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染》春风来信

11、第 11 章

　　初四上午，贺慎为和堂哥贺慎立，邱小染的老板李展鹏，再加上堂哥叫来的几位中学同学，开了四五辆车一起去邱家庄吊唁。

　　他们到达村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邱小染站在那里等着。

　　深冬的村庄，万物萧条。

　　在那一片苍黄灰败中，小姑娘身披重孝，一身素白，迎着凛冽的西北风站在那里，单薄得像是枯树枝头的一团雪，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她给呵化了。

　　一看见她这个样子，贺慎为昨晚生的一肚子气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邱小染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眼见着小脸都绷紧了，跟他们说话的时候紧张得直揪衣角。

　　偏那个李展鹏还跟个250似的，这个总那个总的向她介绍。

　　她很感激又都不敢得罪，苍白的小脸上勉强装起的笑容被内心的局促不安震荡得摇摇欲坠。

　　贺慎为在遇到邱小染之前，接触的女性主要有两类。

　　一类是他家里的女性，他妈、他姑、她姐，甚至他小外甥女，在自身努力所获得的成就和家族给与的荣耀的双重加持下，无一不是自信从容，泰然练达，有时候甚至有些跋扈。

　　再一类就是商场打拼这么多年所见识的莺莺燕燕。因为目的明确，她们行事做人都很放得开，能使绊子能谄媚，做鸡都能做的坦坦荡荡。

　　邱小染这种，他还是第一次见。

　　说她无能，却一个人撑着这么个支离破碎的家。

　　说她柔弱，却又有那么多该死的自尊。

　　说她要强吧，面对李展鹏这种垃圾人，却又只会忍气吞声。

　　贺慎为看不下去，黑着脸上前打断：“行了，这里又不是酒局，哪里有这么多人要认识？”

　　听他这样一说，李展鹏再不好多事，连忙招呼着大家一起往邱小染家里走。

　　对于贺慎为这些人的到来，邱家两位伯伯很是惶恐了一番。他们没有想到，邱小染这么个蔫声不语的丫头，竟然能劳动这么多大老板来上礼。

　　再等他们整整齐齐往灵前一站，上了香，鞠了躬，又各自随心上了礼，邱家俩伯伯就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两个人对他们嘘寒问暖，挽留着上茶敬烟。

　　堂哥自小在方平长大，深通当地礼数，知道身为朋友或是领导，礼数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周全，略跟人寒暄了几句就带领众人准备返回县城，就连贺慎为想去里面看看邱小染都被他拉住了。

　　贺慎为无奈跟着堂哥他们向外走，想着邱小染应该会来送他们，到时候再趁机安慰她一下。

　　可是邱小染却没有出来，代替她把他们送出来的是她的两位伯伯和一个跟邱小染一样穿着重孝的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贺慎为没听说邱小染有弟弟，等上了车，他问堂哥那个男孩是谁。

　　堂哥说应该是邱小染哪位伯伯家的儿子，过继给小邱妈妈打幡儿摔盆的。

　　见贺慎为没听明白，堂哥就解释说，邱小染爸妈没有儿子，按照农村习俗，需要从邱小染的堂兄弟当中过继一个男孩过来当儿子，等他们死了好给他们摔盆打幡儿，再继承身后土地宅院。

　　贺慎为不能理解，“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事？”

　　堂哥叹气，“农村更重丛林法则，恃强凌弱，什么年代都消失不了。”

　　贺慎为听得心情烦躁，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村落，对堂哥说：“立哥，麻烦你调个头，我得回去。”

　　下午三点，邱家准备出殡。

　　邱小染虽然已经被这几天的事情折磨到心力交瘁，却不敢大声恸哭。

　　她要留着力气，为自己，为妈妈，也为死去多年的爸爸争一争。

　　这是她的家，这房子这院子都是爸爸妈妈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她绝对不能把房子留给这么多年对她和妈妈不闻不问，现在却要来过继来继承的那些人。

　　她是女孩，可是她才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

　　二伯家的那个小阔，跟爸爸妈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凭什么？

　　为了这一刻，她一直忍着没有说话。

　　因为大伯二伯他们一直用“如果她爸爸没有儿子就不能进祖坟”来要挟她，让她答应二伯家的小儿子过继。

　　现在，爸爸已经在全村人的见证下迁进了祖坟，他们就是再不要脸，也不能把爸爸再迁出去。

　　邱小染打定了主意，等有人高喝着起灵，二伯家的儿子小阔就要为妈妈摔盆的时候，她就冲过去抱住了那个盆子。

　　大伯二伯他们都吃了一惊，一起叫起来：“小染，你这是要干嘛？”

　　邱小染抱着那个盆子，颤抖着嗓子把自己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喊了出来，“是的，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可是我才是我爸爸妈妈的亲生骨肉，我妈妈的丧事，我自己做主，用不着别人来过继。”

