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魅影]通灵守则》中华田园苏

7、破局之道

　　或许是从前沉默了太久，初与佳娜达成约定时，那天才的灵感与巧思便争先恐后地从他唇齿间涌出，由佳娜执笔，落在纸上，化作三部接连不断的佳作，既而毫无悬念地登上巴黎歌剧院的豪华舞台，向世人恣意绽放那神迹般的光辉——过后便谨慎起来：假托佳娜故人谱写的曲调依旧惊艳，却渐渐延长了两次交付的间隔——而女孩儿始终安静地守着那渐渐枯竭的泉眼，从不催逼，给人以岁月荒芜也不会离去的错觉。

　　“你知道，灵感这种事情是很难说的……”埃里克清了清嗓子，习惯性将一切轻蔑与讥诮都裹进甜蜜的言辞中，“我的意思是，我恐怕并不总能作出卖得出价钱的曲谱……”

　　“没关系，埃里克，虽然你不喜欢卡洛塔，但你得承认，至少目前她身家可观；而因为你之前的作品，我的积蓄也比之前更为丰厚——就算以后收入微薄，我们应该也能供养至少两个女孩儿长大。到那时候，我的女儿们即便不幸没考进歌剧院，也可以开始学着招揽客人了。”倘若直到那时你仍未消散，且不幸灵感的闪光再未时常来访。佳娜不假思索地答道，并且体贴地将不那么动听的余音隐没在唇齿间。

　　那小羊羔讨好人的天赋还真是无人可比！埃里克想：否则，你这恶客还未开口，怎会叫她摸透了脑海里所有险恶或伪善的念头？

　　哈，你瞧，你们之间的情谊甚至不值得她一个安慰的谎言。但他立即又在心底冷冷地自嘲——并不十分失望，反而隐隐有些意料之中的轻松感。至于在全巴黎行情火热且年纪尚轻的“小羊佳娜”为何早早做好今后收入微薄的打算，清高的幽灵朋友并未留意。

　　“你的……女儿们？”埃里克迟疑地问道，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模样。

　　“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最晚过了三十五岁通常就不吃香了，比如说我早死的母亲。因为她到二十五岁才留下姐姐，三十五岁又生了我；所以在姐姐能接客之前，我们一家人就一直挤在咖啡馆附近的小旅馆里，靠她时不时拉些贪便宜的客人付房费——她最后也死在那里。”

　　“卡洛塔前两年就已经过二十岁了，但她既没有嫁人也没有收养合适的女孩儿，好在我还很年轻——不过最多再过个五六年，我就该物色合适的养女了。”佳娜说着，眼里还残留些与幽灵朋友会晤时惯有的羞意，但终于像是个精明老道的妓/女了，“当然，这不怪妈妈，毕竟她那时候还梦想嫁给她的勋爵情人；这也不怪姐姐，毕竟……几个月前她当上剧院的首席女高音时，连我都以为今后不用再传授女儿们招揽客人的诀窍了呢。”

　　埃里克胸中骤然升起某种熟悉的郁塞感——即便已到如此境地，除了最初轻率的邀请，女孩儿口里也再不见半句引诱或央求；就仿佛那羊羔对他俯首相随并非因为他这牧人手段高超，而只因为她确实是个体贴的朋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将曲谱交由佳娜经手，除却作为驯服那羔羊至关重要的一环外，多多少少也指望她由此变得高贵——就仿佛自己对她无可名状的渴望便也可因此贵重起来一般。

　　可你心底难道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对高雅的向往？埃里克想大声质问，却又兴致索然地闭上了嘴巴——他早已了解，那必是个否定的答案。

　　“其实给卡洛塔的曲谱我已大致完成了。”他顿了顿，不动声色跳过这个拙劣的话题，“但有些细节还需斟酌——你先把大体框架记下吧。”

　　从前幽灵朋友交付曲谱时并没有这样的先例。佳娜眼底禁不住掠过几分诧异，但还是乖乖坐到圆桌前，娴熟地摊开稿纸。

　　与以往那些新颖到离经叛道的旋律相比，这一回自她笔下蜿蜒而出的音符，排列组合并不出奇，但三周后才姗姗来迟的细节填充立即令它们焕发出全新的活力。

　　“看来你仍享有天主的宠眷。”女孩儿最后一次将钢笔插回墨水瓶里，随口调侃道，眼底却并无太多喜色——但她仍向自己的幽灵朋友轻声致谢，语气倒是一如既往温柔诚恳，“谢谢你，埃里克……”

　　于是埃里克假装没瞧见佳娜眼底一闪即逝的忧愁，照例将话题引向他最得意的作曲思路——从佳娜帮助幽灵朋友的杰作面世起，这便渐渐取代那些阴森可怖的亡灵怪谈成了他们谈话的新宠，最近甚至不时给他一种正与其相恋的错觉。

　　这便是那小羊羔的高明之处了。埃里克一再提醒自己，却从不试图抵抗这罂粟般醉人的感受。

　　这是你应得的报偿。他照例在心底说服了自己，既而泰然自若地应付佳娜关于作曲与编曲轻声慢语的询问，最后还体贴地同她道别——就仿佛他当真是位秉性高洁的亡灵朋友一般。

　　佳娜了解埃里克对音乐的虔诚，正如她清楚姐姐是多么珍重那些曾簇拥她的鲜花与掌声——因此不忍强求那圣灵为卡洛塔量体裁衣，但也因此无法坐视姐姐门庭冷落。

　　“你那位‘朋友’怎么又想起我来了？”姐妹俩歌剧院附近的寓所里，卡洛塔用两根指头随意拎起在佳娜手上攥了不知多久的薄薄一叠稿纸，漫不经心地问道；从前惯做的傲慢神气出现在她如今逐渐圆润的脸庞上，居然有几分可爱模样。

