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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金错刀 ...
乌云沉压,已经分不清是晨还是夜。
雨声漫耳,四下里一片昏默,只有城门边那间值房里亮着微弱的光。
两个漆黑的人影从暗处闪出来,蓑衣下的大叶甲片泛着水淋淋的光,左右拖着一个浑身瘫软的人快步走来,在门上轻叩了三声。
半晌,听到里面轻促的咳嗽声,才推门进去,将拖来的人扔在地上,随即又躬身退了出去。
门掩上之后,聒噪的雨声立时小了,逼仄的房内弥散着一股清淡,却又清晰可辨的薄荷气。
倒在地上的人像滩烂泥,背心血迹斑斑,还异常的向下凹陷,显然是被敲断了脊骨,手脚再也使不出力气,已经是个废人。
他疼得面目扭曲,颤抖着勉强仰起头,望向坐在对面椅子上悠然品茗的人,脸上的痛苦瞬间转为惊愕,又仿佛难以置信。
“呵,瞧出什么来了?要不要再看清楚些?”
裴玄思唇角淡哂,手里托着那盏茶,附身垂近。
“你……你……你是,裴太尉的……”那人瞠圆着眼,浑身抽搐,虚软的手竟然有了知觉,颤巍巍的手一点点朝他伸过去。
“总算认清楚了,那就好,这么多年你们就算没白活了。”
裴玄思好整以暇地拿盖子刮着茶盏,瓷料划硌出的声音像在骨缝间磨蹭,听得人遍体生寒。
随着清脆的磔响,盏盖应声碎开尖锐的一角,转眼就豁开了地上那人的喉咙。
张怀这时推门进来,刚好赶上这光景,不由一惊。
“这……咱们好不容易抓到个点子,正好顺藤摸瓜,啧,兄长这是为什么?”
裴玄思把缺了口的茶盏往桌上一丢,厌弃地拂着手,眉眼间是舒展的畅快:“怕什么,不过是个小喽啰而已,那伙人大概藏在哪里,我已经心里有数了。”
“兄长知道了!”张怀立时转惊为喜,“在哪里?我这便带人去擒拿这帮反贼。”
裴玄思摇头淡笑:“那地方虽然离城不远,但隐秘在山里,轻易找不到,大张旗鼓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得我亲自去一趟,况且要去也必须经北门出发,瞒不过薛邵廷那厮,所以这事还得小心计议。”
说得都是理,可又高深莫测得让人猜不透。
张怀一边琢磨,一边探着口风:“那咱们现在……”
“不急,先瞧瞧形势再说。”
裴玄思站起身,走到窗边。
雨势又开始抬头,一阵比一阵疾,几乎毫无间隙地拍打在窗棂子上,牖扇中间锁不住风,从缝隙里直窜进来,恍然竟是入冬似的寒凉。
他倒像极是享受,手搭在窗台上,指尖和着那雨声一下下敲着节拍。
“我估摸着,这雨也快下到头了,你有件更要紧的事做,稍时骑上我的马,去一趟北城贤和坊,想法子把你大嫂接回去,可也别硬来,她不理,你就耗着,直到开口答应为止。”
......
窗外渐渐有了些亮光,但和凝重的昏暗比,还是显得微不足道。
偌大的厅堂依旧只能靠堆砌烛火来照亮。
中堂下铺着长案,薛邵廷散发垂披,半袒着上身,盘膝坐在软垫上,悠然端详着手中那把光润如水的长刀。
片刻,他入定似的双眼终于有了动静,蓦地里向旁一瞥。
身边只披着轻纱的女子当即会意,媚眼含笑地将手中的托盘捧到他面前。
薛邵廷先拿棉巾在刀身轻轻拂擦了两遍,然后点上鸊鹈膏,用鹿皮包裹着来回用力搓揉。
不一会,冰冷的刀刃慢慢温热起来,上面澄亮的光可鉴人。
他似乎满意了,又朝旁边的女子挑颌示意。
三下拊掌之后,立刻就有两名禁军卫士拎着一个身穿囚犯号服的人进来,扯过春凳,将他面朝下横着摁在上头。
薛邵廷连眼也没抬,慢悠悠地站起身,衣衫凌乱地走过去。
几乎同时,厅门外又有一名身披重甲的校尉神色匆匆地进来。
“人抓到了么?”
薛邵廷双手握着刀柄,将刀刃搁在那囚犯的后腰上,比量着下手的位置。
“嗯……”那校尉这时却胆怯起来,暗觑他脸色,支吾道,“回大将军,咱们去晚了一步,人被神策军那边抢先……”
提心吊胆说到这里,冷眼就不出所料的瞪了过来,吓得他唯唯诺诺,连声叫着“恕罪”。
薛邵廷鼻中重重喷出那股气,面色稍和,似乎对这事也并不怎么在意,目光转回那把刀上,提起来蓄势上下虚劈。
“你现在就去,就说传殿前司的军令,让裴玄思亲自带上钦犯,即刻来见我。”
“这……那厮现下怕是不在南城值所。”
薛邵廷霍然转头:“你怎么知道?”
那校尉凑近低声道:“属下认得他那匹马,亲眼瞧见人往北城去了。”
话音落时,长刀也倏然砍下,将那囚犯连同身下的春凳生生劈成两截。
薛邵廷寒眼轻哼,舔唇睨着刀尖上垂悬的血滴:“裴玄思,是你非要不自量力跟老子做对,那就怨不得我了。”
......
