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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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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东瀛流传着一个传说,樱花树之所以会开得如此娇艳美丽,是因为樱花树底下埋葬着尸体。」小川隆闭起眼,近似自语般地喃喃道。「这棵梅树竟也是如此吗?」
这话让林洛寒听得眉头一皱,嫌恶之情溢于言表。陆修言倒是颇能感同身受,因为陆家有不少先祖都是以身殉剑,求仁得仁铸成名剑,也许哪一天他也会走上类似的路。
「百年前大凌王朝刚建立之刻,内/忧/外患频繁,东海有海寇来袭,而当时登陆的东瀛使节团也遭受了袭击,后来他们便帮着沿海城镇抵御海寇,等到乱平,那百余人的使节也尽数罹难。」
大凌王朝/立/国之际便独崇佛教,其余宗教皆大受打压,甚至有些人莫名被冠以邪教乱朝之名遭到震压,一时之间民间皆不敢随意崇信佛教以外的教派。而今大凌王朝依旧遵循着祖训,以尊佛之名打击其他信仰。
「这百人的东瀛使者客死异乡,当时的人不晓得该以何礼处置这些亡魂,某夜这些亡魂的悲鸣令人不寒而栗,当地百姓找了大师诵念佛经依然未能安抚这些亡魂。因为尊佛的关系,城里百性又不敢擅自替他们超渡。」
梅婆婆在梅树下蹲下身,用双手从土里刨挖出一把刀鞘。「后来那些人的亡魂便寄托在这把自战乱中残存下来的太刀上。某天一个经过的旅人在城里百姓的恳求下带走了太刀,它一路上持续悲鸣,直到旅者行到梅村,他发现太刀被梅山上的梅树所吸引,他带着太刀一路找到这棵千余年前由东瀛人种下的梅树,当时战乱带来的瘟疫也感染了梅树,这棵梅树早已枯萎,说也奇怪,当旅者将太刀放至树下时,不断悲鸣的亡魂竟然消停下来,连枯萎的枝叶都瞬间活了过来,一时之间红花盛开,落梅翩翩。那旅者见状便将太刀留了下来,自此这棵树下便埋葬了百余东瀛人的亡魂。」
梅婆婆说完站直身躯,看向早已听呆的四人,又道:「不过你们放心,自这棵梅树起死回生后,便没再用它酿过梅酒了。」她顿了一下,扬起的笑容又是谢君儿所熟悉的和蔼与平静。「以结果来而言,这棵梅树的确是由人血豢养而成的,然而它也给了那些亡魂一个归处。我的时日无多,只盼能再静静守着它直至最后。」
至此林洛寒与陆修言终于明白人血梅树的谣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林洛寒眉头深锁,他和长于民间的陆修言不同,他现在内心是一片凌乱,无法厘清一个头绪。
那边梅婆婆将手中的刀鞘交给小川隆,对他慎重地一福,道:「既然公子来自东瀛,当能理解这些亡魂回不了故土之苦,只是这太刀已埋在此处百年,不宜再随意惊扰它,不晓得公子能否将此把刀的刀鞘带回东瀛,也算是全了这些亡魂的思乡之情呢?」
「在下自然义不容辞。」小川隆毫不犹豫地接过刀鞘,眼神无比坚定。谢君儿看了他一眼,却是欲言又止,她觉得这样的隆大哥离她好远。
雪下得越大了。各怀心思的几人便在梅婆婆的小屋中暂歇一晚。
梅婆婆的小屋虽然简单,却也有些基本的食物茶水,林洛寒与陆修言在屋子最里的小间升起柴火,各自想着事情,一时静默无语。
陆修言一边冲着热茶一边想着该如何跟谢君儿开口索要玉佩。他知晓对谢君儿来说,玉佩是非常重要的传家宝,然而对龙麟冰刀而言,玉佩也是它不可缺少的一环。
陆修言端详过玉佩后,便猜想那应是谢成无知晓自己会战死沙场,便自冰刀上弄下玉佩,给他的后代留一个念想。然而对现在有着执念的冰刀而言,缺少的那一环玉佩又是必须的,这让陆修言陷入苦恼中。
「陆师傅。」林洛寒忽然开口唤道,清冷的声音打断陆修言的思绪。「照梅婆婆方才所说,现在那太刀上真有亡灵?」
陆修言沉思了一会,认真道:「太刀上虽然不像有刀魂的样子,但那亡灵一事应该是真的。」
「我大凌王朝以佛教建国,这普天之下怎会有佛法不能超渡之亡灵?」林洛寒极为自傲的口气中带着浓厚的不解。
陆修言瞇起眼,不甚同意地摇摇头。「佛法高深,并非所有百姓都可参透其中深意。佛寺普度众生,然而又不能每日布施让百姓免于饥荒。佛的确能度己度人,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因佛而得到救赎。」
