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道路 ...
-
被剪断的电线很快得到了修复,宪兵司令部又是一片光明。
灯光下,中野毅的脖子被铁链勒出了青紫色一圈,高高肿起,皮破血流。他的喉结几乎被压碎,说了几句话后嗓子就疼得无法再开口,只能捧着军医开出的药汤,脸色阴沉的呷着。
旁边胡天福的情况看起来并不起他好多少,头上被绷带缠得活像是印度巡捕。但杨真想杀的人毕竟不是他,时间仓促之下只用腕部的铁镣击中他头顶,流血虽不少,醒过来时头晕恶心的劲一过去,也并无大碍。可胡天福的心里并不平静,有不少事情翻来涌去。他最挂心的就是那批从上海运过来没几天的药品,现在就存在中山码头的库房里,下了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有没有妨碍。
那批药品的价值他还不太清楚,只知道是紧俏的消炎抗生素,是上海的一个人从日军的军需品里想法设法抠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个,不敢在上海露手,托了好几道的关系,送到了南京他的手上。
想到这里,胡天福越发觉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恨不得马上就让人去码头看看情况。但中野毅没有发话,胡天福也不敢流露出想走的意思,只能恭恭敬敬的垂着手站在一边。
放下喝空的碗,中野毅心里冷笑一声。对于这个一身流里流气,做事不择手段的侦缉队队长,包括那些狐假虎威的侦缉队员,他都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只是自己手底下养的一条狗,还是排不上前几名的劣种狗。只是现在的南京城里有很多事,日军是不方便出面的,不然容易引起南京这些“顺民”更大的反弹情绪,帝国的圣战需要稳定的后方,维新政府需要平静的“首都”。
那些抓人的事情,交给这些中国人组成的侦缉队去办,无疑会容易得多。而且更能转移掉尖锐的冲突与矛盾,让南京市民的怨气集中在这些“汉奸”身上,这样一来,宪兵部能更好的致力于重庆国民政府情报网的破获工作。
胡天福私底下自然也明白自己的定位,但他不在乎。其实他的血,当年也曾经是热过的。三三年长城抗战更是真刀真枪的打过鬼子,可是后来又怎么样?队伍一路退进南京城,南京城破,守备司令姓唐的先跑了个不见踪影,留下来的军也好,民也好,整整三个月就活在地狱里。
从那以后,他整个人都凉了。后来日本人发布告成立侦缉队,他就报了名,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他自然比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更有能力,不久后,他伏在暗巷子里,一刀把从赌局出来的前队长给抹了脖子,自己就成了队长。
国家也好,民族也好,在他心里都是个飘飘忽忽的着不了地的东西,这个世道上,谁也不知道晚上睡下后,早上还能不能睁眼。最能抓在手里把握得住的,只有钱。为了钱他什么都能卖,除了自己这条命。城里人背地里管他叫大汉奸,他不在乎,骂就骂,少不了几块肉,有什么大不了。至少他有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胡队长,心里有心事?”中野毅清了清嗓子,在药物的作用下,感觉轻松了一些,于是问道。
胡天福身子一颤:“属下在想,是谁破坏的电线……”
中野毅的眼神猛的阴冷下来,石超的死他已经怀疑宪兵队内有奸细,这回紧要关头电线被人破坏,更是直接证明了他的推测。但这一点他不打算告诉胡天福,狗只需要去咬人就好,别的事情,没必要让他知道。
看到中野毅闭目不语,胡天福觉得自己似乎是说错话了,一时也不敢再开口。