　　邱小染从来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她紧张到脸都红了，心脏怦怦直跳。

　　大伯和二伯家的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之前邱小染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大伯母连忙过来劝：“傻丫头你说什么呢？你是女孩，早晚要嫁人。小阔给你当了弟弟，以后你也算有个娘家人不是？”

　　邱小染立刻大声反驳，“我不需要娘家人！你们别想抢我家的房子！”

　　听她这样说，二伯立刻过来威胁：“你这样胡闹，没有人给你妈抬棺！”

　　这些人简直坏到家，一看不能用她爸爸威胁到她，立刻就换了她妈妈。

　　不过，邱小染早有准备，不怕他们。

　　她说：“我不用你们，我自己，雇了人。盆也由我来摔。”

　　说着，她举起那个陶盆就摔在了妈妈的灵前。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大伯和二伯的脸都气歪了。

　　他们都没有想到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丫头会搞这么一出，把他们都给耍了。

　　二伯说：“这个丫头疯了，赶快把她关屋里去，不能耽误了出殡。”

　　二伯话音刚落，大伯二伯的儿子们就冲过来要拉走邱小染。

　　邱小染抱住了妈妈的棺材不放手，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都给我放开她！”

　　众人一起向门外看去，就见一个身高腿长、气质矜贵的年轻男人分开人群走进来。

　　一看见贺慎为，邱小染就像看见了亲人，憋了好久的眼泪瞬间决堤。

　　贺慎为给她擦去眼泪，安慰说：“哭什么？不还有我呢？”

　　邱大伯觉出不对劲，问贺慎为：“这位老板，您是我家小染什么人？”

　　贺慎为看都不看他，扬起下巴大大方方宣布：“我是邱小染的男朋友。”

　　男朋友？

　　一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伯对贺慎为做个请的手势，假惺惺地说：“这位老板，咱借一步说话。”

　　贺慎为不卖他面子，冷冰冰地说：“我跟你没什么瞒人的话，就在这里说吧。”

　　贺慎为气势强大，周身贵气，一看就不好惹。

　　不过，还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们老邱家的地盘上，他们怕个球？

　　大伯干笑两声，说：“我们农村有农村的规矩，给父母摔盆打幡儿向来是儿子的事情，小染是女孩……”

　　贺慎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这个年代没这种屌事。邱小染爸爸妈妈都没了，她就是一家之主，关于她妈妈的后事怎么料理，她说了算。”

　　二伯急了，“你这不是来闹事的吗？”

　　贺慎为睨他一眼，凶巴巴道：“还真让你说对了，我就是来闹事的。”

　　一见他这样，大伯也变了脸色，说：“人死灯灭，入土为安，向来都是村里老少爷们帮着料理，您如果这样说，可别怪没人抬棺，进不了祖坟。”

　　“祖坟？”一听这话，贺慎为都觉得好笑，“邱老师是位舍己救人的大英雄，死这么多年都进不了祖坟。好人进不去的地方，能是什么风水宝地？”

　　贺慎为刚才已经打听清楚了，邱小染爸爸去世的时候邱小染的爷爷奶奶还在，在农村习俗中先于父母去世算是不孝，父母归西之前不能葬进祖坟，只能在荒郊野外埋着。

　　邱小染的爸爸就被埋在了靠近河滩的一片荒地里。每年春夏河滩涨水，邱爸爸的坟都会被河水泡。

　　后来邱小染爷爷奶奶去世，邱小染妈妈几次提起把邱爸爸迁入祖坟，都被她两个伯伯以各种理由拒绝。

　　现在看来，他们就是等着这一天拿来要挟邱小染的。

　　贺慎为比邱小染嘴巴快，又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一字一句驳得邱家两位伯伯哑口无言。

　　邱二伯气急了，冲着外面的人喊：“既然这么着，老少爷们就都散了吧，这里用不着咱们了。”

　　来帮忙的那些人虽然都知道邱大和邱二合起伙来欺负人，却没有人愿意为了邱小染得罪他们。听邱二伯这样一说，就有不少人往外走。

　　邱小染早料到了这一点，立刻拿出手机就要给她预定的丧葬队打电话。

　　他们不管，她就花钱请人把妈妈抬进祖坟，跟爸爸圆坟。

　　贺慎为却拦住她，说：“你想让你爸妈死后还跟这些人渣待在一起吗？”

　　邱小染当然不想，可是，村里的人死后都要埋进祖坟，这是早年的规矩，也是没法改变的。

　　“那是以前了。”贺慎为看着她说：“你有没有听说城北有座青山墓园？”

　　邱小染当然听说过。

　　全方平人都知道，贺家老爷子为方便族人后事，出资买地修建了一座豪华墓园。

　　可是，那是人家贺氏的祖坟，外姓怎么可能住进去。

　　邱小染认为没可能，贺慎为却成竹在胸，“不值什么，大不了往族里多交点钱，就当我孝敬叔叔阿姨的，他们配得上更好的。”

　　邱小染再次拒绝，“不行，我不能，花，你的钱。”

　　贺慎为笑着摊了摊手，“已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