雨真的停了。
几道光扯破重重堆积的乌云,终于让这片阴郁的天地有了几分生气。
姜漓吹熄了灯,把拓好的香膏填进篆槽里,细细压平,再用香铲轻轻把边模敲松,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紫铜炉内便留下一朵栩栩如生的“波慕红莲”。
她唇角蕴起笑,扫去余灰,用草香点燃,扣上竹叶雕纹的炉盖,双手捧着,起身走上露台。
迎儿正不知听张怀说了什么,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见她出来,赶忙住了嘴,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香炉。
“我又没说什么,瞧你吓得。”
姜漓忍俊不禁,悄声道:“你这丫头,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害什么羞?张怀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又有军职功名,该是良配,若他也有意思的话,便寻个吉日,让你们两个成了这桩好事。”
迎儿听得满面通红,急得直顿足:“娘子你……你说的什么话,我这辈子都守在你身边,跟他做什么去?我,我……哎呀,我烧菜去了!”
说着,把香炉搁在木几上,飞也似的奔进了厅里,引得张怀不明就里,一个劲地探头张望。
姜漓掩唇一叹,笑容在脸上淡去,坐到躺椅上,看着香炉铜镂的缝隙间袅袅飘出水瀑般湍流的烟气,阖眼轻嗅,慢慢向后靠。
露台下是安然如镜的玉带河,对岸的街市,巍峨的城楼,再远处的苍穆群山都尽收眼底。
在京城中,这也算是绝佳的景致了。
回想上次这样闲适看景的日子,虽然不过匆匆一年而已,但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或许只有这时候,她才变回了原来那个风月淡然的姜漓。
“你去找迎儿说话吧,我,是不会回去的。”
张怀闻声回头,醒觉失态,闹了个臊眉耷眼。
他清了清嗓子,上前恭敬立在一旁:“兄长已经吩咐过,大嫂若不答应回去,便不许我离开,真这么走了,叫我如何交差?还望大嫂垂怜,免了我这顿罚。”
姜漓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摇头扯了扯唇角。
“不用拿这话来催我,你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同手足,就算我不回去,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张怀被噎得一愣,搔头为难起来,叹声道:“不瞒大嫂,兄长其实比谁都惦记你,就说上次你大病那场,起初我也气兄长那般所为,可后来却见他整夜守在你房外,这还不是打心眼儿里挂念么。”
“这我知道。”姜漓仍旧不以为意,“他或许还惦记我,但恨我却比这深得多,又有什么用处?”
张怀不由激动起来:“那大嫂又是否知道,在北地牢城营里那些年,兄长几乎每晚都在梦里‘阿漓,阿漓’的叫你,我躺在旁边听了不知多少次,难道这也是假的么?”
姜漓知觉胸口锥刺的一痛。
思念不得,辗转成狂,只能梦中相寄,这十年她又何尝不是?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相爱成仇?
都是因为当年那场变故。
他没错,她也没错。
错的是天道无常,造化弄人,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张怀见她凄然不语,知道多少有点被说动了,赶忙趁热打铁:“其实兄长是要亲自来的,只不过宫里这档子事,皇命在身,由不得分心,稍有不慎,不光没有功劳,还要治罪,大嫂若是还念情,就请随我回去,莫再置这个气了。”
姜漓睁开眼,咬唇默然半晌,终于还是没有点头,望他淡淡一笑:“你还是先回去,就说话我想暂且静一静,请他安心办好公事,也顾着身子,待过了这一阵……有话再再慢慢说。”
到头来还是没答应。
张怀不禁为难,刚想再劝,耳畔忽然掠过风响,一道矫健的青影翻过院墙,以为是什么贼人,刚要动手,回头就看来人轻飘飘地落在露台上,竟然是薛邵廷!
“薛将军!你怎么……”
姜漓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不请自来,而且还直接进了内院。
“姜家娘子稍安勿躁,我来是有话要问张护军。”
薛邵廷和颜回了她,转过头寒着眼冷笑:“寻遍整个南城都找不到裴玄思的影子,你却骑着他的马到了这里,说,裴玄思人在哪里!”
张怀听他竟然不以“裴夫人”称呼自家大嫂,不由心头怒起,但毕竟职位低微,场面上不好发作,况且这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正寻思怎么应付,河对岸忽然一阵喧闹。
三个人同时转眸,只见数十名衣甲鲜亮的刀斧手正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上石桥,后面还跟着一队骄悍的骑兵。
为首的那个身披赤鳞明光铠,威风凛凛的昂然策马前行,俊美的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
薛邵廷冷“哼”了几声,仰头大笑:“我说呢,原来他裴玄思早就探出那伙钦犯的下落,自己抢功去了,叫你张护军顶在这里,就是为了引我来,好从北面出城!哈哈哈,佩服,佩服,真是好心机!”
“大嫂……我,我不知道,这,这,兄长他怎么……”张怀目瞪口呆,已经语无伦次。
姜漓怔怔地站着,眼前盈起一层雾,马上那轩昂挺拔的身影连同其他的一切都沉入其中,什么也瞧不清了。
心里发空,胸腔里好像又变得虚无实物。
只是这回,竟然连痛觉都没了。
她摇摇欲坠的转过身,一步步挪向内厅。
“都走吧,我不想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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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金错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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