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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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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复一日,日日复年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宅子里长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刚冒土时,还没有被谁家人户圈起来。周围都是小土包、荒堆堆、杂草林。再长了几年,才远远地看到有黄泥稻草屋。
等我长粗了腰肢,有一层楼高,枝繁叶茂,是个夏日好乘凉的去处。我便被一户人家划入了宅院之中。而又过了不知道多少时日,宅子的主人变了又变,最后一户人家改成了三进三出的府邸。那庆祝的鞭炮声把我的叶子都震麻了,无风都在抖动着,沙沙沙,沙沙沙。而我,一直都只想做一棵安安静静的槐树。
再等我长得都比小二楼都高了,空寂这么多年的院子,居然来了个稚童。小小的身板后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架。他面无喜乐地环视一周,被我粗壮的模样吸引住,定眼看了几瞬,然后似大人般有模有样地踏过我的地盘,还不向报备。对于他的这份沉稳,我很是不悦。不过,看在他还没有我的第一根树干高,便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了他。
他一个小孩堂堂然地住进了二楼。闲得无事的我经常靠着窗棂看进去,小不点的他总在桌边看书舞墨。毛笔在他手中跃动,就像府里曾经请的优伶,跳起来,真好看。而他握笔的小手,也软糯可爱,真想捏一捏。但他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没有前院那些小屁孩喧闹折腾。
为了吓唬这个小大人,我特意在入夜后,弹奏我的叶曲,或急促或低鸣,或北风狼嚎,或孤寡抽噎。他虽关着窗户熄了灯,但我能感到他在铺上并没有入睡,呼吸有点紊乱。但他没有像之前的那些人,吓了几下,就卷起铺盖走人了。我的取乐没了好收获,便暂且允了他在这儿小住几日。
从太阳东升,到金乌西坠。我都不知道借了风被子,眯了多少次。慵懒地看向天边,霞光正织着自己的彩色衣裳,而屋子里的小人儿,还没有停笔的迹象。不用猜,一会儿,他定会点燃烛光,继续奋战。就这样日日复日日,我终于找到一个比我还无聊的人。
有一天,一位长须老者走进了院子,看了看他桌上的书籍,翻了翻他递上的字画。得到了老者的首肯,亲自为他指点一二,然后留下一卷泛黄的竹简,匆匆而去。他亲自送老者至院门,然后踱步在我树下,抬头一望。明晃晃的大太阳,见缝插针穿过我的层层枝叶。但他没有避,忍火辣的日光落在他娇嫩的脸颊上,反而映着刺眼的光,流露出一丝笑意。
我惊讶地看着他,叶子们抖了又抖。
他弯腰捡拾起一片浅绿的落叶,然后有些稚气的踮起脚尖,将它放回叶丛,随后端正衣衫,向着天外九重天一脸严肃地起誓:此生,必定会考取功名,为家族争光。然后又抓起时间,疾步回到自己的桌案前,开始了日如既往地好好学习。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我的万千绿叶又抖了起来。而那片被它眷顾的绿叶被我落在了紧贴树干的泥土上。等时间慢慢散步,让它重回我的身体。
入冬了,我的枝丫上躺着很多雪孩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抖抖身子,他们掉在地上去玩了。但屋子里的他,除了多加了一件长衫,便没有其他变故。就算礼花绽放,给黑夜绣上了美丽的花团锦簇,也撼动不了他对书籍的赤子之心。
一声悲鸣划过夜空,屋子里亮起了所有的灯。他的小灯就没有熄过。我睡眼朦胧,瞧见他第一次这么没有礼数,鞋袜都还没有穿好,就急匆匆奔了出去。没过多久,院墙那头想起了哭丧的低沉奏鸣。而他,好几日都没有再回来。
守着窗户里的安静,我有些孤寂缠身。
等他再踏足我的院子,我发现他终日元气满满的小脸蛋居然挂上了几分疲乏。他第一次,没有直径走回书桌,而是靠在我的树干下,一个人低头陷在沉默里。
我突然想,要是我能幻化人形,一定会摸摸他的小脑袋,告诉他:不要伤心,你们人,总会走的,就像我们树,总会枯的。
等他站起来时,玉兔东升。他没有点灯,歪歪扭扭地走回屋子。我多想在自己的枝丫上挂上一盏长明灯,让他一个人走得不这么无助。
