭也没吃,蒙头大睡一天一夜,仿佛十年来,他从没睡得如此香甜过。惊醒他的,是新室友的妈妈。
      “小周,你把恒恒的东西放到上头行李架上吧!哎,恒恒,你住哪张床?”他家几乎是全员出动的,都象领导排排站着视察,他的妈妈指挥着司机模样的人,如何摆放那些看起来崭新而昂贵的皮箱。
      “恒恒”住在冯嘉的上铺。
      “你好!我肖恒!在你上边,以后,多多关照哈!”肖恒说话时,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冯嘉刚醒来,习惯性地码唆着头发,他的头发很软,又有点长,有时睡醒会压的跟鸟窝一样:“哦,我叫冯嘉。你好。”
      他抬头看着那个被叫做“恒恒”的人,心里有点想笑。他至少有一米八五,又长又直的腿,端得平平的肩膀,年轻的脸上,自信而阳光,和那嗲声嗲气的小名儿,实在太不搭配了。冯嘉和他点了点头,在他庞大的亲友团的检阅和注视下,端了盆去水房洗脸。
      “你这同学长得也怪好看哦,恒恒,叫什么名儿来着?”
      “他叫冯嘉,奶奶。”
      冯嘉听见身后小声的议论。他能感觉一束年轻的目光,追随着自己单薄的后背,直到他进了水房。水房靠着楼梯,洗脸的时候,那家人似乎都撤了,在楼梯间,又是他妈妈的声音,说如果这么多人住不习惯,就搬到外头去住,声音里带着不舍。
      冯嘉突然有点难过,他想起自己的妈妈,想起最后一次看见妈妈,她送到学校门口,冲自己轻轻地挥手,粉红的朝霞环绕着她,像是美术课上,漂亮的水彩画。
      将穿的一套衣服换下来,冯嘉洗完,晾在阳台上,再回到寝室的时候,肖恒已经坐在他的床铺上,百无聊赖地翻著书看。见他进来,站起身,对他伸出手,笑着说:“嗨!刚才奶奶问我,你名字里的嘉,是哪个字?”
      冯嘉感觉象阳光射进眼睛里,肖恒的英俊,几乎是刺目的。他拿着毛巾的手停顿了半秒,说:“嘉宾的嘉。”
      “哦,我还以为是佳人的佳呢!心想,你怎么起了个女孩儿的名字啊。”
      他开着玩笑,看着冯嘉慢条斯理地挂着他的毛巾,淡蓝色的,象晴天的颜色。冯嘉的手很白,因为刚刚洗完衣服,看上去,似乎还带着自来水的冰凉,和浅浅细细的,洗衣粉的味道。肖恒在那一刻,猛然产生难以名状的感觉,好似埋藏了很久的什么东西,在碰上冯嘉这一天,破土而出了。
      肖恒邀请冯嘉和他一起出去玩,他妈妈在这里有很多朋友,说要趁开学前带他四处走走。冯嘉开始不愿意,他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拘谨,虽然肖恒个性很坦然,很外向,可他有点儿想在两人之间保留点,安全距离。
      他也不知道当初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人真是有第六感的。
      “我一个人也很尴尬,跟他们都不熟。你陪我,我还有个聊天的人。”
      “不熟你为什么要去?”
      “这些都是社会关系么,多培养一点儿是有好处。跟我去吧!反正你就一个人。”
      当那双熠熠闪光的黑眼睛,充满邀请的笑意地盯着他,冯嘉是无力拒绝的。于是,那次海上之旅,开启了两个人崭新的一段旅程。在缤纷的大学生活开始在即,嘈杂混乱的寝室同伴到来之前,冯嘉和肖恒被命运提前捏在一起。
      那是冯嘉第一次看见海。
      他本来以为是电视看见那种浅蓝透明的,岸边是细白的沙……但那里的海是深蓝深蓝的,如同深夜,岸边是黑色的礁石,海浪拍打过去,激起雪白的泡沫。冯嘉更喜欢这样的海,伟岸的线条,粗犷的气魄。当快艇破浪而行,海风带着腥咸劲拍在脸上的时候,冯嘉简直兴奋极了,他扭头,碰上肖恒的目光,他也在看着自己。
      “你穿着救生衣的模样很滑稽!”他大声喊着,对肖恒说。
      “没有你滑稽,你看起来象竹签串着一块豆腐泡儿!”
      “哈哈!你才象呢!”冯嘉的心情特别好,“你会游泳吗?”
      “会啊!”
      “我不会。”
      “我就知道你不会,看你都要把栏杆抓断了。” 肖恒说,“别怕,你掉下去,我救你!”
      冯嘉侧头又看了肖恒一眼,觉得人和人真是不同的,同样站在风浪里,肖恒一点都没有自己的胆怯和狼狈,相反,他站得笔直,就象一面迎风飘展的旗帜。冯嘉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板。
      很快,寝室的其它同学陆续都来报道了,肖恒很热情,帮大家抬行李,挪铺盖,手脚还挺勤快,很难想象,他自己的那些活都是司机收拾的。他总是主动和人打招呼,不光代表他自己,还连冯嘉也一并介绍了:“我肖恒,靠窗上铺的,他叫冯嘉,我的下铺。”
      冯嘉楞楞地抬头,看着肖恒如此坦然地,把自己介绍给别人,突然生出一种归属感。那是他渴望良久的,被人接受和拥有的感觉,就象外婆,象妈妈那样,维护着他。
      他们本来是运行在各自星系的行星,路过的是不同太空的风景,是几十亿年才会发生一次的宇宙风暴,将他们卷上同一条轨道,冯嘉想,那次巨变,也许起源于一种,叫做“缘分”的动力。
      新生第一年,充满欢快,向往,探索和好奇的时光,象草甸上奔腾的小鹿,那个在美丽年华上跳跃的秋天,开启了冯嘉崭新的生命。他开始从黯淡的童年里走出来,渐渐地尝试着,敞开自己关闭已久的心怀,门外站着周身披满光的,叫做肖恒的男孩。
      那年,冯嘉十七岁。
      2
      第一年的寒假,冯嘉不打算回家了。他想,这样的话,他和舅妈一家人,可能都会过个平静的春节。果然他打电话回去,舅舅几乎立刻答应了。这些年,他夹在自己和舅妈之间,并不好受。冯嘉挂了电话,黄色的IC卡电话亭遮蔽了横冲直撞而来的北风,他短暂地失神。
      肖恒从老大那里得知消息,有点不爽:“怎么不早和我说?”
      这半年来,他和冯嘉形影不离,朝夕相处,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等大事,冯嘉是该和他商量的。
      “有什么好说的,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以后这种大事,你要先和我说!”
      “为什么?”
      “因为咱俩是哥们儿啊!”肖恒吃完午饭,很大爷地躺在冯嘉的床上,“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解决住的问题。”
      肖恒的家里在他入学不久,就在离大学附近买了个新公寓,每个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有时间,就会过来看他,顺便在那里小住。不过天冷以后,那里一直空着。只是偶尔周末,或是有球赛,他会带冯嘉过去看电视。
      “不用,我住寝室就好。我刚刚问过舍务老师……”
      “这里冬天连取暖都没有!”肖恒打断他,“你就听我一次吧!反正那里也空着,你对那房子又熟悉,嘿嘿,有空帮忙打扫一下,那就更好了!”
      冯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我付你房租,好不好?”
      “都说是兄弟了,你提钱见不见外啊?”
      肖恒粗声说话,有点不悦,冯嘉低下头不说话了。肖恒怕他生气,一挺身坐起来,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问他:“你敢不回家过年?家里人不会骂你啊?”
      “我没有家人。”
      冯嘉站起来,拿着两个人的饭盒,去水房刷了。肖恒给这冷漠的回答,惊了一下,两人这么熟,几乎无话不谈,可冯嘉从没说过关于他家里的情况,半个字都不说,连辅导员老师都不知道,特神秘。
      他突然想起什么,窜到水房,挽起袖子:“今天轮到我刷,你怎么瞎勤快?”
