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逢》风奉玄

5、十五岁的信件整理

　　十五岁的信件整理

　　第十八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1月12日

　　亲爱的张三先生：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我期末考了年级第80名，老师专门把我的成绩条贴出来当成进步典型讲了，可惜李院长今天有别的事，没能给我开家长会。我说家里人实在没时间，老师也就没有为难我。班费买的进步奖礼物是一盒各种水果蔬菜形状的橡皮，还挺有意思的。
　　我们是10号开始放寒假，第二天就是周六。同学约我去游戏厅，我以为游戏厅就是类似网吧，不会花太多钱，就跟去了，结果一下午烧了两百多块。我打游戏挣了一大堆游戏票，本来以为能换不少东西，最后却发现只能兑换一个小黄鸭储钱罐。我同桌劝我存着票以后兑更好的，但我心知这地方我不会再来了，就说我喜欢那个小黄鸭，直接把那个储钱罐换到手了。
　　而且，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抓娃娃机这么坑人，我有五十多个币都是浪费在抓娃娃机上的，只抓到了一个小狮子玩偶。这似乎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有一个同学抓了一百多个币也只捞到一只小企鹅。这些游戏币的价格可比一个玩偶要高得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在那里乐此不疲地抓，难道这种引人焦虑的不确定性也是一种营销策略吗？
　　李院长看着我抱着玩偶拎着储钱罐回来，笑着说我看上去总算像个小朋友了。这可不算什么夸奖，我总希望我能越快长大越好。于是我回房间后又量了身高，我已经有一米八二，很多成年人都没我高了。李院长让集体宿舍的孩子们叫我阿峥哥哥，但不少新来的孩子都会下意识喊我叔叔。我对于这个称呼还挺喜欢的，但直到我的同学很不高兴地和我说他在公交车上给人让座的时候被小学生喊了谢谢叔叔，觉得小朋友“恩将仇报”，我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渴望快点长大的。每个人的性格和成长环境都不一样，就会造成不同的选择和期望，这感觉真有意思。您小时候是更想长大还是更想做小孩呢？

　　玄峥

　　第十九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2月12日

　　亲爱的好心的总是知道很多奇怪知识的张三先生：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还有压岁钱，谢谢您的帮助。
　　怎么还真的会有人为了抓娃娃写物理公式？我觉得您说的不对——不是指那些公式不对，而是关于抓娃娃不会亏本的说法。没有哪个老板会做亏本生意的，早在我刚学会出去买鸡蛋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看到了箱子里的小老虎和小黄鸭，还有几个我实在没能辨认出物种的娃娃，我知道您是想向我展示您的这项技能很厉害，但我真的不需要在床头堆这么多毛绒玩具，我已经过了那种年龄了。而且毛绒玩具如果摆出来就会被小孩子争抢，我不得不把它们都塞进储物柜，这样的话我的书包就得放在床尾了，幸好床够长。
　　新年快乐，谢谢您又给我买衣服。您平时有好好吃饭吗？希望您和您的家人都能健康平安，幸福美满。

　　玄峥

　　第二十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3月12日

　　亲爱的非常会挑蛋糕的张三先生：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还有压岁钱，谢谢您的帮助。
　　所以我真的不是喜欢小黄鸭，您误会了！
　　开学第二天，老师还在讲课，就有人敲门说玄峥同学的家长给全班送了小蛋糕。去年的确也有其他同学的家长给班里送雪糕送零食什么的，但这种事怎么想都不可能由我来做。我听到之后就猜会不会是你，但是这种可能性未免有些荒谬，毕竟您可不是我的监护人啊。
　　我借着去帮忙签收的机会问是谁送的，搬箱子的人说是我的小叔叔。他说得特大声，还给我塞了张卡片，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字。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还有点晕乎，同学说我的小叔叔一定和我年纪没差多少吧，但我知道董事们的年纪都很大了，就含糊着说“差的不算小”，然后去分蛋糕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您多大了，贸然叫您小叔叔会很奇怪，因为我自己的亲叔叔就没比我大多少。这样说起来总是有些心虚的，我对您的了解太少了。
　　我端着最后一盒蛋糕回到座位上时，我同桌笑着看着我。
　　“谢谢你叔叔给我们送的蛋糕！”他说，“说起来，你是真的喜欢小黄鸭啊。”
　　我不喜欢，但蛋糕真好吃啊。
　　谢谢你。