接下来的日子,他更加勤奋努力,好似要把浪费的这些天,都一股脑的补回来。所以,他没日没夜,甚至废寝忘食。以至于,我看着他,只能看着他精神萎靡,形销骨瘦,直到他从桌案上昏倒在地,发出响亮的咚的一声。而我,只能在窗外干看着,既不能将他扶起来,也不能为他寻求他人。我只能干看着。不能作为的我十分愤怒,叶子唰唰唰,唰唰唰。。。
好在每日为他送饭的老妈子发现了昏阙的他,立马叫了大夫。苦涩的药味开始从他的屋子飘了出来。我用最近的叶子嗅了嗅,苦的整个树干都打了个寒颤。但是没办法,我只能在窗外守着他,看他一碗碗喝下,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我还睁大了树叶,守他入睡,一个惊雷劈在我的身上。
我原以为自己要这么丢脸的死去,不曾想,一睁眼,我居然看到自己化成了一个妙龄姑娘的模样。四周仙气飘飘,而眼前,还站着一个端庄的仙侍。
她对我莞尔一笑,恭喜我修得五百年的机缘,可以化身成人。只要心存善念,静心守候,我大有飞升的可能。
我环顾四周,看不到边,更看不到其他人。我斗胆提了个小小的问题:可以将这份机缘换一换吗?反正我的时间还很多。
温柔的她告诉我:可以。问我想要什么机缘。
我脱口而出:想要把自己的机缘让给一个人,望他功成名就,享一世荣华。
她笑得很灿烂,夸我是个不贪心的人,还说我的机缘,可以变成他这一世的福泽。但,有借就有还。还是向天借,让天改,自然不能让天白做事。她让我考虑清楚,因为这事,关乎我、他和她。
我想着还在病榻上的他,不再细思,立马应允。她便开始施法,抽出我的天赐机缘,种在了他的命数里。但每个人的命都是有数的。我强行改了他的命,他的数就得别人来受。不能多想的我,必须考虑不周全。
在她的助力下,我完成了心里的这个小愿望。一日一日又一日。反正我的日子还很多。错过这个机缘,我还可以等下一个。
她说,我还有一点善缘,可以让我在他的梦里幻化一次成人。我很高兴的接受了这个好建议,便随他入梦。果真,我在他的梦里,成了一个姑娘。他问我叫什么干什么,我说我叫槐姑娘,来当他的伴读。就这样,我陪着他,在梦里,在刻苦研学,时间依旧重复着。
一夜的梦,我看着他从稚子变成了状元郎。敲锣打鼓声,让他成了家族的骄傲。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那满脸的笑意,让整个梦境都活了。
当清晨的阳光洒在我的叶片上,我看到他睁开了眼睛,望向窗外的我,嘴角难得挂上了一寸笑意。他不负我的期待,真的在三年后高中魁首,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又一棵树,守在这二楼小院。直到很多年后,他荣归故里,来到乡间宅院,用他苍老的摸了摸我也起皱的老树干。
然后他下令,把我移到了镇上的宅子里。其实我很开心,因为他还记得我。但我很不幸,这么多年的等待,让我不再那么强壮。根系被伐,我的元气大受伤害。等我安置在充满生气的后院时,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虽然我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让我乏味的一生得到圆满,但我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兑现,不敢走。
我离他近了,但我离他也很远。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病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只知道,白布挂上了房梁。我的那个稚童,陪了我一小段时光的小屁孩,走了。我很难受,叶子掉了一地,长不出新的来了。
我知道,他的孙儿也想重走他的路。他也在我的树下捧着一本书,读着。让我仿佛看到重前的他。那一刹那,我便明白,这个孙儿就是来还天债的。他有着和他一样的执念,他们都病了。而我,也感到树干有了新的滋养。但我深知,这不过是在延缓日子。我总归是老了。
一日、两日、三日。。。我过了好多个日子,总觉得多得都跟没过似的。我想,当他的孙儿离世时,应该就是我的日子,真的到了。
我把托付给我的紫片强行运转,暂得幻化,然后根据提示,利用了许夫人和老夫人,为我寻得一个和孙儿同一时辰,命格极阴的新娘。用她的魂拖住我的魂,用她的身体盛好这枚紫片。等待来人来取。我原以为会等很久很久。。。
从我还是颗种子开始,到我身魂泯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这茫茫的人时间过了多少个日子。但听着他朗朗读书声的日子,是我睡得最香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