      “你每次都刷得不干净,我还得重来。”
      肖恒退后一步,端着双手,和冯嘉说话,他确实不喜欢刷晚,尤其是冬天,水房还没热水。
      “哎,没家人,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呀?你和家里闹僵了?我帮你协调协调?”
      冯嘉停了手,任冰凉的自来水从手背“刷刷”流过,并不觉得冷,语气柔软而低沉:“肖恒,你别问了,好不好?”
      半年的相处,肖恒多少明白,冯嘉有个甚为封闭的世界,那里,只有他自己,哪怕承受孤单,他需要那种安全。所以,即使是对自己,也高高地竖立着“游人止步”的牌子。
      肖恒在正月十五那天从家里赶回来。冯嘉嗓子发炎,有点发烧,蜷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对悄悄进门的人全无防备,直到肖恒带着逼人寒气的身躯沉重飞压上他时,他才清醒过来,一时间反应迟钝,不知梦里现实分不清楚。
      “不会吧?这才几天啊,你不认识我啦?”
      “你怎么不说一声?”冯嘉哑声问,“不是说要在家里过元宵吗?”
      “突击检查,看你是不是把家教那个小姑娘带回来温存了。”
      “说什么呢,你当我是你?走哪儿都不耽误耍流氓。”冯嘉挣了挣,没挣动,“你躲开,正月十五压死人,索赔双倍价钱!”
      肖恒这才听出来,冯嘉嗓子哑得厉害:“你病了?糟糕,本来急着赶回来,想带你出去看花灯呢。”
      冯嘉知道,肖恒在家人面前,好话不知得说几车,才会放他这个三代单传的大孙子回外地过元宵。他一个人窝了大半个寒假,几乎要自闭,他迫不及待地等着肖恒的到来,将他从周而复始的形单影只里,拯救出来。两人吃了肖恒从家里带的饺子,待天一摸黑,就出门看灯去了。
      到了公园,冯嘉开始有点后悔了。元宵节看灯,实在不是适合两个男生……周围气氛那么暧昧,因为暧昧,两人都尴尬,结果肖恒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安排不太合理哈!咱俩好象怪怪的。”
      本来还在心里纳闷的冯嘉,禁不住大声笑出来。这一笑,激起肖恒的斗志,他心虚地说:“笑什么?笑什么啊?”
      冯嘉被来往勾肩搭背的情侣碰撞着,再看着站得笔直僵硬的肖恒,满脸横线的模样,他实在忍不住,笑得更欢了。
      “还笑?你个兔崽子,看大爷怎么收拾你!”
      肖恒被他笑得发毛,伸胳膊就要抓他,冯嘉哪里给他机会,一拧身跑了。两人在人群里,一逃一追,撞散好几对鸳鸯情侣,嘴上说着对不起,心里却说不出地高兴。
      冯嘉忽然停下来,抬头看着缀满雪白小灯的摩天轮,衬在深色的夜空里,像是一片坠落的银河。
      “肖恒,我们去做摩天轮吧!”
      为了能在寒冷的冬夜里取暖,他们并肩坐着,越升越高,万家灯火都在脚下。冯嘉的目光从窗外的不夜城转移进来,落在肖恒英俊的侧脸上,他的鼻子那么挺,睫毛不长,短短的,但很密实,很有力,让他的每个眼神都那么坚定不移的。
      “你看什么?”肖恒没动,声音显得平板,“你当我不回头,就不知道你偷看我?”
      他这才扭过头,直直地盯着冯嘉。冯嘉的脸,在月光下更显得雪白,他没有躲避肖恒的注视,乌黑乌黑的眼睛,和夜色弥漫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以后,冯嘉依旧记得那个夜晚,他和肖恒悬浮在城市的最高点,狭窄空间里,小心翼翼地,倾听彼此的呼吸,象天使踩在云端。
      回到肖恒的公寓,冯嘉心满意足地病了一场。这是从小到大的毛病,每次嗓子发炎,一定会带连着烧上几天才罢休。何况,那美妙非常的夜晚,消耗掉他很多的免疫力。
      肖恒是半夜里发现他呼吸不对,被他滚烫的体温吓得丢了魂,连搬带抗地将他送去急诊打点滴,正月十五的夜晚,在空旷的病房里,他说:“冯嘉,你真他妈的有病!”
      3
      冯嘉和寝室老大关系也很好。老大是乡下来的,为人淳朴,十分好学,除了肖恒,就属老大最照顾他。这天午饭时间,肖恒学生会有事请,冯嘉一个人吃饭。寝室里只有老大和他,老大见他又吃青菜豆腐,突然抬头问他:“豆芽儿,你是不是营养不够,导致发育不良啊?”
      豆芽是寝室的人给冯嘉的绰号,因为他高高瘦瘦,皮肤白白,特别象一根豆芽菜。
      “为什么这么说?”冯嘉有点不明白老大的意思。
      “我看你怎么连胡子都不长?跟个小姑娘似的。”
      冯嘉的脸“腾”地红了,哭笑不得地看着老大,还没等他说话,肖恒从外头进来了,明显是听到他们的谈话,语气不悦:“老大,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不长胡子就不是男人了?”
      肖恒的黑脸,让老大有点尴尬,赔笑对冯嘉说:“豆芽儿,你别生气,哥不是那个意思哈。”
      “没事儿,”冯嘉没往心里去,他站起身,“老大,你吃完没有?我一道帮你把饭盒刷了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老大说着,拿着饭盒先冲去水房了。肖恒伸手关了门,气呼呼地和冯嘉说:“他说你象女人,你还帮他刷饭盒,你欠他的?”
      “老大没那个意思,他就是说着玩儿的。”
      “说着玩儿,那你脸红什么?我说他象女人,你看他生不生气。都是看你好欺负。”肖恒边说话,边打开冯嘉的衣柜,“你的运动服呢?”
      “洗了,没干呢。干吗?”
      “换衣服打球去,省得被人说你不象男的。”肖恒似乎比冯嘉更介意这句话。空空的衣柜里,只挂了两三件冬天的毛衣,他不禁皱眉:“你衣服怎这么少啊?”
      “够穿就行呗!”冯嘉捧着热水喝,“谁象你肖公子,一个大男人,衣服鞋子比女人还多!”
      “呀,在这儿截我的话呐?”
      肖恒故意横眉竖目,惹得冯嘉一阵“咯咯”地笑。
      “本来就是,一天换几套衣服,不知道谁象女人,爱臭美。”
      “你个兔崽子,敢说大爷象女人!活腻歪了是不是!”
      肖恒扑过去,揪住冯嘉,两人向后一摔,栽倒在冯嘉的床铺上,翻来覆去地闹腾,肖恒费劲地想把冯嘉压在身下,结果,冯嘉力气也不小,两人撕扯半天,肖恒仗着人高马大的身材压着冯嘉,双手扣住他的头,使他不能旁视,口气假装恶狠狠地:“你服不服?”
      “服谁?”冯嘉想笑,却给肖恒勒得笑不出来。
      “我!”
      冯嘉笑弯的眼睛近在咫尺,他雪白的额头在正午明亮的光线里,连皮服下青的血管都看得出来。肖恒话语依旧坚硬,心里却给什么戳破了个小洞,一股柔软的暖流缓缓流出来。
      “为什么要服你?”
      冯嘉从容而慵懒地问,他缥缈的眼神,润泽的嘴唇,离肖恒那么近,象只小羽毛,轻轻挠着他的心尖儿……肖恒突然从他身上跳起来,撞在上铺的床栏上,“咚”地一声响,他疼得闷哼着,捂住脑袋,却片刻不停地冲出房间,朝厕所跑去。
      “你没事儿吧?”冯嘉从床上坐起来,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儿!”