　　玄峥

　　第二十一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4月12日

　　亲爱的仙女教父：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这个称呼写成中文好奇怪，但我决定沿用。再次在班里收到你送的零食时有同学大呼小叫地让我过去看您留下来的卡片，上面的署名写着“your fairy godfather”。说实在的，您写英文看上去也很可爱，虽然是花体，但每个字母都圆圆的很饱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很可爱。
　　我大概能明白您的意思。谁会在意仙女教母具体有多少岁了呢？我不会再问了。

　　玄峥

　　第二十二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5月12日

　　亲爱的仙女教父：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我还以为只有女孩子才能收到花。
　　不能告诉我实际年龄，但是并没有生气，您是这个意思吗？
　　玫瑰很好看，但不知道插在花瓶里能保存多久，我会注意给花瓣保湿的。我分了几枝花给我的朋友，她的窗台也应该有点亮色了。我查到黄玫瑰的寓意是友情和道歉，如果您有后面那个意思的话，我想说完全没必要，以我们的关系，我产生那么多好奇本来就很僭越，倒是我应该包一束黄玫瑰送给你才对。
　　我看到花束上的卡片了，您的字一如既往的可爱。我忽然有些热血冲头了——我是说，如果您能亲自在花束贺卡上写字，是不是说明您现在就在石城？
　　我准备现在就跑到邻街去买一束花。

　　玄峥
　　（又及：听说您已经回帝都时我在挑花，幸好花店老板没有硬让我买。我很少这样热血冲头，这感觉真有点糟。）

　　第二十三封信
　　来自石城大学邮寄处
　　6月12日

　　亲爱的仙女教父：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您的秘书告诉我，您回老家休假了，这个月不在石城也不在帝都。好吧，起码我现在知道您不是石城人也不是帝都人了。这话您看了可能会不高兴，我知道您是个很在意自己隐私的人，但我写都写了，总觉得划掉更欲盖弥彰。
　　花很漂亮，希望您心情好。虽然这次我没能在送给您的花束上写卡片，但花都是我挑的，我很喜欢。
　　今天是周四，下午自习课多。我的作业在上节课就写完了，思来想去，决定把剩下的时间用来给您写信。刚好我最近在练字，这也算是一个练习机会。
　　我们学校最近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初三的学姐在中考前闹自杀。她的同学在她跳楼之前把她拉下来了，却被天台上的钢钉扎穿了右手。被救的人确诊了抑郁症，浑浑噩噩，连声谢谢都不会说，而她父母离异正在打官司，双方都不想要她，没人愿意给救人的学姐付医药费。学校忙着封锁消息，也不准任何人捐款。总而言之，就是那个救人的学姐倒了大霉。
　　我的同学们分成两派，一派是觉得为了这种人影响自己中考十分不值，要是早知道手会伤成这样绝对不会去救人；另一派是认为人命关天，就算知道会受伤也要去把一条人命救回来。
　　一个朋友问我会不会救，我说会。
　　我和他们不太一样。我是被您资助的。复读的钱很贵，所以，那种时候大概只能厚着脸皮向您借一年的复读费了。您是好人，大概率是会借给我的。
　　无论如何，手部受伤再加上失去一年中考机会，都不如一个人的生命来得重要。我觉得只要考虑到这一点，这个问题就完全没什么好犹豫的。朋友很意外我答得这么快，我反而不是很懂他在纠结什么。一件本来就是假设的事，他犹豫纠结辗转反侧，全无意义，这就是他到现在还没写完作业的原因。
　　有那个纠结的时间我宁愿多练两个字。