林洛寒勃然大怒地拍桌而起,桌上热茶倾倒,陆修言却是表情未变地端坐着。「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百年前太/祖/受佛感召,为解救苍生于民不聊生的乱世揭竿而起,历经苦战才建立大凌王朝的丰功伟绩早就被传诵的天下尽知,而在延续了百年的尊佛政策下,陆修言这番话确实十分大逆不道,更可能惹来杀头之祸。
陆修言瞥了盛怒的林洛寒一眼便又收回目光,用着淡淡的语气续道:「想必林公子祖上在京城未曾经历过当年战乱后的混杂情况吧。梅婆婆所言之事在下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却能想象。当年被海寇骚扰过的金陵城在战乱结束后也染上了疫病,在疫病中死去的人数比死于战乱的人还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很多,当时虽然有不少寺庙僧人投入救济百姓的行列,却有些僧人趁乱为非作歹。」
陆修言还未说完,便被林洛寒急促地打断;「你在胡说些什么?那些只怕是假扮僧人的匪徒吧。」
陆修言轻蔑地一哂,不赞同地摇头道:「谁知道呢?或许吧。然而在尊佛的信念下,却是有不少佛寺僧侣开始背离佛义,更有趁火打劫者。」陆修言幽深的目光猛地看向林洛寒,道出的话语却让人心底一寒。「奉行佛法的僧侣如何能死于疫病中?于是当时剑亭村被迫收留从金陵而来的百余人,那些都是被寺庙遗弃的染病僧侣。」
林洛寒倒抽了一口气,又听得陆修言轻轻道:「当时剑亭村无法可想,只得将村里隔了一小区供他们居住,但疫病还是蔓延到村中,最后村人只得暂时躲进先祖长眠的洞穴等待疫病平息。」
陆修言这番话打破林洛寒从小至今的认知。他愣了一下还未组织好言语,只见陆修言顿了一下,用坚定而铿锵的语气说道:「所以,我不信神佛。」
「陆修言,你……」林洛寒惊怒的嗓音丝毫憾动不了陆修言的坚持。他忽然发现这一切都与他以为的真实相差太远。那根深蒂固的理念蓦地被一剑劈开,满腔怒火之下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迷惘,但他却不敢承认。
若承认他因陆修言的话而有所动摇,他有何面目去面对皇家的列祖列宗?他又该以何信念去辅佐皇兄治理天下?
然而他却也无法说出辩驳陆修言的话语。他再抬头望向陆修言,只见他一派淡然地仰头喝下略烫的茶水,虽是梅婆婆屋里的山间粗茶,他却像喝著名茶般一碗接着一碗地饮下,只是再没像先前般替林洛寒留一碗茶。
这举动让林洛寒更感愤恨,从相识以来他们不是没有过意见相左的时候,却都没有像这样感受过陆修言对他的忽视。他忽地出手,陆修言微微偏头避过,却见林洛寒一手变为虎爪,改抢他手里的茶碗。以为他要直接动手的陆修言一愣之间茶碗便被他夺走,然后瞪大眼看着那人一口气喝光自己茶碗里仅剩的半碗茶水。
一瞬间两人又陷入诡谲的沉默里。陆修言眼里流过诧异与无奈,他抿了抿唇正试图说些什么,却被一阵突兀的惊叫给硬生生打断。
「谢姑娘!」两人对看一眼,连忙冲了出去,只见三名黑衣人破窗而出,其中一人手里抓着谢君儿,小川隆跟着跳窗追去,却被一脚狠狠踢在胸前,踉跄了数步。
林洛寒见状掷出袖里的名贵折扇,打中其中一人小腿,另两人完全不管他,扯着谢君儿就走。
「君儿!」小川隆撕心裂肺地大喊出声,此时那名被留下的黑衣人却忽然扑向他!
陆修言一把拉开猝不及防的小川隆,长剑同时出鞘,电光火时之间那黑衣人根本不避,仍是直直要扑向小川隆。「噗通」一声,止墨剑将那人捅了个对穿,那人死不瞑目地直盯着小川隆,然后缓缓倒下。
陆修言抽出剑的手心几不可见地抖着,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虽然习武之际便知总会有这一天,但当那温热的血洒上手掌之时,他的眸中滑过一抹挣扎与不知所措。
林洛寒查觉到他的异样,立刻上前握住他持剑的右手,微寒的手心缓缓滑过那紧绷的指节,陆修言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瞳,顿时所有迷茫都烟消云散。方才的争执早已被他们抛到脑后,此刻在他们眼中映着相同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