      走廊里,远远地传来回声。很久以后,冯嘉才知道,原来,那是第一次,自己让肖恒产生了生理反应。
      几天后,冯嘉在图书馆赶了一下午的论文,出来天色已经黑了。他本来帮肖恒也占了座,可这家伙肯定又打球去了,竟然没来。他在水房打了两壶开水,经过食堂的时候,不知道该不该把两人晚饭买了。肖恒是那种被家里人照顾的很好的小孩,他对打热水,买饭之类的琐事从来不关心,向来都是冯嘉一人做两人的份。
      回到寝室,肖恒还是不在。冯嘉刚把热水放下,传呼机响了。那是肖恒的一部中文传呼,他妈妈从日本回来,给他带了部手机,这个旧玩具就留给冯嘉用了。
      “我在公寓,你过来吧。”
      他俩一般周末的时候,会去肖恒那个公寓住,那里有洗衣机,冯嘉会把肖恒攒了一星期的衣服帮他都洗了。他自己衣服很少,在学校找时间搓干净就成,不象肖恒,他很多衣服都只能干洗,或是要特别小心处理的。好在他那里的全自动洗衣机很高级,很省事,看着衣服在水里滚来滚去,对冯嘉来说,是特别幸福的事。
      他到公寓时,肖恒正喝着啤酒,看着电视,地上放着几个“真维斯”的牛皮纸袋子。冯嘉有点奇怪,肖恒的衣服都是他妈妈从国外捎回来的,他很少自己买衣服。
      “你逛街去啦?”他问。
      “对啊,你试试这些衣服,我帮你买的,看号码合不合适。”
      “干吗给我买衣服?”
      “废话,谁让你自己不买?这毛衣你都穿了一冬了,我说你不用这么省吧?老大拿贫困补助的人,衣服都比你多。你怎么连过年都不添件新衣服?”
      “和我这么穷酸的人走在一块儿,你是不是觉得特丢脸啊?”
      “喂!你别说歪理啊!”肖恒见冯嘉神色忧郁,连忙解释:“我可就是单纯为了你好。什么寒酸不寒酸,你说话也忒刻薄了吧?再说,兄弟么,用得着客气吗?你平时帮我打水打饭洗衣服,我都没说过谢谢。”
      冯嘉还在犹豫,肖恒一片好心,自己不该往歪里想:“那我给你钱吧!”
      “这两套一共一千二,你给吧!”肖恒也不高兴了,他知道冯嘉省到非人的地步,根本不会舍得花这么多钱买衣服。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冯嘉脸色就变了:“你有钱烧的?干吗花这么多钱?”
      “我这个月零花钱也没剩多少了,到月底还有两个星期,我就跟你吃青菜豆腐吧!快穿上给我看看。”
      冯嘉皱着眉头,明显不开心,但他没说话,去里头把衣服换了。浅灰色的毛衣,很柔软;深蓝色的牛仔裤,有点太贴身,他看着镜子里显出明显轮廓的臀部和腿,稍嫌局促不安。他走到肖恒面前,肖恒的啤酒端在半空,看了他半天,突然说:
      “你他妈的,真能藏宝啊!我怎不知道你腿这么长?”他盯着冯嘉笔直的两条腿,“我买的时候还怕你穿太长呢!”
      “以后别买这些了,我说真格的,肖恒,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冯嘉说,脸上有点苦苦的味道,“我知道你好心,可总拿你东西,我都快瞧不起自己了。”
      “行,行,我以后不给你买了。不过,冯嘉,你他妈的,真是帅哥一枚啊!”
      冯嘉和肖恒一起坐在沙发上,他在腿上折叠旧毛衣,声音低沉而哀伤:“这毛衣,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肖恒心中一凉,冯嘉对他家里的事向来绝口不谈。他侧头看着冯嘉沉静地坐在灯光里,他的肩膀今夜显得格外单薄,象迷路的小兽,周身每个细胞都流露出无家可归的孤单。
      “她自杀前织的,说留给我长大以后穿,她没想到我会长这么高,所以织得有点儿短。”
      4
      冯嘉的眉毛低垂着,那是肖恒从来没见识过的,浸透骨髓的哀伤:“你准备好了吗?听这个奇怪家庭的故事?”
      肖恒对这样的冯嘉,又心疼又陌生,他柔声安慰道:“你不用说什么的,冯嘉,你不想说的话,什么都不用说,我以后再不追问你家里的事了。”
      “我想说,肖恒,其实,我很缺钱的。可我没有申请困难补助,因为,我怕别人知道我家里的事。可是,我想告诉你,今天,就是现在,我很想告诉你。”冯嘉眨了眨眼睛,那里流溢着温润的光,却不是眼泪。
      “那你就说,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冯嘉点点头,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我爸经常喝酒,喝醉了就打我。他打人很凶,手边有什么就抄什么,哪里疼打哪儿,很没分寸。有好几次,我都觉得,他是想打死我的。我妈护着我,他就连我妈一起打。他们吵架,动手,弄得邻居都围过来劝……我妈经常抱着我哭。有一次,她给我做了件新衣服,然后送我上学,她和我挥手说再见……我再没有见过她了。她那天回家就上吊了。”
      冯嘉反复叠着手里那件毛衣,叠好再打开,再叠,再打开……肖恒压住他的手,试着稳定他无名的颤抖,冯嘉睁大眼睛,茫然无神,那是深不可测的悲伤。肖恒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心,疼得乱七八糟的。
      冯嘉的下巴抵在肖恒的肩膀上,直楞楞地瞅着墙角里的绿色植物,他说:“我其实不怎么伤心的,都快忘了她长得什么模样。肖恒,我好多年没穿过新衣服,谢谢你。”
      “你这傻瓜,怎么不早跟我说?冯嘉,我们做一辈子兄弟,我会好好对你的。”
      好多好多年以来,冯嘉第一次有了依靠的感觉。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不再做远走高飞的梦,他梦见自己好象长成一棵树,扎根在一片叫做“肖恒”的土地上。
      自从那以后,他们走得更加近乎,两人同吃同住,一起上课自习,肖恒学生会的工作也总拉着冯嘉,甚至有时冯嘉出去做家教,他都会跟着去,然后在楼下找个地方等。
      大一的暑假,肖恒本来打算去云南旅游,但冯嘉有家教,不能走,于是临时改变计划,他报了个GMAT的班,正好和冯嘉住在公寓里,平时一起学习,偶尔出去玩,整个夏天,过得平静而安宁。
      那是他们最平静美好的一段时光,虽然两人并不太理解彼此间的感情和依赖源自何处,那种率性纯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的,无忧无虑的岁月,确实是一去不复返。
      冯嘉很佩服肖恒的精力,他平时不怎么太学习,但门门功课都很好。据说他高中时候考托福,就过六百分了。冯嘉有时候看他的GMAT写作的短文,觉得自己就算出国呆几年,也写不到那水平。他就不明白,肖恒这种成天打球打仗打游戏的纨绔子弟,怎么学什么都那么容易呢?
      肖恒似乎做什么事都有快捷方式,他也不吝于传授给冯嘉,果然大二,在肖恒的帮助下,冯嘉的成绩提高了不少,还拿到了二等奖学金。奖学金不仅看学习成绩,也看课外活动,如果没有肖恒什么活动都带着他,冯嘉这种生性安静内向的人,根本拿不到活动的分数。因此,发奖学金那天,冯嘉决定请肖恒好好吃一顿。
      他们那晚没打算回寝室,顶着月亮,跑到海边吃烧烤。冯嘉掏钱的时候,从书包里带出一个粉红色的信封,被眼尖的肖恒看到了,飞快地夺到手里,脸上不怀好意地笑:“谁给你的情书啊?”
      冯嘉本来都没注意:“是给我的吗?”
      “废话,给我的情书,还会放你包里吗?坦白从宽,谁呀?”