　　玄峥

　　第二十四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7月12日

　　亲爱的仙女教父：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再开学就是初三了，关系好的朋友拉我和他们上同一个补习班，我以更喜欢听网课为由拒绝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在年级第84名。可能是习惯了这两年每次考试都会有进步吧，这次不进反退，我不是很高兴。
　　那么，说些好事吧：或许您还记得我上次给您写信时提到的那个救人的学姐，听说她顺利参加中考了。有学生跳楼未遂这件事最终被人扒了出来，学姐得到了社会上的赞赏和捐款，不过为了不影响考试，对外一直用的是化名。她说不想让人打扰到家人，所以不接受任何采访，我觉得这样没错，她显然不想把自己打造成直播带货的网红，那就应该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自己的生活。
　　我比较关注她的手还能不能完全恢复的问题。据说很幸运，没伤到韧带和神经。我这几天认真考虑了一下以后要不要学医，结论是挺感兴趣，但不想当医生，所以还是算了。
　　高考离我还很远，但我觉得偶尔也应该想一想。您在中学时候有考虑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玄峥

　　第二十五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8月12日

　　亲爱的神奇的仙女教父：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您一直以来是怎么知道我有多高的？是李院长告诉你的吗？
　　我光是从放假到现在就长了三厘米，每天睡觉骨头都很痛。李院长专门给我买了钙片，但我觉得没什么作用。我膝盖边那些撕裂的痕迹大概是不会好了，因为这样的生长速度很快就给我的腿侧添了更多裂纹，连小腿上都是。谢谢您给我买的新衣服，尺码真的很准，我自己都不敢保证能买到这么合身的衣服。
　　我看到您给我写的贺卡了。您真的很爱胡编乱造，建议您去写小说。我觉得起码大部分人的初中生活都不会是拯救世界。不过初中想学生物类专业的梦想在高中破灭了这一点真的很好笑，就好像我学物理之前觉得它会很有意思，但到目前为止一直在重复不断地背书一样。但愿高中之后的物理会让我更感兴趣吧，我明明一开始还挺期待的来着。
　　再次感谢您送我生日礼物。

　　玄峥

　　第二十六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9月12日

　　亲爱的仙女教父：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我已经是初三生了，时间真快啊。
　　初三一开学就是考试，作业比初一初二多了好多。我为了不在公交车上睡过头，最近都很早回去。说起来，最近又有一位董事要离职换人，您知道这件事吗？
　　我前天回来的时候遇上一个挺年轻的男人，他个子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应该是某位董事的秘书之类的。他看见我在收拾东西，很友好地问了我几句读几年级、课业辛不辛苦之类的客套话。我回答了他的问题，就去院子里跑步了，这期间他一直坐在游廊下，似乎是在看我，也似乎只是在发呆。我跑到第四圈的时候，看到他在和李院长说着什么，我猜他应该是某位董事的秘书之类的，不过他很年轻，我不知道秘书这个岗位是不是大学毕业就能应聘。
　　虽然没怎么看清他的样子，但总觉得他长得挺端正，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这种长相在招聘市场应该还蛮吃香的。
　　天黑下来之后他也准备走了，临走之前和我一起帮李院长搬了东西。他很结实，脱了外套之后看得出肌肉很厚，相比之下我完全就是只知道抽条的细胳膊细腿。院子里没灯，游廊的灯一直时好时坏的，我们两个交接那些箱子的时候没太注意，铁皮边缘把我的手砸伤了。李院长赶紧去拿医药箱，他像对小孩一样捧着我的手往伤口上吹气，这画面看上去可真有点诡异——我俩都和游廊边檐差不多高。
　　我说不用吹，我这么大的人还要吹伤口很奇怪。他说你才十五岁，十五岁还是小朋友呢。
　　我的身高已经让我脱离“小朋友”这种称呼很久了，我现在比大多数成年男性都要高。即便如此还被人叫小朋友，说实话，感觉有点挫败。李院长很快也回来了，她细致地替我的手上了药打了绷带，然后轻快地拍了拍我的肩：“好了，阿峥赶紧去看看书然后睡觉吧，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搞不明白到底什么时候能完全不被当成小孩对待。