　　她轻轻抖动稿纸，发现每张纸上都用颜料绘着些高低错落的音符，音符周围还遍布着密密麻麻、字色各异的标注；远端佳娜手掌抓过的一侧边缘则晕着一小块儿淡淡的湿痕，显然是女孩儿掌心沁开的汗渍。

　　“不久他前答应我为你谱曲，并且确实信守承诺，作出了惊艳的曲目，只是……”佳娜低声答道，脑海里禁不住再次淌过那别出心裁的曲调，一时语气倍加艰涩，吞吞吐吐好半天仍不成言语。

　　“只是你发现它还是更适合你那位小朋友，所以就擅作主张把它送给了克莉丝汀？”前首席女高音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妹妹久违的窘态，才好心帮她补全了后续所有难以出口的来龙去脉。

　　“这是我特意为你改编的版本。”佳娜无法反驳卡洛塔的推论，只好垂着头强调，像是试图弥补什么。她的声调依旧很低，尤其是“我”这个词，含混到几乎难以听清。

　　但卡洛塔似乎已经很习惯了。

　　“你是说……‘你的’改编？”她舒舒服服窝进沙发里，更加仔细地扫视了一番手上的稿纸，不久便准确地在尾页右下角找到两个署名：前一个照例属于那位行迹不定的天才作曲家，而紧随其后赫然是佳娜全名极其简短的缩写——除了与姐姐相区分的一截名字和一个继承自母亲的姓氏，中间一大串母亲用以标榜女儿们血统与身价的音节都被省略。

　　“嗯，事实上，我只保留了一条单旋律以及两三处精妙的动机，其余部分，比如最主要的配器与和声我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动——可能不如原作惊艳，但一定更适合你。”佳娜当然懂得卡洛塔究竟想问什么，但最难以启齿的部分已被揭破，女孩儿反而镇定下来；她音调不高，先还有些迟疑的模样，到后一句却禁不住轻轻勾起嘴角，“我保证，在这之前我已同他学习良久，而这是我的成果——它真正属于我。”

　　它真正属于我。卡洛塔发现佳娜说到这句话时，那双与自己分外相似的眼眸竟久违地汇聚出星星点点鲜活的神采——上回见她有相似的神采，还得往前推许多年，追溯到母亲未亡时，她们母女三人都挤在小旅馆的时候呢。

　　不过，倘若她又讨好了哪个才华横溢的亡灵，这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比小时候漂亮——只希望这机遇不会又是昙花一现。卡洛塔轻哼一声，冷不丁问道，“你那朋友快要蒙主召见了？”

　　佳娜一怔，刚刚探头的朝气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卡洛塔刚想皱眉，却见那副与自己肖似的眉眼迅速沁出几许欣悦；接着，便听佳娜用一种庆幸的语气答道，“不，他不愿去往天国，而且早就已经不必理会‘主的召唤’了。”

　　女孩儿说起“主的召唤”时，语气和神情都难得透出几分刻薄的嘲讽；但要卡洛塔说，这比她幼时分明懒得多看母亲僵冷的遗体一眼，却在母亲生前寥寥几位交情不错的老娼/妓合力出钱请来吊唁的神父面前嚎啕着否定天主的存在已经温和多了。

　　“那么把这个拿给他，”卡洛塔毫不犹疑地把那叠拥有两个署名，却仍然只有一种笔迹的稿纸塞回佳娜怀里，对上后者迷惘的神情，才眯着眼懒洋洋地笑道，“他若真如你所言，是个音乐的圣灵，且宽宏高尚，这便是最对胃口的献礼——若不是，难道你还打算同他纠缠？”

　　最对胃口的？佳娜目光一亮。虽然除了少数几位珍重的亲友，她并不太习惯在床笫之外讨谁欢心；但如果是那位特殊的幽灵朋友……佳娜想起埃里克为自己近乎自我苛待的克制，以及每每谈及音乐时暗藏雀跃的语气，被厚重发帘遮掩了大半的面孔禁不住晕开一抹柔软的笑容。

　　“好吧，姐姐，不过我还得再仔细改改——他的眼光向来挑剔，看在这是我第一次送礼的份上，但愿他不会太嫌弃。”女孩儿仍是那副轻声细语的模样，但语气竟有几分轻快，眼底隐隐流露的甜蜜希冀就像任意一个情窦初开的寻常少女——几乎完全将她同从前那个呆板怯懦的可怜虫割裂开来。

　　可惜做姐姐的一点儿也不欣慰，甚至有晃晃她脑袋听听有没有水声的冲动。

　　果然还是那个听不进人话的小混蛋！卡洛塔看着妹妹脸上与自己从前初尝爱果时如出一辙的神情，忍不住暗暗磨牙——作为情场失意的过来人兼看着佳娜长大的半个长辈，她哪里不知道，眼前这小顽固难得开窍，保准又把她不爱听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好在即便是从前母亲新死，姐妹俩处境最窘迫那会儿，她也没指望过佳娜能有什么用处——同那时相比，她现在好歹还有些积蓄，虽然比不过佳娜接待的那些女客，却也是从前在低俗咖啡馆寻欢作乐的那些恶心男人们一辈子都赚不出的数额。

　　而且，她还占着首席女高音的名头，还有出任首席这几个月里已明确站队的剧院同行们，包括被她顺手扶上首席男中音位置的皮安吉；至于那些曾派遣马车来公寓底下接她去各处赴约的仰慕者们，总还能剩下些情分……不知不觉间，克莉丝汀成名已近一年，而曾经固执磨炼歌唱技巧的卡洛塔终于重新思考起这些艺术以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