      “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少装了吧,你,”肖恒凑到他跟前,“会不会是会计系的那个戴眼镜的?每次上公开课,她都爱挑离你近的地方坐,暗送秋波。”
      “秋天的菠菜啊?多少钱一斤? ”冯嘉开玩笑地,又喝了口啤酒,他和肖恒今晚已经消灭六瓶了。冯嘉酒量一般,已经觉得醉醺醺。
      “哎,你别跑题,喜欢你的女生不少吧?你有看上的没?哥哥今天免费教你两手。”
      “噢,对,你经验丰富,说说看。”
      肖恒是学校风光无限的校草,女生给他的纸条据说每个月都能出一本书,夸张的是,每当有篮球赛,全场的女生至少一半是去看他的,弄得跟他的个人秀一样。可冯嘉觉得肖恒未必有实际经验,因为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和自己腻在一起,应该没有空闲钓女生。
      “你亲过女生吗?”肖恒问他。
      冯嘉摇头,嘿嘿地笑,他确实喝多了,看人的眼神开始飘忽,不那么安分,肖恒还算清醒,但他被冯嘉迷蒙的眼睛勾得,有点不能自已。
      “那哥哥就从接吻教你。”
      他说着话,一探身,嘴唇落在冯嘉的唇上,非常柔软,带着啤酒的冰凉。冯嘉动也没动,眼前是肖恒扩大的瞳仁,黝黑的,深如海洋。在那里,冯嘉看见自己不知所措,却幸福无比的脸。
      他有些迟钝地觉得,肖恒的嘴唇真的好温暖哦。
      如果不是那场篮球赛,也许冯嘉和肖恒会这么粘到毕业。命运里好多事都是安排好的,就等你走到那一步,时间地点人物都吻合了,才会发生,有时候,还是会吓你一跳。
      冯嘉和肖恒美好的时光,结束在那个阴天的篮球场。
      5
      那是大三的上学期刚开学不久,周末,天阴沉沉的,要下雨。肖恒约了几个人在经管学院的篮球场打球,因为有个学长临时参加招聘会去了,少个人,于是他让冯嘉替补。冯嘉偶尔也和他们打球,他高度够,但太瘦弱,拼抢的时候经常吃亏,所以,只有这种随便玩儿的时候,肖恒才会带上他。
      对方中锋是个身高近两米,一百多公斤的大个子,电子系的,肖恒认识他。冯嘉带球的时候,他过去拦截,他整个人能把冯嘉给装进去,结果,冯嘉传不出来,于是跳投。大个子也跟着跳起来,抢到了球,冯嘉刚落地没站稳,被他转身一撞,整个人飞出去。发生在瞬间的事儿,肖恒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冯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冯嘉!”肖恒扑过去,见冯嘉疼得脸色发白,怕他摔断了骨头,没敢碰他的身体,擦了把他头上的冷汗,急切地问:“你哪儿疼?能动吗?”
      冯嘉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说:“能,能动,好象没大事儿。”
      见他坐起来没大碍,大个子放了心,说了句风凉话:“就这体格儿,还来打什么篮球?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你他妈的还好意思放屁!”肖恒当时就来气了,“又不是打比赛,你用得着那么认真吗?”
      “不认真还玩什么玩?谁让你弄个弱不禁风的豆芽菜,怕撞离篮球远点儿!”
      “你撞人还有理是不是?长得跟金刚一样,欺负人你光彩啊!”
      大个子给肖恒说的有点抹不开,张口就说:“他妈的豆芽菜是你老婆?我撞他关你屁事!”
      这一句“老婆”,让肖恒脸上立刻充血般地红起来,他“呼”地站起来,朝大个子扑过去,两人扭打成一团。冯嘉吓得连忙爬起来,过去拉住肖恒的胳膊,使劲地扯他:“别打了,肖恒!走吧,走吧!”
      肖恒正在气头上,奋力一掣肘,想甩开他,结果结结实实地顶在他胸口,冯嘉“啊”地叫出声,一时间无法呼吸,他眼前发黑,捂着胸口,站也站不住,这把肖恒吓住,终止了和大个子的打斗。见肖恒停手,他略微放心,才觉得左脚不管不顾地疼起来,那里已经肿得老高,真不知道刚刚他是怎么站起来,又过来拉架,撕扯半天的。
      在去医务室的路上,冯嘉伏在肖恒的背上,肖恒意外的沉默,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明白,肖恒是为了大个子那个“老婆”的称呼,生气,或者,害怕了。他开始有点明白,自己和肖恒的形影不离,在别人的眼里,可能产生一种奇异的解读。而他不清楚的是,旁人那种理解,是误解吗?
      那之后一个多月,冯嘉都没法出早操,他连走路都成问题。可肖恒没有再背他,甚至,他连上课吃饭自习这些两人总是一同做的事,都不再找冯嘉,他独来独往,刻意地和冯嘉保持了不太近的距离,自然也没有再邀请冯嘉周末去他的公寓。
      冯嘉开始的时候,还会主动问他要不要洗衣服,用不用热水那样的寻常问题,无非为了找话说罢了。结果,都被肖恒不冷不热地拒绝,顶了回来,这多少让他有点伤心。冯嘉找不到解开疙瘩的方法,也只能任由肖恒冷淡自己。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盯着上铺看,肖恒躺下来,床铺就会有个凹陷,他每一次翻身,冯嘉都会注意上铺那个变化着形状和方向的凹陷,看得入神。
      不久,肖恒不再形单影只,班上都说,他和会计系的系花在谈恋爱,两人在图书馆坐在一起,吃饭也是。有天下午,楼下有个女生叫“205肖恒在不在?”,冯嘉正在窗边晒毛巾,他看见那人穿著红色的大衣,带了顶白色的毛线帽,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冯嘉认识她。那是要求向来严苛的肖恒曾经认可,说“可以试着交往”的少数女生里的一个。
      肖恒冲到窗边,朝楼下挥挥手,轻快地说:“我马上来,等我一会儿。”
      正在套被子的老大,问了一句:“肖恒,有约会啊?”
      “啊,呵,”肖恒含糊地说,“我妈妈的朋友,说要带我们出去玩。”
      他换了两套衣裳,才收拾停当,兴高采烈地下楼去了。冯嘉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也没说。
      渐渐地,肖恒回来睡得也少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公寓。大雪封门的周末,寝室的兄弟窝在一起打扑克,不知道谁说的,“还是肖恒好命啊,这大冷的天,有老婆帮着暖被窝。”
      冯嘉走出门,踩在厚厚的雪,到学校门前赶公车去家教。实在是太冷了,他站在空旷的车站等车的时候,两只眼睛被北风吹得涩涩的,眼泪突然流下来 。
      他也带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那是肖恒送的。

      6

      寒假转眼到了。冯嘉看着同学一个接一个地回家过年了,肖恒要先和女朋友去黄山旅游,然后再回家。他们都说,去黄山就是借口,他女朋友是南京的,肯定顺路去看丈母娘了。
      冯嘉照例留在学校,他和舍务老师打了招呼,老师告诉他,没暖气,晚上的时候多穿点儿。除了家教,他又找了份翻译的工作,内容不怎么难,但是时间赶,他经常一做就是一个通宵。
      晚上真是太冷了。他抱着热水袋,缩在被窝里,还是冻得直哆嗦,他有点怀念肖恒那个温暖的公寓。他看了看空空的上铺,情不自禁地想,他现在是和那女生拉手逛黄山,还是在人家里,做乖巧的“新女婿”呢?
      在滴水成冰的夜晚,冯嘉整晚整晚失眠。
      于是,他去翻译社,拿了更多的材料回来翻译。那里的人对他的速度都很诧异:“你的一天,是不是有三十四个小时啊?”
      冯嘉笑笑,轻描淡写:“我需要钱。”
      从翻译社回来的路上,冯嘉在公车上睡着了,坐过了站,他在终点站下车,司机用观察外星人的表情对他说:“这站不往回发车了,你得走到下一站去坐车。”
      冯嘉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迎着刀子一样的北风,走了一站的路,坐上了回学校的车。他在南方长大,从没见识过这么冷的冬天。公车经过他们那年元宵看灯的公园,高高的摩天轮,像是镶着钻的时钟,在寒冷孤寂的夜里,慢慢地旋转。
      他疯一样地想念着肖恒。
      就在这时,他的传呼机发来一条信息,写着:“我在黄山顶上,月亮很大,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看见日出。”
      他走回寝室,感觉嗓子火烧火燎地疼起来。他尽量集中精力,专心翻译资料。心血来潮时,跑到窗户边,朝外眺望,月亮挂在天上,静悄悄的,不知道和黄山上看到的月亮,是否一样?
