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眼见得谢明鸾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裴忌安垂下眼,忽然深感荒谬。
今天她虽然来见他,可却竟只是为了质问,再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双眼紧紧粘在他身上不放,也不曾关心他饮食起居,就连眼下分别,竟也是她先走一步,片刻不曾停留。
从前她的柔顺恭谨,嘘寒问暖,依依惜别……都为他所轻蔑而厌烦,可今日她一改往常模样,变得规行矩步,进退有度,他竟然会觉得,有些不习惯。
“殿下,怎么了?”一旁的全顺见自家殿下久久望着三小姐离去的方向出神,不由轻声开口,小心询问。
裴忌安看了他一眼,淡声开口:“没什么。走吧。”
*
到东宫闹了一场,谢明鸾心情极好,回府用过午膳后,一整个下午都在指挥院子里的下人,要将屋子里里外外地打扫一遍,碧纱帘与枕巾被面也要换新的,就连窗台下今早才摘的海棠花,也要另取一只天青瓷瓶来插,总之是一桩桩一样样都要有新面貌才好。
她笃定只要自己不顺着梦中的轨迹和裴忌安成婚,一切都会不同,谢家更不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收场。
她想今晚总该能睡个好觉,为此将入夜便躺到了床上,整个人陷进松软的被窝里,屋中早已点上暖香,芳尘就坐在她床边,给她念书。
迷迷糊糊地进了睡梦中,谢明鸾恍惚间却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姐……小姐您别这样!一定还有办法的!三小姐如今在宫里,她能使的手段比我们多,还有陛下……陛下不是与三小姐感情甚笃吗?老爷和公子……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他们不会有事的,小姐您不能答应怀王啊!”
谢明鸾从帘后转到堂前,便看见说话的人也转过脸来。
那张脸上的神情凄切而绝望,谢明鸾费了一会儿功夫,才将这张脸,与阿姐身边最得用的,那个从来言行有矩,遇事沉稳的,名叫锦树的一等婢女联系起来。
站在她面前的自然是阿姐。
她仍然冷静沉着,只是看起来憔悴得厉害,面对哭成泪人的锦树,她却扯了扯唇,微微笑起来:“倘若裴忌安当真与阿鸾有情,当初就不会立姚寄雪为后。如今谢家这般境地,我只愿她被蒙在鼓中,什么都不知道才好。父亲与兄长已是命途凶险,阿鸾不能再有事了。”
“至于怀王……”
谢明鸾看着她走到妆镜前,面上笑意更深,只是那笑意中,却带着冷沉的意味:“如今谢家已是大厦将倾,父亲昔日门生旧故,谁不是唯恐避之不及?就算有愿意援手之人,想来也是有心无力。走到这一步,固非所愿,然而锦树,如今无论是谢家还是我,确已无路可走。”
随着她话音落下,周遭景物倏然褪去了颜色,然后逐渐变成朦胧的一片,从远处传来接连起伏的爆竹锣鼓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逐渐鼎沸喧天。
谢明鸾眼前的场景忽然蒙上了喜庆的正红色,屋中庭外,到处张灯挂彩,高堂上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着,不知是什么人,掐着尖细的嗓音高声大喊:“怀王迎亲,贺谢二小姐出阁——”
谢明鸾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她转过头,惶惶望向窗外,正是拂晓时分,屋子里尚且有些昏暗,庭院外却已是灰蒙蒙的白,梧桐枝叶疏淡的影子落在窗纱上,四下一片寂静,连草虫的鸣叫声也消隐了。
没有唢呐炮竹、张灯结彩、龙凤喜烛……也没有喜娘与怀王。
她松了口气,才反应过来,泪水已将她满脸都浸湿了。
她倚靠在床头,闭着眼,扯着衣袖一点一点,细致地擦去糊在脸上的泪水,脑海里同样一刻也静不下来:
——这次的梦,和从前全然不同。她从前做梦,总是只能重复梦见一些零碎的片段,譬如她和裴忌安婚后相处的画面,再譬如姚寄雪身着凤袍出现在封后大典上,又或者是谢氏满门披枷带锁的那一幕……她从未梦见过阿姐,梦中也从未有过这样连贯的场景……
从阿姐与锦树的话里可以推断出,其时正是裴忌安登基,父兄获罪之后,可是、可是怀王是谁?还有她未过门的姐夫,崔澹又在什么地方?
算算时间,在清河为父守孝的崔澹还有半月,孝期便满,该到了他回京任职的时候,她等了三年的阿姐也终于可以与他完婚了。
可怎么会家中到了那样的境地,崔澹不见其人,而阿姐却要嫁给那个一听就不是好东西的怀王?
还有这个梦……难道是她昨日做了什么,才导致她梦中能得见此中诸事?
