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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产鬼·新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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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的晚上,江月令偷偷写了一封邀请信,邀他来小院中赏月品蟹。两人在院中喝了些酒,江月令酒量小,几杯下肚就软了身子,直往他身上歪去。
美人在怀,管家早已起了旖旎心思按捺不住,便抱起江月令,直入闺房中行了周公之礼,鸳鸯被里红浪翻飞,红烛垂泪,再无可挽回。
第二日一早,江月令先是哭哭啼啼了一番,被他哄得说了些几生几世不离不弃的话,又许了什么海誓山盟的诺言,便安静的等着他的提亲。
可是没想到的是,提亲没等来,孩子倒是等来一个。身体刚刚不适的时候,她和朝华偷偷溜出府去医馆诊断,没想到竟真的怀了孩子。
名节对女子来说多重要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心中一片慌乱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将消息告诉了管家,他却没有她想象中的欣喜,而是安排她到寺中去住一阵子,他去求亲。
江月令满心欢喜的去了明光寺,管家却犹豫了起来,开始他确实想过要向江老爷求亲,可是江老爷一向最注重面子,他为江月令相中的几位公子,都是镇上的富户,甚至还有四方城当地官员的儿子。
他能想到,若是他去求亲,不但不会被允许,多半则会被赶出府中,于是他狠下了心,骑马赶到了明光寺,他要打掉江月令的孩子。
夜里江月令正要歇息,忽见情郎归来,便连忙将他迎进屋里,没想到管家却对她说,要她打掉他们的孩子,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这四个字彻底掀起了江月令长久以来积埋在心里的惊慌和无助,她在房中大吵了起来,眼看有巡夜的小沙弥经过,管家只能将她绑到床上,亲手将一条白绫勒到了她的肚子上。
剧烈的挣扎之中,江月令的头磕在了墙上,管家心中直道大事不好,掩鼻一探,她的呼吸已经微弱的几近没有,心下登时一片慌乱。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江老爷最近新废弃的一间地室。地室刚刚被弃用,用铁链锁死。活儿是他监督的,只有他有钥匙,只怕之后都不会有人再进去,于是他连夜赶回府中,将江月令锁了进去。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江月令并没有死。浓重的怨气让她腹中的胎儿被激化出了魔性,承了她涣散的魂魄,化出了实体。
从那之后她便一直与“孩子”呆在地室里,此时的江月令已经变成了被怨气缠绕的产鬼,失了魂魄,神志不清,虽不曾死去,但无需进食休息,已经与鬼怪无异。
就这样过了不知有多少年,直到玄清打开锁链的那一天。
此时的管家已经深得江老爷器重,又因为能作诗会谱曲,书生出身的江老爷自然对他高看一眼,有什么重要的事都喜交给他打理,如今已经有了不少的积蓄,置办了一间小宅子,娶了美娇娘,早已忘了当年的江小姐。
而当他听说地室中的女鬼时,才忽然记起了早已被遗忘的江家小姐,但是他听说江月令已经变的不人不鬼,神智不清,连亲爹都认不出,这才稍稍放了心。
没想到那日他去找江老爷商量事宜,这疯女人却忽然癫狂起来,想要杀了他,而且他听说江老爷养的那个牛鼻子老道居然求到了什么仙药,要把江月令治回来。
于是管家慌了神,连夜收拾了些细软,顾不上妻子,便逃出了江府,结果没想到,还是在城郊的一间客栈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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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的主堂里只燃了几支烛,盖在纱罩里,昏黄一片。管家被仆人推进房里,门砰地一声关了,惊的他一哆嗦。正当这时,忽闻背后传来一个温柔鬼魅的女声,她唤他,阿风。
已经有多久没人这样叫过自己了……
在秦风的记忆深处,这样柔美的嗓音,有独属于江月令的婉转。那一刻他简直在原地化成一座石像,可是背后冰冷的视线让他感觉如芒在背。秦风缓缓的转过身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当他看清江月令的那一刻,还是吓得瘫倒在地。
月色寂寥,惨白的月光透过门窗上的流云雕花,铺洒在他身上,像是一层霜雪,映照出他仓惶的脸,又像是她冰冷的目光,让他暴露在其中,再也无处可逃。
江月令今日竟穿了一身嫁衣。她端坐在紫檀椅上,好似一个新嫁娘,轻柔的笑着,却掩不住气氛的诡异。
玄清虽然杀死了鬼婴,恢复了她的神志,却没法改变她的容貌,她的肌肤不复当初的雪白,而是蜡黄的,脸颊凹陷,颧骨凸出,随着她的微笑扯动干枯的皮肤。她的头发也已经稀稀拉拉,还有不少灰白,只剩下一双眼睛,仿佛是这具破败的身子里唯一活着的地方,晶亮的眸色从黑暗中透出来,狠狠地盯着他,扼住他的脖子,将他剥皮抽骨。
可她仍旧能发出那种如梦似幻的声音,她说阿风,别来无恙。一如往昔花朝节上风华四溢的明丽。听到这句话,秦风忽然就坐在地上,埋首痛哭。
屋里一时变的安静起来,只剩下秦风放声痛哭的声音,江月令依旧端坐着俯视他,动也不动,那一刻秦风觉得自己就好像跌入了再也醒不过来的梦魇,他会被困在这座古宅里,生生世世,万劫不复。
他好怕死,真的好怕。
江月令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朝他走过来,秦风吓的连哭也不敢,只能四肢并用往后挪去,直撞到了门上。
月令也蹲下,和他平齐,叹了一口气。之前被怨念控制的时候,她满心满意都是报复他,仇恨几乎占满她的思想,可是恢复清醒之后的那天夜里,她将往事复述了一遍,就好像在那些美好的回忆里又活了一次。
她是从小便被养在家里的大小姐,她听爹的话,读书弹琴,虽然听着那么多人的夸奖,可是却不觉得快乐。认识他的那天,她第一次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这么真切。
所以在被他亲手杀死的时候,她才会那般的痛彻心扉。可是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她只觉得倦,前所未有的倦,她只想了结这世间的一切纷扰,再也不要牵涉其中。
江月令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秦风。在如今的自己眼前,他的眼泪那么真实,他眼里的惊恐那么真实,褪去了昔日伪装的秦风,真实的让她觉得恶心。
伸出枯瘦的手指,从他的颈间划过,秦风脸色一白,惊慌的摇起头来,想要求饶却吓得张不开嘴。江月令忽然笑了,她问他:“阿风,你娶我,我就不杀你,好不好?”