      早上五点多钟,他又收到肖恒的一条短信:“我看见日出了!真他妈的太美了,冯嘉,我要带你来看。”
      冯嘉紧紧攥着那部小砖头一样的传呼机,放在他的心口,觉得他此生所有的希望,勇气,和幸福,都藏在这笨重丑陋的机器里。几秒之后,他再收到一条,很短,只有四个字:“我想你了。”
      冯嘉在瞬间,泪流满面。
      他决定给肖恒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也想你。寝室里的电话不能外拨,楼下的IC卡电话坏了好久。冯嘉披了外套,外头漆黑,零星地,又飘着细碎的雪花。他站在IC卡的电话亭里,冻得连红肿的喉咙都不觉得疼了,兴奋让他短暂地忽略了寒冷,他拨通肖恒的电话。
      “你怎么起这么早?”熟悉的大嗓门。
      “我昨晚翻译稿子,还没来得及睡呢。”他说话,声音不可避免地沙哑。
      “你嗓子怎么了?”肖恒警觉,“是不是又发炎了?你吃药没有,不对,你的破嗓子,一折腾起来,吃药根本没用。你去打针,你听到没有?冯嘉你这个猪头,天亮就去打点滴!”
      冯嘉没说话,贪婪地聆听着肖恒几乎算是暴躁的声音:“不对,不对……你现在在哪里打电话?你他妈的不会在外头用IC卡吧?你他妈的,冯嘉,你有病是不是?”
      风轻易打透他单薄的外套,可冯嘉觉得心里无比温暖。失常几个月的肖恒,终于恢复了他的脾气,不再闪躲,不再冷淡,不再视他如疾病。回到寝室,冯嘉缩进被窝里,他能感觉到力气正悄悄地从他的身体里蒸发,每一根骨头都因为高烧,叫嚣着疼痛,他抖个不停。迷迷糊糊地,他想起,刚刚忘了提醒肖恒,去女孩子家里,要买礼物,不能空手的。可他又想,肖恒讨好女孩子的手段,哪是自己能比?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中间有段饿得实在受不了,他挣扎着想起来弄点吃的,他已经无法清楚地记得,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的事。可他稍微动动,就头昏眼花,别说吃东西,连咽口唾沫,嗓子都疼得要命。他于是放弃,重新躺回去,过了一会儿,也不觉得饿了。
      他抬头,看见窗口冬季典型的灰色天空,朦朦胧胧地想起肖恒,想起肖恒曾经背着他,在正月十五的深夜,医院空旷的走廊里狂奔……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冯嘉脆弱到觉得只要自己一撒手,生命就会离自己远去。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刻,他看见了肖恒。他吞了一口唾沫,喉咙象针扎样地疼起来。不是做梦。
      7
      肖恒的外套上带着寒气,刺激着冯嘉脆弱的鼻粘膜。他病得晕头转向,下意识地朝床里缩了缩,不料被肖恒一把抓住:“我就知道你他妈的自己偷偷生病呢!”
      冯嘉脑袋不太好用,胡涂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黄山看日出吗?”
      “老子就想回来看日落,你管我?”肖恒说着,拿起他的羽绒服,就往冯嘉身上套:“我送你去医院。就知道你这猪脑袋,懂得自己去打针才怪!”
      冯嘉没力气跟他挣,只得说:“我没事,真的,肖恒,喝点热水,发发汗就好了!”
      “每次你都这么说,你的破土方子,根本就不治病!别耍赖,起来起来。”
      “我真不想去,肖恒!”冯嘉固执地坚持,“你倒点热水给我。”
      “你怎这么倔?”肖恒没办法,先给他到了水,看他连水杯都拿不住,不禁又来气:“你连水都喝不动,还跟我耗什么?走,去医院。”
      “我没事,你给我弄点吃的吧!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才没力气的。”
      肖恒脸上由白到红,由红到青,变了不知多少颜色:“冯嘉,我快给你气死了。”
      肖恒买了“亚惠快餐”的稀饭和小菜,还买了退烧消炎的药,又去打了热水,灌满热水袋。冯嘉抱着热水袋,满足地喝着粥,偶尔抬头冲他笑一笑,肖恒看着,心里一阵酸疼。
      “对了,你要是有时间,帮我把那几份翻译的活做完吧,明天要交的,挺赶时间。”
      肖恒搬了凳子,坐在他床前,闷闷地说:“我也有病,放着旅游不去,回来伺候你这大爷。”
      冯嘉笑了,脸颊红红,眼睛是星辰一样地亮。
      “病成这样,傻笑什么?你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啊?”肖恒一边念叨,一边收拾东西:“帮你可以,回我那里,这里冻死人。”
      “我不去。”冯嘉脸上依旧有剩余的微笑,语气轻飘飘的,并不强硬。
      “不去也得去。”肖恒将东西塞进包,过来就把羽绒服往冯嘉身上套。
      “我不去,肖恒,我肯定不过去。你别和我倔。”
      肖恒这才注意到冯嘉温柔里的倔强,他愣愣地站着,一时无话可说,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空气迅速冷却,在两人之间,升腾起无名的尴尬和惆怅。过了好一会儿,肖恒打破寂静,说:“我没带她过去,那是我俩的地方。”
      他无法错过冯嘉忧郁的眼神里,渐渐弥漫的水气,他连忙侧过脸,把书包背在胸前,蹲在冯嘉身前,低沉而坚定地说:“上来。”
      身后出奇地安静,冯嘉的气息,划过发炎的呼吸道,带着病态的沉重,肖恒似乎能够切身感受到,他每次艰难呼吸带来的沸腾和疼痛。终于,冯嘉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围上来,他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上,那一刻,肖恒顿生流泪的冲动。
      他背着冯嘉,走过校园长长的林荫道,天上又飘起,淡淡的雪花。
      肖恒把柜子里的鸭绒被找了出来,将冯嘉紧紧裹了个严实不透气:“我给你半个小时,你发不出汗,不退烧,我就押你去医院。”
      “一个小时。”
      “你还讨价还价?”肖恒横眉立目, “再不听我劝,宰了你算了,省得浪费口舌!”
      冯嘉缩在被子里,看着身边的肖恒飞快地翻译着稿子,灯光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他近近地坐在自己身边,彼此好似没有什么距离,这是冯嘉怀念已久的时光。
      渐渐地,冯嘉睡着了。他恍惚梦见肖恒的嘴唇,在他滚烫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凉凉的,很柔软。他翻了个身,似乎看见肖恒近在咫尺的脸,不是梦吗?
      冯嘉醒来的时候,果然退烧了,疼痛减轻了很多,只是没有力气。翻译好的稿件整齐地摆在床头柜上,厚厚的一摞。他下了地,拉开卧室落地窗的窗帘,外头雪停了,太阳出来,一片耀眼的雪白。
      肖恒买了稀饭和小笼包,他的脸被风吹得发红,短发倔强地在头顶立正。他脱了外套,里面是件白色套头毛衣,配着卡其布裤子,他高大干净的形象,让冯嘉产生了点自卑心理,他大病初愈,苍白无力,显得渺小,颓废而猥琐。
      “等什么呀!出来吃饭。”肖恒准备好早饭,看着站在门边的冯嘉。
      “我能不能先洗个澡啊?”他征求肖恒的意见。
      “就你爱臭美,”肖恒笑他,“去吧!”
      冯嘉收拾好,坐在肖恒的对面,他跟前又放了杯热好的牛奶。他喝了一口,温温的,没加糖,奶香浓郁。他满足地微笑。感觉肖恒投来的目光,他抬头,直视肖恒:“怎么了?”
