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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书生落魄遭羞辱 ...

  •   仲春的黄昏尚有些薄寒,空气中飘荡着一缕缕或浓或淡的花香。那桃花杏花固然高高地俏立枝头,而杜鹃蔷薇却别是一番妖娆,就连那不知名的星星点点散布于草丛中的野花也毫不示弱,尽力伸展着自己的姿容。
      湘妃山上的竹子经历朝历代的砍伐,已所剩无几了,竹身上的斑痕也一年比一年少,不知是近年来物候的变化所致,还是女英娥皇的眼泪也有枯竭的一天?寒芳亭便坐落在湘妃山上的半山腰,那亭子不知何时所建,竟未被战火烧毁。寒芳亭宛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悲悯地望着朝代的更替和人事的变迁。大明开国之初,潇湘知府为了彰显圣朝气象,下令将此亭粉饰一新。亭顶覆以黄色琉璃瓦,正面悬一块黑底金字匾,上以龙飞凤舞般的狂草大书“寒芳亭”三字,从那笔势的起落和笔划的勾勒间,可以想见那书写之人是何等的狂放飘逸!两旁朱红的楹柱上以绿色小楷书写着一副对联:
      寒芳留照魂应驻
      霜印传神梦也空
      一个年愈弱冠的男子在亭中徘徊很久了,此时天色已黯淡下来,辨不清其面容了,只是溶溶的月光将他俊朗的侧影投射到亭中。他一会儿踮着脚尖眺望对面街道上鳞次栉比的灯火楼台,一会儿长吁短叹地在亭中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坐在亭内的石条上,双眼直楞楞地望着树梢……
      终于,一个苗条的身形在竹林中一闪,摸索着向亭中走来了,也许是怕人看见,连灯笼都没带。书生迫不及待地快步迎上去,想要掺住对方:“婉娘,你怎么现在才来?愚兄今日有要事相商!”
      那身影往旁一避,让书生掺了个空,一个略带稚嫩的女声正色道:“蓝公子休得造次,小姐近来偶感风寒,身体微恙。婢子小翠,奉小姐之命前来回复公子!”
      蓝公子面皮一热,幸而有夜色遮掩,还不至于太难堪,他只得收住脚,顺势一抱拳:“原来是小翠姑娘,不知小姐有何话传达?身体可大好了?我与你家小姐自幼/交/好,想来你也略有所闻。”
      “蓝公子说话请慎重些,小心旁人听了去,恐累及我家小姐的清名。小姐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女子,岂可任意交结男子?”小翠伶牙俐齿的一番抢白,毫不顾及他心头的淤塞之感,竟没有了素日对他的友善,继续道,“小姐说她本是庸姿陋质,配不上蓝公子这样丰神俊秀的人物。公子饱读诗书,决非池中之物,他年一定会蟾宫折桂的,到时还愁娶不到名门闺秀么?公子何必舍美玉而求顽石呢?况且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小姐岂敢与公子私定终身……”
      小翠的话如同利钩一般字字剜心,令蓝公子一时遍身难受,又痒又痛,他怒喝道:“住嘴!我已经听够了!”他双目喷火,以手遥指小翠,厉声质问道,“我与小姐的亲事是家严在世时与岳丈大人亲口定下的,何谓无父母之命?只因家严那几年间嗜酒成性,竟将谢家交换的定情信物——一个金项圈换了几两银子沽酒,事后也追悔莫及了!”
      小翠从未见蓝田玉发这么大的火,但一想他不过是谢家的一个长工,很快就定住心神,讥道:“看来还是你自家的不是啊,怨不得别人。”
      蓝公子似未听见,只是蹙眉自语道:“前几天跟她都是好好儿的,即便岳丈大人有意疏远我,她都会想尽办法给我送信,怎么会突然间事情就陡转直下了?不,她不会变心的,她对我那么温柔体贴,说只要跟我在长相厮守,哪怕是戴荆钗、穿麻裙、吃糟糠都是满足的,怎么可能变心呢?是了,一定是岳丈大人见我一时未博得功名,嫌贫爱富,对她施以重压,想要强行拆散我俩。”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抬眼问小翠,“你说是么?”