可是秦风只是惨白着一张脸不住的摇头,呵,被她吓坏了。是啊,现在这张可怖的脸,连自己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月令站起来,低头看秦风松了一口气,便推门出了去。
江老爷玄清等人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看江月令推门出来,江老爷连忙上前去:“月令……”
“爹爹,女儿想回房休息了。”江月令淡淡开口。
“哎,好,朝华,扶小姐回房。”江老爷不再多言,看婢女扶着江月令走远了,便怒气冲冲的进了主堂。
秦风见江老爷进来,忙低眉敛裾的跪在一旁,可是盛怒的江老爷却猛地站起身来,狠狠给了他一脚。一旁的小厮连忙上前扶住用力太大几欲后仰的江老爷,看他气愤的坐回座位。
“你这混帐!还有什么话说!”江老爷掷出一只茶碗砸在秦风脚边,炸裂成朵朵瓷花,在他脸上划出两道血印。
“老爷饶命啊!老爷饶命!小的知错了!”秦风说着膝行至江老爷面前,抱着他的小腿哭喊起来,“小的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可是……可是是小姐她蛊惑小的,小的是受了诱惑的!老爷您饶了小的吧!”
“抬出去,乱棍打死!”江老爷一脚踹开秦风,气地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厥过去。仆人们连忙取来顺气丸,服了两颗,才有所好转。江老爷端着新沏上的茶,愣愣的坐在椅子上,玄清便带着两名弟子出了门,只留下江老爷一个人,在房里叹气。
此时的江老爷,已经不复生意场上的意气风发,也不再是当年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倾尽自己的一切去呵护子女。玄清看着他,忽然想起临下山前师父说的一句话。
他说玄清,修道修道,最难修的不是仙道,而是俗世。
第二天,玄清向江老爷辞别,独自一人离开了江府,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一直不停的走下去,总有一天才能明白师父当年留下的话。
玄清背着桃木剑上路了,他又回了一次鹊仙镇,在悬壶斋的门前悄悄放下一封信。白术彼时正趴在门口看树上新飞来的鸟,撇到了门口一闪而过的一抹灰白色影子,便一路小跑到门口,推开门时那抹身影已经走远,只留下一封染着檀木香气的信。
安锦依旧窝在小榻上,手里握着一张信纸,玄清已经把产鬼之事的前因后果写了个清楚,详尽到让他觉得再无话可说。
在四方山里住了那么些年,上次听说这样让人唏嘘的事好像已经是千年前了一样。白术近日正忙着识字,非要借了信去读,翻来覆去读了一日,小家伙陷入了沉默,晚上的时候白术把自己埋在花盆里握着小拳头若有所思,忽然抬起头来问在药柜前整理药材的安锦:“公子,你说那位管家,可曾喜欢过江姐姐吗?”
安锦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看白术扒着花盆沿激动的望着自己,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许是爱过吧,只是生性懦弱,命数如此,所以有缘相爱却没有勇气与她厮守,护她一生。
十日后,蓬籽镇传来消息,江家前阵子刚找到的那位小姐,竟悬梁自尽了。
是啊,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夜里,江家一片缟素,哭声振天。
忽然一袭白衫乘着月色出现在夜空中。
安锦立在飞檐上,看江月令的魂魄从江府中游荡了出来,茫然无措,便把江月令的魂魄拢入袖中,带回了悬壶斋。
莹白的魂魄落入一株翠绿的双叶岩珠之中,叶片颤了一颤,仿佛一瞬间鲜活起来。
安锦将这株脆弱的草药推到窗口有月光的地方,让它沐浴在一片清晖之中。江月令,愿你来生,有人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