      冯嘉瘦了点,脸色白皙清爽,他的眼睛并不很大,但睫毛长而浓密,总是显得两眼黝黑而深远,沉思的时候,尤其动人。他想起第一次见面,冯嘉刚醒,长长睫毛遮盖了睡眼蒙胧,那一刻,他有做梦的感觉。
      雪后的早晨,洒满阳光的小饭厅,面对面与他坐着,肖恒感到无来由的一份好心情。
      “没什么,吃饭吧!你以后每天都要喝杯牛奶,增强免疫力。”
      两人吃着饭,开始的时候没怎么说话。屋里很温暖,处处都是阳光的味道。肖恒开始讲他的旅途,说认识了几个驴友,看见他们在丽江拍的照片,很漂亮。
      “等暑假,我俩一起去丽江吧!你肯定喜欢古城。”
      “好啊,我还没旅过游呢。你别嫌我老土就好。”冯嘉想了想,还是问出来,“你去她家里吗?”
      “没,”肖恒说的漫不经心,就像吃口包子以后喝口粥,“我们分手了。”
      8
      冯嘉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感觉,他呆呆地问了句:“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没意思。”
      他当然不会和冯嘉说,人家情侣都在罕见的黄山日出里拥抱亲吻,而他忙着给冯嘉发短信,打电话。多豁达的女生都会不高兴吧?何况对方也是家里的娇娇女,追她的人,怎么也有两位数,她不会太迁就肖恒的心不在焉。
      “别老问我,你呢?过年还不回家?”肖恒倒了水,细心数着冯嘉的药片。
      “我回去,舅妈就会不高兴,她不高兴,谁也别想高兴。我不回去,是帮我舅舅一个大忙。”
      “她干嘛那么讨厌你?”
      “我外婆去世的时候,把她唯一的房子留给了我,说将来我上大学,留着交学费,我舅妈一直记恨这事。而且,我表妹,舅舅的女儿,从小念书就不怎么好,她也很刻苦,可就是学不好。亲戚有时候拿她和我比较,舅妈更不待见我了。”
      “那你干嘛非和他们一起住?”
      “爸爸后来喝醉和人打架,坐了牢,外婆也去世了,舅舅是我唯一的亲戚,我没人投靠,没选择了。”
      肖恒盯着冯嘉,他在说这些往事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的好似在说别人的事。
      “你后背的疤,是你舅妈打的吧?”
      冯嘉这才愣了一下,他抬眼看着肖恒,好象在努力回忆,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背后的伤。
      “我们有次打完球,一起洗澡的时候,我看到的。你爸爸那么早就坐牢,不会是他打的。”
      “那你当时怎么不问?”
      “怕你伤心呗。”
      “怎么会?都过去那么久了。我舅妈嘴比较刻薄,很少打我,除了那一次,她说我偷看我妹换衣服……”冯嘉说到这儿,脸红了,慢慢地说:“我没有。”
      “诬赖你,她还下那么重的手?”
      “一直对我有气,找个机会发泄吧!她拿皮带抽我的时候,我根本就不觉得疼,心里光顾着急,怕别人相信她的话。”
      肖恒很久没说话,直到冯嘉起身收拾碗筷,他才突然说:“你跟我回家过年吧!”
      那是冯嘉过得最温馨的一个春节。肖恒家里人非常热情,尤其他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拿冯嘉就像自己的孙子一样。他偷偷想过,肖恒也许和家里人大概说过自己的事,他们都在努力地善待自己,那也许是怜悯,冯嘉依旧觉得无比温暖。
      但他也遇到了个难题。
      肖恒的妈妈和他说,家里人本来想让他念完本科出国深造,他本来也是很热衷的,结果这两次回家,再和他商量,他却爱搭不理的。不管怎么劝他,他就是听不进去,一拖再拖。
      “你帮我们劝劝他哦,明年无论如何也该准备了。”肖恒妈妈拜托他说。
      有一天,肖恒带冯嘉去他的高中,二十四中是全市最著名的重点高中,冯嘉依旧看见他们的光荣榜上,挂着肖恒当年的照片,他那时候已经很帅,在一群三好生的照片里,那么醒目。
      “你为什么不出国了?”冯嘉问他。
      肖恒揣着手,微微侧头看着他:“你能出国吗?”
      冯嘉透过他的眼睛,看不透他的心,只喏喏地说:“我们的专业,申请不到奖学金的,我没有钱。”
      “出国有什么好?与其去国外当二等公民,还不如在国内好好混呢!我爸妈就是虚荣。”
      冯嘉没有继续劝说,他从没想过改变肖恒,他能做的只是跟从,不管他出国还是留守,不管他单身,还是处着女朋友。新学期刚开始不久,肖恒又找了新的女朋友,这次那女生比他大,是他们系的学姐。
      不过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学姐的介入,而有什么变化。因为学姐已经开始找工作,非常忙碌,和肖恒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所以肖恒大部分的时间,依旧和冯嘉混在一起。
      那时,肖恒是学生会主席,他拉来的赞助,几乎是空前绝后的。他带领的篮球队,在高校联赛里,打进了前三,简直是整个大学的英雄。他成绩也很好,GPA几乎是4,他出类拔萃,所有教授都喜欢他。
      然而就因为他太出色,肖恒在寝室的人缘不象开始那么好了,大家都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私下里不怎么太和他亲近。但冯嘉依旧受着大伙的喜爱,尤其老大,把他当小弟一样关照。
      这天下着大雨,冯嘉从水房打水回来,浑身都湿透了。老大见他拎着两个水壶,不禁又提醒他:“你怎么帮他打饭打水,你欠他的哦?他成天弄得跟大忙人,净使唤你。”
      “啊?”冯嘉拿毛巾擦头发,“什么跟什么啊?他哪里使唤我,他有空的时候,也帮我的。互相帮助么!”
      “他还能有空啊?李嘉诚都没他忙。”
      冯嘉嘿嘿笑了:“老大,你怎么对他成见那么大?”
      “我就是觉得他这人城府太深,恐怕他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
      冯嘉没和老大争执。这时候,楼下找肖恒的电话来了,老大没好气地说:“他不在!”
      “那冯嘉呢?”
      冯嘉跑到楼下,是师姐,她拿了把玫瑰花的伞,高挑迷人。
      “我有个朋友,新开了个画廊。开业那天有个小派对,你和肖恒都去捧捧场吧!”
      “你和肖恒去吧!我又不认识他们。”
      “他是一定要去的,”师姐笑得似乎又内容,“你也是,那人你见过一面的。”
      原来,摄影采风社团的赞助,是肖恒帮忙找的,因此有什么活动,都会通知肖恒,而肖恒通常都会拉着冯嘉。有次他们办了个比赛,师姐的这个朋友就是评委之一,和当时在帮忙的冯嘉,是有一面之缘。
      “来吧!给我个面子,捧捧场吧!”师姐这么说,冯嘉也不好拒绝。
      冯嘉就是在那次派对上,认识了焦欣。

      9
      焦欣就是那个参加过活动的评委,他在艺术界似乎名气挺大,当天参加开业派对的人里,不乏名人。当然,冯嘉是都不认识的,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肖恒和师姐的身上。他们穿得相对隆重,跟情侣装一样,师姐的妩媚动人,和肖恒的高大英俊搭配着,郎才女貌,惹人注目。
      冯嘉自然是落单的,他环视着周围看不懂的艺术品,难免寂寞,这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头一看,对方比他稍微矮一点,带着眼镜,长发扎着马尾,脸上刮得很干净,发青,好似以前留着络腮胡,刚刚刮的。
      “冯嘉,你好,我叫焦欣。我们见过面,你记得吗?”
      其实,若不是师姐之前提示,冯嘉是记不得他的。
      “您好记性,还记得我的名字。”
      焦欣客气地笑着,他眼里有艺术家那股奇怪的磁场:“你比较让人印象深刻。”
      他们若有若无地聊,冯嘉透过焦欣的肩膀,注意到肖恒似乎正在人群里寻找自己。他刚要借口离开,焦欣突然问他:“你做过模特吗?”