      小翠却不知何时已离去,蓝公子不由气得大骂:“好,好,我蓝田玉空负济世之才,却潦倒如此,竟连一个下贱的丫头都不放在眼里了!待到下次科场得意,飞上凤凰池,看我怎么摆布你们这帮势利眼!”他泪珠飞溅,仰天大笑着跨出寒芳亭,向山下胡乱蹿去,即便条条荆棘割破了皮肤,也毫不顾惜。
      蓝田玉自知不过是嘴上出出气而已,他也实在没有能力向谢家提亲。已经参加乡试两次了,每次都名列孙山之外,至今连一个举人都没有捞到,谢家怎么能不失望呢?而上次与他同时赶考的前任县令之子魏二虎,当年就高中第三名,日日带着一帮清客四处炫耀才学,其实大家肚子里都明白这少爷是个出了名的草包,闹出的笑话至今成为人们茶馀饭后的谈资,若不是仗着他老子的势力,就是考到白头也是个老童生,只是无人敢于当面揭穿罢了。谢家富甲一方,婉娘已过及笄之年,且生得那样美,旁边正不知有多少人觊觎着呢!她总不可能为他守一辈子吧?
      “这世道简直不让人活了,若再有人揭竿起义,我蓝某人第一个投笔从戎!”蓝田玉狠狠一拳擂在道旁一株碗口粗的桃树上,抖下一地落英。
      “啪”的一声清脆的鞭响,蓝田玉只觉从左肩到右臀火烧火燎地疼,一个熟悉的声音飞扬跋扈地教训道:“呔!你这穷酸走路不长眼睛,撞尸啊?没瞧见差点撞到我们二爷了吗?”
      蓝田玉抬眼一望,与他相距仅两三步之遥站着五六个头戴方巾、身着长衫的斯文人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为首的一个骨骼高大,两腮的肉因过于厚实而微微鼓起,硕大的脑袋上窄下宽,几近于三角形,上常带些狂傲和粗蠢的笑,手执一把象牙骨泥金褶扇,上面绘着东坡居士春江晚景的真迹。这便是方圆数百里之地无人不晓的魏家二公子了。魏二虎身后那几位打抽丰的酸秀才,他也并不陌生,那个左手叉腰、右手指着他鼻子呵斥他的秀才,不就是东街的李绍韵么?据说前年他没钱打点考官石大人,幸亏他妹子还有几分姿色,主动送上石府三日,后来才在榜末附上他的大名。
      蓝田玉一肚子气正没处发泄,回嘴冷笑道:“是啊,我正在撞尸呢,怎么就撞到二爷身上了?”李绍韵见不是话头,正欲发作,魏二虎将扇子一摆,李绍韵便不吭声了。魏二虎翻身下马,上上下下打量了蓝田玉一阵,一对小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看你衣衫不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莫不是偷香窃玉不着,反被逮着打了一顿?”身边的几个秀才都应和着哈哈大笑起来。
      “嘿嘿,那倒不至于。我刚才是在思索一篇文章的作者。”
      “哪篇文章?快说来听听!凭我魏二虎博古通今,一目十行,还有被难倒的么?”魏二虎轻摇了两下褶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蓝田玉见对方中计了,遂微微一笑道:“我一边走路一边默诵曾经读过的先贤典籍,背了《老子》,又背《儿子》,一时竟忘了《儿子》作者的尊姓大名,于是乎冥思苦想,谁料竟有幸撞到二爷,还请二爷赐教!”
      这却有个典故,魏二虎有一次向人夸耀自己博览群书,大家知道他本是草苞一个,均不以为意,只有一个外乡来的客人不明就里,随口问道:“那你能背诵《老子》么?”魏二虎当即将厚实的胸脯拍得山响,小眼珠朝上一翻:“二爷我连《儿子》和《孙子》都背得滚瓜烂熟,区区《老子》何足挂齿!”
      人群里猛地爆出一阵轰笑,那帮清客有的捂住肚子蹲到地上;有的笑出了眼泪用衣袖直揩;有的笑得太急,发出一迭子的咳嗽。那个新举人李绍韵数日前嘴角上火开了裂,已慢慢结痂,此刻重新撕开一条豁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好捂住腮帮子让自己不笑。
      魏二虎被人揭起了旧疮疤,一张保养得体的白脸唰地变成了猪肝色,他气急败坏地道:“好你个穷不死的酸秀才,仗着自己会哼两句臭诗文,竟敢如此奚落你二爷!老实告诉你,五个月之后的秋闱,你就别指望榜上有名了!”又气哼哼地指着周围的几个清客,“笑什么笑,你们都给我滚!成天就知道揩二爷我的油,事到临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众人方明白自己是不该笑的,便一个个咬紧下唇,甚至暗中使劲掐一下大腿,力求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李绍韵最为克制,率先向魏二虎陪笑道:“二爷,这穷酸生来背运,心中未免不服,嘴上刻薄几句也是有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九仙苑里的凤翘姑娘还等着二爷呢,若去得迟了,恐怕她又要怄气,三天不理人,那损失可就大了!”