她能梦见这些,是不是也能梦见别的,比如父兄究竟是如何获罪,谢家到底又是做了什么,才要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
蘅川一早醒来,便端着打了热水的铜盆敲响了小姐的房门,连敲几声却没得到应答,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事。
她家小姐虽然贪觉,但却一向浅眠,这个时辰,哪怕只是外头走廊上院子里有下人走动洒扫的脚步声响起,都足以惊动她。
担心小姐出事,蘅川索性一把将门推开,却见自家小姐早已醒了,正倚在床头,出神地望着窗外。
她立时紧张地上前推开窗,好让天光照进来,又回过身,小心地道:“小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奴婢这就去让厨房熬一碗安神的甜汤来。”她说着,又要去斟茶。
她知道小姐这些日子时常做噩梦。最早先是落水之后,还在病中,她便常常夜半惊醒,醒来之后若是时辰还早,天尚未亮,屋子里就要点亮灯烛,留人陪护才行;若是天将亮了,便不要人守,也不点灯。偶尔她与芳尘隔着门窗,便能见着小姐呆坐在床头,直到天光大亮。
谢明鸾回过神来,缓缓说了声好,又问蘅川:“什么时辰了?”
“才辰时呢。”蘅川笑着道,“一会儿小姐喝了甜汤,再睡会儿也不迟。”
谢明鸾转过头看向她,一双杏眼清润明亮:“不睡了,让下人传膳吧,晚些时候你们去打听一下,今日太子与燕王的动向。”若是这两人出门宴饮,那些高门大户里,食肆酒楼中,总该有消息传出来。
她想了许久,昨日与之前那些日子,并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她出府见了两个从她落水到病愈,一次也没见过的人,裴忌安和裴珩。
为什么会做不一样的梦,为什么这次梦中会有连贯的场景,她再见一次他们两人,或许能得出答案。
“还有一桩事……”她沉吟着开口,“阿兄这会儿在府中吗?”
芳尘正端了甜汤进来,闻言便答:“大公子今日休沐,按理来说应在府中,只是方才奴婢去厨房取甜汤时,撞见大公子身边的衡越,听他说大公子一会儿要出门赴同僚的诗会。”
谢明鸾听到“要出门”这三个字,便已经坐不住,起身下地披了外衣便匆匆散着长发跑出了院子,一路到了阿兄的院子里,正巧遇着人出来,她连忙揪住了人,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急急问道:“你们公子人呢?”
谢陵霄揉了一把妹妹乱糟糟的头顶,好笑道:“你好好看看我是谁?”他说罢,又温声问,“这么着急找过来做什么?”
谢明鸾歪了歪头:“自然是有事要与阿兄说。”她扯着谢陵霄的衣袖往书房走去,自顾自斟了盏温茶润喉,而后道,“阿兄你有所不知,昨日我出门,听人说北地春汛频发,崔家兄长不是孝期快满,就要准备收拾东西回定京了吗?阿兄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有所表示?”
阿姐与崔澹两情相悦,最后在她的梦中却另嫁他人,就连那个什么怀王都能占得只言片语,崔澹却竟仿佛从未存在过,就连他的名字,都不再被提起。
她怀疑,是因为在她们家出事前,崔澹就死了。
所以眼下无论说什么,她都得想办法让阿兄多派些人手去保护崔澹,以免他死于非命。
好半晌,她才发现自家阿兄只一言不发地喝着茶,根本不接她的话,她恼得伸手去将他的茶杯抢了放在一旁,气冲冲地双手叉腰:“阿兄!你到底听我说话没呀!”
谢陵霄抬眼,神情淡淡:“你想如何表示?差一队人去清河一路护送崔澹回京?”
谢明鸾对自家阿兄这副模样再熟悉不过。
她每回被爹娘禁足在家,然后偷溜出去走马斗鸡被阿兄抓住,无论她怎么撒娇耍横,他始终不为所动,始终就是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总之是一定要命衡越将她押回府里,还要亲自看着她抄一整天书,这事才能过去。
她的阿兄看起来性情温和,但实则刚直清正到了骨子里,凡事有违礼逾法之处,他皆不为。
想到这里,谢明鸾知道他肯定不会轻易答应派人去清河。毕竟此事难立名目,崔家是清河望族,崔澹又是主支出身,占了嫡长的身份,他远行赴京,身边跟着的随从必定只多不少,他们谢家没有理由再增派人手护送。
谢明鸾自知理亏,底气稍有不足,但还是梗着脖子反驳:“怎么不行?”她顿了顿,很快便想到一个主意,霎时底气上来,振振有词道,“况且!我又没有说要专程派人走这一遭,七叔手下的商队这月不是要南下运货吗?运完货北上正好途经清河,谢公子正好有信要给崔公子,如此两方不就能正好结伴赴京?”
末了,她撇了撇嘴:“若不是爹爹不在府中,我就直接将这事和爹爹说了。”见阿兄神情有些松动,她立时趁热打铁,将杯子重新放回阿兄面前,先为他斟满茶,又动之以情,“阿兄你想呀,崔家纵有护卫,可那些人的拳脚功夫,对付些地痞流氓还成,但若真碰上硬茬……”
谢陵霄神情微冷,目光静静看向她。
“咳咳咳……”谢明鸾惊天动地地咳嗽几声,识相地改了口,换了个更文雅的词接着往下说说,“但若真碰上山匪草莽,他们岂有应敌之力?七叔手下商队里那些人却不同,阿兄觉得呢?”
毕竟七叔商队里的人,可是她当年在武举场下一个个捉过来的。
谢陵霄仍不说话,却喝了她斟的茶。
谢明鸾见状,瞬时眉眼弯弯道:“那阿兄记得好好斟酌字句,定京春寒,让崔家兄长一定要保重身体!我先回去更衣梳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