      “没,完全没有。”
      “那有兴趣吗?”
      “我?不太合适吧?模特不都是身材长得像希腊罗马人那种?我瘦不垃叽,一点料都没有。”
      “那不见的,外表都是虚妄的,你身上有股气质,能激发艺术家的灵感。”
      冯嘉被这句话弄得脸红,心想,艺术家果然不是盖的,只好说:“我还是不要刺激艺术家了吧!”肖恒的目光已经准确地锁定了他,冯嘉准备撤退,说:“我朋友找我了。”
      “他和你聊得不错啊。”肖恒有点不知味地说,“他很有名,你看刚刚那幅画,已经被买了,十二万,有钱人真是吃饱撑的。”
      “那么贵?”冯嘉因为这个价钱瞠目结舌,他刚刚还在想,这些画怎么不标价呢,幸亏没问出口,不然焦欣估计又要用艺术家的口吻说:“艺术是无价的”之类的了。
      “对啊,你想多认识些名人可以,别乱说话啊!还有,别到处乱钻,我都找不到你了。”
      “我什么时候乱钻了?”冯嘉说着,见师姐朝他们走过来,他连忙避了。
      肖恒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他没和冯嘉说,刚刚姚丹透露给他的话。姚丹说,焦欣拜托她邀请冯嘉来的。不管焦欣出于什么目的,这种热情,让肖恒感到不安,他看不惯焦欣对冯嘉表现出的,过分的殷勤。
      星期五证券投资课刚结束,冯家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肖恒要不要去食堂吃饭。
      “我约了姚丹,”肖恒说,“晚上去我那里吧!我有东西给你看。”
      “哦,我去图书馆写完论文就过去。晚上能回来?”他和学姐出去就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了。
      “能,我吃过饭就过去。”
      肖恒和姚丹吃过饭,时间还早,估计冯嘉肯定还在图书馆,于是过去找他,刚走到西门外,正碰上冯嘉和人聊天,有说有笑的,肖恒仔细一看,那人竟是焦欣!冯嘉什么时候和这家伙混得这么熟的?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冯嘉竟上了焦欣的车,在傍晚渐渐拥挤的人流中,远去了。
      肖恒竟产生一股说不清的怒气,他掉头回到自己的公寓,闷闷地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频道换个不停,心里更加烦躁,他到冰箱里,拎了啤酒出来,边看体育台的新闻,可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消灭到第四瓶啤酒的时候,冯嘉回来了,进门见他在,有些惊奇:“咦,你今天回来得早哦!”
      “对啊,打破你计划了吧?”
      “嗯?什么计划?”冯嘉去厨房拿水喝,没注意肖恒古怪的神色。
      “你下午干嘛去了?”
      “图书馆写论文啊!”
      “然后呢?”肖恒就想看冯嘉是不是故意瞒着他。
      “干吗呀!”冯嘉笑着,“你私家侦探查行踪啊?”
      “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后来和朋友出去了呀!” 他这才发现肖恒黑着脸,眼中稍见醉意:“你一个人喝这么多久干什么?”
      “你什么时候和焦欣成朋友了?”
      “呀,你还真是侦探啊!呵呵,他邀我去他的工作室看看,他说我对模特有误解,要我见识一下真的模特是什么样的。”冯嘉拿着玻璃杯,靠着厨房的门喝水,“我以为艺术模特都是那种脱得光光的,原来不是呢!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有老头,小孩子什么的。”
      “哦,那你要给他当模特了?”肖恒狠狠地盯着冯嘉,如果冯嘉是块木头,估计这会就要着火了。
      “你今天怎么了呀?他是问过我,可我没答应呢,你觉得呢?我该不该去啊?”
      “哼,”肖恒这时候心里简直不知道什么滋味,不禁刻薄起来:“那看他出多少钱呗!钱要是多,要你脱光趴到床上去,你也会干吧?”
      这话已出口,想收也收不回来,肖恒后悔,他回头一看,冯嘉的脸煞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似乎完全没想到肖恒会说这种话。接着,把手里水杯往桌子上一摔,拎起书包就往外走。肖恒冲过去一把拉住他。
      “你去哪儿?”
      “去哪儿也不在你这里呆着!”冯嘉一甩手,就去开门,要离开。
      肖恒一反手,拍上门,堵在门口:“不准走!”
      “好狗不挡路,你他妈的让开!”
      肖恒的呼吸里,带着浓重的酒精味:“好让你去见焦欣?冯嘉,我告诉你,我不准你再去见他!”
      “我爱见谁见谁,不用你管!”
      “我他妈偏管定了!”肖恒朝前一扑,将冯嘉团团搂住,就往卧室里拖。
      冯嘉和他较着劲,无奈拗不过肖恒的蛮力,他们在卧室的床上打起来。肖恒刚刚说的那些话,深深刺伤了冯嘉的自尊心,这两年堆积在心里的愤怒和委屈,一股脑地汹涌而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动手,嘴巴和拳头,都不闲着。
      “喝点猫尿,就不知道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
      “我要是不管你,你他妈的,早为钱去卖了!”
      “肖恒,你说话不用凭良心吗?我在你心中,就这么不要脸?”冯嘉越说越难过,连架都打不下去,被肖恒按住,连挨了好几拳,他蜷缩着,也不知道是哪里,疼得厉害,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肖恒见他哭了,停了手,推了他一下,问:“喂,你没事吧?”
      冯嘉眼泪奔流而下,他恨肖恒,恨到不知如何如解脱,心里的话,一股脑地涌出来:“你他妈的,到处交女朋友,和女人上床,我说过什么?我不过见了个朋友,你这么难听的话就出来。凭什么你花天酒地,我就的忍气吞声?轮到我,你张嘴就骂,伸手就打?”
      冯嘉忍着身体上的酸痛,从床上爬起来:“肖恒,我告诉你,我是穷,可我也没有为了安乐窝,就自作下贱的!我再不来了,就当没交过你这个朋友!妈的,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混蛋的!”
      冯嘉忿忿地往外走,肖恒突然从后面抱住他,紧紧地,却没动,在他耳边沉重地呼吸。
      “你有完没完?”
      冯嘉说着,回身就推他,却被肖恒捕了正面,他猛然低头,出其不意地亲下来,在嘴唇相碰的瞬间,冯嘉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他睁大眼睛,看着肖恒的面容,那双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欲望。
      “肖恒,你,你别耍我!”冯嘉的挣扎虚弱而无力,任凭肖恒在他口舌之间攻城略地,肆意驰骋,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他妈就是个神经病,”肖恒胡乱地说着,“我和姚丹做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妈的,怎么都是你?”
      10
      第二天,冯嘉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空空的,他摸了一把,冰凉的被窝,看来肖恒已经起床很久了。他试着起身,无奈疼得厉害,他老实地趴在床上,阳台的窗帘随风而动,有淡淡的烟味传进来。
      肖恒在那里抽烟。
      昨晚一幕幕,都在眼前,冯嘉的脸红得发烫。他没叫肖恒,静静地等待。过了一会儿,阳台的拉门声,肖恒站在床前,看着他,脸上神态很不自然。
      “醒啦?”
      “嗯。”
      “你还好吧?”