　　玄峥

　　第二十七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10月12日

　　亲爱的仙女教父：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我人生第一次收到情书。
　　别误会，只是第一次收到这么传统的情书，想要和您分享一下，因为我之前收到的都是当面或者来自社交软件上的表白，您的凡人教子一直以来都挺受欢迎的。但请放心，我一个都没有答应，毕竟我觉得我现在没那个精力去谈恋爱，而且，我才初三，不管怎么说都太早了点。
　　这封情书以优美的文笔堆砌了华丽的词藻，向我描绘了一个我完全不认为跟我有什么关系的男性初三学生。如果不是全年级只有我一个人叫玄峥，我是真的会把它拿给另一个人。这个女生是隔壁班的，我和她只在上学期运动会的时候有过几面之缘，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我；而按照这封情书来看，她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我。
　　什么“善良温柔的小太阳”，什么“忧郁少年”，这听上去也太诡异了，这种词和我可以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看着都起鸡皮疙瘩。非常不幸，我还是对自己的长相有些了解的。说到底，她大约就是在用我的脸来满足自己对理想型男朋友的幻想罢了。说真的，我不太舒服。
　　我不是没有收到过其他女生的表白，一个和我同班的女生在去年就向我告白过，但告白的前提是我们已经做了一年半关系很好的朋友，她起码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我拒绝后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所以我们到现在关系都不错。而给我写情书的这个人在期待什么呢？她难道不认为这种幻想也是对她自己感情的一种不负责任吗？
　　说真的，我想不通。
　　我小学的时候就思考过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未来要结婚的话，最好能和自己青梅竹马的朋友结。因为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熟知对方的每一处成长环节，我要怎么理解她、她又要怎么理解我呢？不了解我的人、不能理解我的人，我又怎么能和她共度一生？
　　不过，明年我就要十六岁了，我应该不会有所谓“青梅竹马”的朋友了。所以我未来会结婚的概率也很低。可能是信任问题吧，我不能允许一个我不了解的/不理解我的人和我朝夕相处。
　　我敢保证这个结论在十年之后也不会变。

　　玄峥

　　第二十八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11月12日

　　我亲爱的总是关注点清奇的仙女教父：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我收到您的信了，我以为您会和我探讨青春期情感问题，结果您在关心我参没参加运动会。
　　参加了，二百米短跑拿了第三，三千米长跑拿了第一。因为觉得运动会获奖也没什么用所以没和您说。明年应该会继续参加，毕竟是在石大附中的最后一次运动会了。
　　为什么问这个？您会来看吗？

　　玄峥

　　第二十九封信
　　来自石城福利院
　　12月12日

　　亲爱的仙女教父：
　　已收到您这个月转账的600元生活费，谢谢您的帮助。
　　今天大雪，班里有个同学在主席台上滑倒摔了下去，我们几个高个子男生轮流把他背去了医院。
　　腿骨折了，手指挫伤，幸好中考的1000米上个月就考完了。等他父母赶来期间我下楼去买吃的，我后桌特意叮嘱要去马路对面买，不然会很贵。
　　我在走出医院门前的停车场之前不受控制地回头看了一眼。二院的高楼在风雪中屹立着，在灰色的天幕笼罩下，像是暗沉的石碑。它是那么高，哪怕是现在的我，抬头望向楼顶也会觉得腿发软。曾经的记忆是模糊的，但我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因为恐惧而哭过。
　　不，准确来说我根本就没哭过，我从六岁开始就知道掉眼泪这件事只能白白耗费体力了。
　　我想要元旦贺卡，您能给我写一张吗？

　　玄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