沉默了片刻,胡天福终于还是熬不过心里那种翻来覆去的煎熬,吞吞吐吐的请示,能不能先回去。
中野毅心里冷笑一声。有些胡天福私下里的举动,比如倒卖一些违禁品,或是借着手里的权便欺行霸市,囤积居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中野毅因为提审杨真时的情势失控,心里烧着一股邪火,也不想再跟胡天福废话,听到他的问题后,直接一挥手,示意对方离开。
胡天福如蒙大赦,啪的一个敬礼,在门边套上雨衣后就要出去。
门是被另一只手推开的,差点碰在他鼻子上。
开门的年轻人手里撑着把油纸伞,夜色里颜色分外柔和。房顶上雨水顺着瓦檐溜下,像一条条银亮的小溪,噗噗有声的砸在黄色的伞面上,胡天福一低头,灯光映着脚边石阶,水花银亮四溅。他一惊,急忙抬眼,面前瘦高个子的年轻人裤脚袖口都潮湿了,伞下白净的脸上漆黑眉毛沾了水,显得越发挺秀,漆黑眼睛正恬静的看向裹着雨衣的胡天福。
胡天福被那人看得一激灵,慌忙退后一步弯腰行礼。
宪兵部电讯科的小川佑司,去年年初带着军部任命来南京报道,平时里非常低调的一个人,最常干的就是戴着耳机在办公室里一坐半天。但不论是侦缉队还是普通日军,对他都有莫名的有几分畏惧。平心而论,小川佑司在外表上看来是一个温文尔雅有如青年学生般的人,但他手段的狠辣,胡天福却是亲眼见过。
他刚来没多久时,有一名侦缉队的队员曾经冒犯过他,又因为自身的私事干扰了他的日常侦听工作。这个一向微笑着的小川佑司,面不改色的抽出手枪抵着那倒霉鬼的额头扣动了扳机。那次的事件就连中野毅也觉得有些过了,小川佑司去擦干手上的脑浆血渍后,又戴上耳机坐了回去,任由地板上那具尸体四仰八叉的横在那儿。
“小川少佐。进来吧。”屋里中野毅用日语嘶哑着说。
小川佑司也用日语回答了一句,他会说中文,听,更不在话下,不比有名的中国通中野毅差,不过胡天福从来没听过小川佑司在他面前冒出哪怕一个汉字来。
胡天福出去后小心的反手关上门,迎面来的风雨让他头疼加倍,但想到码头的那些货,他还是裹紧雨衣一头扎了进去。
--------------
风雨雷电在这座古城肆虐了一夜后,终于在天亮前缓缓消散。
旅馆房间里,夜里风雨奔波累得不轻的肖轶明,现在正困倦的伏在桌子上稍事休息。而沈廷则一夜没睡,提着心观察冯剑飞的情况。
风掠窗外杨树,哗啦啦一片轻响,隔着玻璃隐隐约约传来街道上的人声车声。历经沧桑百劫的南京故都,正一点一点的醒来。沦陷已经数年,南京的居民早已经学会在每天早晨收拾起夜梦中的泪或是笑,打点精神面对不可预知的生涯。而大多数人也已经习惯在街上遇到日军时,自动的避到路边鞠躬行礼。
似睡非睡的冯剑飞睁开眼睛,正对上沈廷一脸担心的表情,他笑了笑。
“谢谢。”
“应该的。”从见面到现在,沈廷都没有机会去问他的身份来历,就连在心里想想的机会都欠奉。此时见冯剑飞醒来,本来想问的话涌到嘴边,却又觉得,没有问的必要。
看着沈廷似乎是想开口最后却又沉默,冯剑飞棱角分明的唇畔笑意越发明显。“不问问我是什么人?”
“你是杀鬼子的就成。”沈廷轻声答道。
“杀鬼子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人。”冯剑飞想笑。好人?
当年怀着报国的热血考入黄埔军校,却与北伐东征均擦肩而过。民国十六年清党分共,看着无数昔日同窗反目成仇,冯剑飞一时心灰意冷,甚至有一段时间萌生了退出军队的意图。无所事事的消磨掉近一年的时间后加入了蓝衣社基层组织,然后就是一直到现在。军衔已经由当年的少尉升为上校,而心态……
“我白天要出去一趟,轶明也得离开一段时间。”沈廷对他说,“你一个人,千万注意。”
“知道。”冯剑飞往床里挪了挪,“躺上来休息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