      冯嘉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红着脸应了声,两人之间,异常尴尬。肖恒始终没坐下来,甚至连床单都没碰,好似要划清界线般,局促地解释道:“昨天晚上,我喝多了。你,别误会。”
      三九天泼冷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冯嘉本来还面红耳赤,这会红不下去,又白不起来,在衣冠楚楚,穿戴整齐的肖恒面前,他如此赤身裸体,带着羞耻的伤……冯嘉从没如此尴尬过。他忍痛爬起身,穿上衣服,拿起书包,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一句话都没说。
      他觉得这样的时刻,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肖恒后悔了。
      他们依旧上下铺住着,说着客气的话,却各吃各的饭,各打各的热水,开始了各自的生活,不再有交集。只是,无数个夜晚,冯嘉看着上铺那深陷的形状,彻夜难眠。到了周末,肖恒依旧回他自己的公寓,冯嘉睡觉时,梦见他的身体。
      肖恒和师姐分手了,又找了三年级的小师妹,小鸟依人,对他百依百顺。肖恒依旧是女生寝室夜聊的话题,都说他这一年好似变了,偶尔眼神里透露出的忧郁,那么迷人。
      大四以后,冯嘉大部分时间和老大混在一起,老大要考研,问他要不要一起考。冯嘉不打算考,他已经没有钱交学费了,他需要一份工作,然后,离开这片时光。他想,伤心这回事,总会自己慢慢愈合。他第一份工作,迅速地得到了对方的offer,可他又犹豫,那意味着他要搬去深圳,远远地,离开肖恒,也许永远再不会重逢。
      “让我考虑考虑。”
      当他的话说出来,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几乎完美的第一份工作。
      “豆芽儿,你要考虑什么?研究生你不念,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又给你毁了!你怎这么不懂事?你呀,就等着后悔去吧!”
      他的“愚蠢”很快在寝室传来了,老大带头批评,他大概觉得冯嘉这小孩儿太不知好歹。冯嘉吃着饭盒里的青菜豆腐,他没说话,头低低地。肖恒正回来收拾衣服,他最近几乎不怎么回寝室住了。寝室的兄弟都说,他肯定和小师妹同居了,因为他们听女生说,小师妹也经常夜不归宿的。
      冯嘉固执地觉得肖恒不会,他说过,那里是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肖恒听见老大骂冯嘉的话,并没说话,他很快收拾完,和他们不咸不淡地说了再见,便下楼了。
      “你还歹也和肖恒做过两年好朋友,人家的本事,你一点都没学会,”老大见肖恒走了,才和他说,“听说他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offer,下个月就去签证了,他家里超有钱,签证根本没问题。人都是等机会,哪有让机会等你的?豆芽儿,你呀,太孩子气。”
      冯嘉去水房洗饭盒,忍不住朝楼下看,肖恒的身影,穿梭在忙着发芽的树木之间,那么挺拔,和孤单。他曾经放弃过出国念书的打算,如今,终于还是决定远走他乡了。肖恒想起那个在肖恒家度过的春节,想起肖恒若有深意地问他:“你能出国吗?”
      冯嘉有点失神地回到宿舍,收拾了几本书,他们现在课业已经很轻松,他的毕业论文也写得差不多,打算再去图书馆查核些资料。他斜背着书包,沿着刚刚肖恒经过的林荫路,一步步,不急不徐地走下去。
      图书馆前,竟遇到肖恒站在那里抽烟。他似乎还没有看见自己,冯嘉隔着不远的距离,偷偷看着他。肖恒穿着浅色的牛仔裤,海军蓝的薄毛衣,袖口露着雪白的衬衣,他侧身轻轻靠着灯柱,身后是一片开得厚雪样的丁香花。他用手熄灭了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筒,转身时,看见站在几步之外的冯嘉,他似乎楞了一下,没说话。
      冯嘉又不好这么走过去,只好说:“你也来自习?”
      “不,我等她呢。”
      “哦,”冯嘉立刻没了话题,“那我去了,晚了没座位。”
      “行,再见。”
      “再见。”
      冯嘉揣着双手,进了图书馆的大门,他能感觉到肖恒追随他的目光,可他不敢回头。他找了靠窗的座位,依旧可以看见肖恒站在原地,他又点了根烟,他的烟瘾真是越来越大。四月微风醉人,冯嘉甚至有点庆幸,可以这么长久地注视他。真是奇怪,从第一次见面,他似乎就能感受到肖恒的注视,而肖恒对自己的偷看,似乎并不怎么敏感。
      他根本就看不进去书,胡乱翻了几页,再朝下看,还在原处抽烟。这半天抽了多少?这人疯了啊?冯嘉开始猜想,也许他和小师妹吵架,正闹心……他们为什么吵架呢?小师妹对他那么好,他们走在一起,不论外貌,身高,家世……都那么般配。
      冯嘉憎恨“般配”这个词。
      肖恒在这时候消失了,冯嘉若有所失,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一定是等到人,两人一起离开了。繁花似锦的林荫路,成双结对的,都是年轻的情侣,他们也在其中吧!
      趴在桌子上,冯嘉有点昏昏欲睡。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头一看,竟是肖恒。他对自己说:“跟我出来一下呗,有事和你说。”
      冯嘉有点发蒙。
      当他发现自己和肖恒走在那间公寓的路上,冯嘉连忙说:“我不过去了,你有事在这里说吧!”
      肖恒看着他,脸上没笑容:“我有东西给你。”
      “你刚才怎么不拿到寝室呢?”
      “太沉,拎不动。”肖恒双手也揣在外套兜里,突然问他:“你怎么没接受那份工作?”
      冯嘉一时没有准备,只得胡乱说:“南方太热了,我想留在北方。”
      “是么?”肖恒的反问,带着一种洞悉的不屑。
      这不是什么高明的谎言,他是在南方长大的,怎么会不喜欢湿热的天气?倒是北方风雪交加的严冬,让他吃不消。冯嘉闭口不言,他想,在肖恒面前,他无法扯谎,可他也不准备告诉他真话。
      肖恒的公寓有些乱,他本来就不怎么做家务的人,看来小师妹也没替他收拾。冯嘉等在客厅,不肯再朝前走一步,那间主卧里,有张他不想面对的床。肖恒进了书房,很快拎出一堆书,接着又回去,再拿了一堆。
      “你这是干什么?”
      “这堆是考托福的书,我没用过,都是新买给你的;这些是GMAT的书,我看过,有几本挺有用,我做了记号,你没事多看看。”肖恒直视着冯嘉,心里把守森严的门,给那双忧郁的眼腐蚀得再难闭合,他轻轻皱着眉,似有苦痛,说:“我等你一年,冯嘉,我们一起出国!”
      冯嘉彻底蒙了,他呆呆看着肖恒,胸口起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肖恒略显激动地继续:“我们在国内不会有结果的!我没法面对我的家人,跟他们说,我爱上个男人!我们走,一起走,走得远远的。”
      “肖恒……肖恒,你说的是什么呀?”
      “老子他妈爱上你了!你高兴了吧?爱上你,妈的,没一天不想着你,抱女人的时候都疯狂地想你的身体!冯嘉,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在外国没人认识,没人在乎我们是不是同性恋!”
      冯嘉不太敢相信,这是不是个玩笑啊?
      “你不是,已经拿到offer了吗?”
      “不要呗,明年和你一起申请。你英语不错,托福做些练习就没问题,GMAT我帮你。美国签不过,你就先签英国,然后过去再重新申请。英国签证很容易,有存款就行。钱我帮你弄,你不用担心……”
      冯嘉听着肖恒不断地说着他的计划,更加不可思议:“你这是酝酿多久了?”
      肖恒目光温柔下来:“我早就在想,可我不敢和你说,我没勇气,冯嘉,我不想做同性恋,可我爱你,爱得骨头都跟着疼。你这个笨蛋,那么好的工作也不要,你当我傻,看不透你的心思?”
      眼泪猝不及防地淌下来,冯嘉哽咽地,最后确认了一句:“肖恒,你不会再后悔吗?”
      肖恒揩去冯嘉脸上的眼泪:“我说过,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他们的嘴唇纠缠在一起,窗外渐渐亮起,万家灯火。
      那一晚,冯嘉和肖恒紧紧抱着,终于睡了个悠长踏实的好觉。他梦见湛蓝湛蓝的天空,他和肖恒站在世界之巅,张开双臂踮起脚,轻轻地飞起来,身后是肖恒结实的臂膀,他们飞过片片苍翠,向无尽的蔚蓝深处,远走高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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