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景倪

14、成 住 坏 空

　　快进到周五下班，高铁出发。菲菲仍像平时一样说好，但路上接到加班任务。不要紧，我也过去。她领我上了楼，酒精味扑面而来，化学元素符号随处可见。起初还有很多行走的白大褂，后来就都消失了。和别的单位一样，这幢迷宫只有他们自己才走得通。菲菲领着我进了他们科室，青色的绝缘地板，室内细节多是蓝白色。长廊望去，排开一扇扇像是实验室的门，层层包裹，好像没有尽头。菲菲领我进了其中一间，一道门，套鞋，二道门，除静电。第三道门一关上，我们就从原来的世界下线了，原子弹也轰不进来。
　　各类进口高分子分析仪很吸睛，品了好一阵，但没耗掉多少注意力，很快落回菲菲身上。菲菲背对着我，头戴浅粉色的防尘帽，那小木凳磨损得厉害，屁股都装不下。台前，密如蜂窝的棕色瓶子，她正逐瓶化验、过机。“熟练得让人心疼。”这位机器人顿了下，侧过脸白了我一眼。菲菲穿着灰黄色的毛衣，但并不毛茸茸，太瘦了，一加一减，刚刚好。贴身的黑色牛仔裤，浅色帆布鞋。和十年前的每一个少女一样，就算零下273.15度，脚踝也是她们裤子和袜子永远盖不住的地方。
　　搬了张凳子在她旁边坐下，比平时近。“你到底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冷？”俯身摸——不，指了指她的脚踝。她只是笑。人与人的关系是结构性的，小时候我妈这样凶时，我只是烦。可如今学着我妈，演得越像，菲菲却爱听。
　　我们走进半开放的馆子，挡风的棚布缝里冒出着热气，打上火锅。那天附近刚阳了一例，可我们和周围的人都好像没事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我听我那些硕博同事聊孩子，是真的累。“两脚吞金兽”如果吞的只是金，都还好，问题是投入的精力也是个无底洞。
　　-以前人家就是做题家里的赢家，想自己的孩子守住自己的生态位，有错咩。
　　-可出了钱又出力，最后有几个能进985？自己累，孩子更累。我们以前哪里是这样的，跟放养差不多。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躺着都能进好学校。
　　-你好意思说，你自己高中在干什么你没点逼数么。
　　-所以，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吧。以后我的女儿呢，我希望她……
　　后面的话，不知怎的，一个字也没进耳朵。像失足跌入一片旷谷，菲菲口中的“我的女儿”，在两岸造成的回音壁里往返激荡。“她”还只是个不在场的符号，一个飘在空中的能指，却引出了我全部的想象力，迫切想把她的形象填满。菲菲的女儿啊，菲菲的女儿，一定很像她吧。
　　菲菲和我一起吃了那么多顿饭，独独在心态起了变化的这一回，来了个卖玫瑰的小女孩。她只是站在我面前，眼巴巴望着我，捧着玫瑰花，什么也不说。
　　如果我还是菲菲的老父亲，我会怎么做呢。结果是一样的，因为我一定会表演给菲菲看，既不能让她什么也不想，也不能让她想太多。可那时啊，我是真想给菲菲买，刚想开口，却迎面撞上这些年来巨轮般的默契，撞上了“女儿与老父亲”铜墙般的结构，动弹不得。只记得一反往常，嚼字生硬，“给你买一朵。”菲菲与其说是摇头，不如说是动了动脖子，有些尬色。
　　菲菲走在前面，头也没回，“等下你又要赶高铁回去了是不是。”菲菲已经习惯我这样了。从荔城回凤城的末班车在10点半，下班后无论我多早出发，只要我俩仍像以前一样默认我会赶回去，那么在一起的时间总不过3个小时。
　　“不想这么赶了，我先问问成功人士阿东。”菲菲知道，有一晚我和她玩嗨了，狂奔去追高铁，累到睡前还在喘。在她余光够得着的地方，我掏出手机，多敲了几下，但没有打开微信。我们照旧在她家楼下喝杯茶。我拿起手机，假装看了一眼。
　　-阿东今晚有女人，不收留我了。
　　-那怎么办。
　　-我再看看有没有人收留我。
　　-我收留你啊。
　　-你同意你家的边牧都不一定同意诶。
　　-我才不收留你，我带别的男人上去都不带你上去！
　　好尬。换作平常，这种话只是菲菲上百次无效攻击的其中一次，杀伤力有限。但今晚，海面很不平静。
　　柠檬茶里的冰块化了，末班车的汽笛也该响了。作最后挣扎，我在通讯录上翻了翻，有意翻给菲菲看。
　　-还是没人收留我。
　　-我收留你啊。
　　机智耗尽了，接不上菲菲的话，只是干笑。而菲菲不知道我内心的变化，这语塞，也许不过过去千百次守卫边界的其中一次。为了让她觉察到这变化，我埋下的伏笔都太淡了，不过坐得离她更近，不过提议了个做不到的买花，不过在过马路时扯了扯她的衣袖，那时，此刻，我直感到有种结构过于庞大，压得我伸展不开来。我扮演老父亲的角色太久，已经入了戏。可哪怕退一步，作为朋友，作为同学，这一年来我也过于坦荡，人设立住了。我们之间漫长的默契，以及作为读书人，对“发乎情，止乎礼”的基本敬畏，终于阻止了我迈出那鲁莽的一步。
　　那年头我还不能清晰指认，在体内迅速生长的野兽为何物。而缺乏对策，任由它生长，大过自身被一口吞只是时间问题。这次碰壁之后，它生长的速度就从线性转为指数级了。
　　雨蒙放寒假回来的前一晚，周四，房子停电了，时已近11点。我第一次微信电话了菲菲。
　　-停电了，还没洗澡呢。
　　-快去。
　　-不想动哦。
　　-快去，顺便拍张裸照给我看。
　　-我的裸照，怕吓死你。
　　-是不是真的吓死我。
　　-哇丢，我搜到去荔城的末班车比回来的晚，11点多还有一趟。
　　-那你赶紧看一下明天回去最早的班车啊。
　　像有什么东西骑到了脸上，我却逃开了。尸体仍横在床上，一动不动。
　　雨蒙回来了，回我这，而不是娘家。雨蒙在荔城降落，这座城市这么大，偏偏我给雨蒙指了菲菲的机构去做核酸。说“顺路”已解释不通了。
　　当晚，雨蒙路上累坏了，早早睡下。和雨蒙隔着一堵墙，我给菲菲去了个电话，和她说说话，听听她的声音，聊些什么已不重要了。
　　-你怎么这样哒。
　　-我也不想哒。
　　挂后，我给菲菲起了封信，在浓烈的表白中埋下了告别。