      魏二虎想想也是,遂对蓝田玉道:“二爷今儿没空跟你计较,咱们骑马看唱本——走着瞧!”说摆一挥手,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蓝田玉拖着两条疲惫不堪的腿,无精打采地回到磨房。自从爹爹过世后,他就很少回到自家那歪歪扭扭的土坯屋了,整整五年,他都是与磨房中的大黑驴相伴的。爹爹原本是不嗜酒的,娘亲在世的时候,他白天出去做一整天的木工活儿,到晚上回来,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就摆上了,一家子过得平静而又温馨。不幸娘亲在他十二岁那年故去,爹爹就像脊梁骨被折断一般,整天蔫头耷脑的,每日只是借酒浇愁。幸而爹爹年轻时曾救过谢老爷一命,谢家不忘旧恩,时常送些财米来接济这对父子。谁料到五年前一个盛夏之夜,喝得烂醉的爹爹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竟栽倒在一条小水沟中丧命了。次日乡亲们发现,那沟中的水深不足一尺半,只要稍有知觉便能挣扎着探出头来,人们只能叹惜,一定是蓝木匠的魂魄早被小鬼勾去了。蓝田玉又经谢老爷的关照,来到谢家的磨坊做长工,温饱总算不成问题。
      “又溜到哪儿偷懒去了?若是完不成任务,有你好看的!哼,别以为你多识了几个字就有什么了不起,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的,还不是跟我一样做长工!”一进门,便见阿五剔着牙花子信步踱来。蓝田玉紧抿着嘴不理他,一心忙着自己的事,烧水,泡饭,给驴喂草料,阿五骂过之后便傲慢地离去了。阿五也是谢家的长工,专负责每日清晨给磨房运来黄豆并运走磨好的豆浆,用马车拖到集市上去卖,平素对这个志大才疏,满口怨言的文弱书生十分不屑,讥笑他是个老爷身子奴才命。阿五不住在谢老爷家,而是在离磨房不远的家里住。每到晚饭之后的黄昏,阿五便悠闲地踱到磨房来,找碴儿责骂蓝田玉几句,早就习以为常了。
      还有足足三斗黄豆要磨成豆浆,今晚能干完活就不错了,温习功课是再没有时间了的。早些年,谢老爷见他小小年纪便能诗能文,逢年过节还有不少人求他写点对联,只当他前程不可限量,对女儿与他的交往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哪晓得上天弄人,竟让他一连两次落榜呢?谢老爷的眼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蓝田玉深恨主考官石大人有眼无珠,他绞尽脑汁做出的锦绣文章,这老家伙竟不懂得赏识,弃之如敝履。石大人已六十好几了,一对昏黄的小眼珠镶嵌在丝瓜瓤子般多皱的脸上,说起话来如蚊子一般嗯嗯哼哼,半天也听不懂到底在咕噜些什么,他简直想踹他一个窝心脚!不知怎么回事,他作诗填词、诔文,乃至墓志铭都能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惟独对这八股文厌倦之极,从未下真功夫钻研过,所以每每在考场发挥失常。有好事者将中榜者的文章抄录下来,按名次编纂成集,名为《八股时文箓》,他买了一卷随意翻看了几页,文章内容空洞无味,大话连篇,酸腐之气扑面而来,他一气之下将它掷进灶膛里,又仔仔细细地泡了个热水澡,方勉强除掉被熏的那股浊气。他也才明白,像他这样无钱无势,而又不愿深钻八股之道的一介寒儒,即便名动天下,也依然没有机会出人头地。
      随着磨盘咿咿呀呀的单调呻/吟/声,大黑驴每转一圈,他就向磨盘中心倒进半瓢水,撒进一把黄豆。每天十二个时辰,他就有至少六小时全耗在这里了。他的脑子里浑浑沌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配合大黑驴做着最简单、最枯燥的动作,什么热血,壮志,功名,社稷,全被在这日复一日的磨盘间一点点地碾碎,消融掉了。只是眼泪不争气地一颗颗坠下,叭叭哒哒滴在冰冷僵硬的石磨上,表示他与大黑驴仅有的一点区别。
      “无论如何,下次不能再落榜了!我赶在科考前一个月,带上平生最得意的诗文,去求见新上任的湖广承宣布政使刘大人,或许事情会有些转机吧!”想到此,蓝田玉心底终于有些释然,见大黑驴慢吞吞的几乎要停下来,便使劲抽上一鞭,“又偷懒了,还不快干活!”大黑驴猛地一惊,立即飞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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