　　我要单独而绝对地拥有你
　　不光要单独地爱
　　更要单独地被爱

　　周末，给雨蒙安排得很满，步行打卡了山水街市，吃上藏在土著食谱里的美食。即使内心狂风暴雨，在雨蒙面前也要春风和煦。在瀛洲那头，雨蒙曾说，“一想到你，就会觉得很心安。”是的，这里，我，就是雨蒙的家。晚上，我们从凤城有名的私房菜出来，穿过院落古色的屋檐，微信响了，我瞥了一眼，放回裤兜。
　　到家后，雨蒙去洗澡了。赶紧打开手机，在整整一天一夜过后，收到了菲菲的回复。“我好舍不得你这个朋友”“想说的很多却不知从何说起”“就这样吧”“可能这就是落花流水吧”。连忙打出“等我”，发送失败，“请先添加对方为好友”。雨蒙出来了。

　　周一早，我比往常早到了单位，像条水蛇一样避开同事，钻进自己部门的小黑屋，俩手攥着一个牛角面包，和煦春风背后的狂风暴雨再也挡不住了，再也不必忍了，眼泪噼里啪啦打在面包的塑料包装上，声音密集又清脆，好像墙外的同事都能听见。我大口大口咬着那无味的面包，不等嚼就吞了下去，吞下自己呜咽的声音。
　　中午，端着午餐回去和雨蒙一起吃。出单位后门，回家的小路上没人，天明明是晴朗的，可眼泪又开始往外蹦，不等流过脸颊，都哒哒落到了花岗岩铺就的地面，污渍般黑了一块又一块。到楼下，哭够了，把眼眶都抹干净了，再上楼。当晚，和雨蒙和往常一样，聊她在新校园的新生活，聊我们的未来。上一秒还大咧咧的，下一秒就趴在她腿上哭出来了。雨蒙焦急问我怎么了，手不住地摸着我的头，我说工作压力太大了。
　　睡前，雨蒙正趴在我身上。手对手，脚对脚，像对着模子烙饼。“增大接触面积，减小压强！”这是我们一起发明的游戏，雨蒙很爱玩。七年多来，我第一次疑惑，这还是那个矜持、内敛、社恐的蒙蒙吗？这分明是个男孩子啊！这些年来，雨蒙变了有这么多吗？没有。在家人，在朋友，在同学身边，她马上就会变回那个自嘲“讨好型人格”却无力改变的雨蒙。只是，雨蒙在我这里敲到了家门，找到了她自己；她那颗如少年般自由的心灵，是只有我才懂得打开的宝藏。

　　-蒙蒙，我觉得我不能再和菲菲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