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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国士与重瞳 ...

  •   怎么还会梦见殷姬的事

      明明许负都走了,香也换了,她再也没有陷入那种深度的沉眠,为什么她还会做这样的梦殷嫱格外烦躁,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殷姬的记忆想堵也堵不住。

      她只能通过处理事情来缓解那种不安和焦虑。

      处理前段时间商战的账本时,殷嫱才发现她遗忘女桑许久了,于是她找来了闲置许久的女桑,想和她谈谈。

      女桑来的时候形容憔悴,全然不似从前沉静有神的模样。殷嫱只是罚了她的薪资,说了句容后再议。这样轻轻放过使得她的心中颇为不安,她许久等不到殷嫱的处理结果,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桑,前些日子事多,疏忽了。”殷嫱叹了口气,制止了女桑行礼,“说说吧,你想做什么,我看你不太想留在我身边。”

      女桑脸色白了白:“婢子不敢。”背主的奴仆没有好下场,这是这个时代奴婢的共识。

      “你不要紧张。”殷嫱无奈,反倒要她安慰人了,女桑处置固然不当,甚至不惜更改了账册,但她并没有害殷嫱的意思,也没有妨害到殷嫱的根本利益,殷嫱无意为难她。

      “你看这样好么我替你消去奴籍,出去当个良家子……”

      女桑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小君,婢子不想离开殷家。”

      这句倒是真心话。“那你要做什么”

      她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经商。”

      殷嫱恍然。

      “那么你可以去齐地,去巴蜀的商铺,但我不会特别优待你。”

      女桑好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呆呆地看着殷嫱,似乎是不明白她的处置,明明她显得如此通情达理、如此惦念旧情。

      殷姬说不定会念她的情,可是殷嫱为了和殷姬分别开来,仅仅是秉承着她不愿留下就给她找一个过得去的退路——而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女桑不一定舍不得殷嫱,但她一定舍不得跟随在殷嫱身边的独特地位和荣宠,控制齐国商市的时候,她是多么风光无限。

      “去吧。”

      谁不想往上爬呢齐公室倒了,孟妫都来跟她服了软。

      生杀予夺之权,如斯美妙。就好像是美味的河豚,明知一旦剔除不干净,就会被那强烈到极点的毒给害死,却依旧前赴后继地为它着迷。

      时间久了,她对着女萝和女桑这些身处贱籍的可怜人,就真的是在俯视,怜悯也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这样一想,真叫人恶心呐。

      她也不过是别人眼底的蝼蚁,急切地想要为自己寻求一条生路。

      殷嫱的诚意在四月收到了回音。四月,天气终于和暖了,齐国也愈发平静,殷嫱收到了模棱两可的回音,既觉得安定,又觉得难受。

      她发回给刘邦的信件,措辞是如此谦卑,对齐国的事,事无巨细,从齐国人口到地域,韩信的动向都交代了个遍。

      那种谨小慎微的态度,就好像是一个月前,女桑面对她的时候。

      那种隔着竹简的压迫感几乎要让她窒息了。她面对韩信的时候,韩信会收敛情绪,以至于她根本感受不到他手中也掌握着,那样可怖的权力。

      她面对他的时候就不会有那种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有时候殷嫱甚至会在心里埋怨韩信:他为什么不造反

      但这一番心思却不能给人知道。

      从四月到八月,战争一直没有停止,韩信完成了北方战场的开辟,于是携灌婴等部将南击楚国,与刘邦、彭越形成了三面夹击之势,项籍大为不安,破秦之后的大好优势,已经被刘邦和韩信逆转过来,一向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霸王首次有了议和的念头。

      因为战争的原因,韩信和殷嫱总是聚少离多。殷嫱不怕自己的谎话被拆穿,她已经得到了殷姬的绝大部分记忆。

      这年的夏末,殷嫱得到了一个消息——项籍和刘邦签署了鸿沟协定,因为古代落后的交通,她得到消息的时候,刘邦已经撕毁协定,重启战火。

      她倏忽想起不知从哪儿看到的一首诗:高帝眼中只两雄,淮阴国士与重瞳。项王已死将军在,能否无嫌到考终

      无嫌到考终……

      呵。

      项羽死了,韩信就该死了。

      她从来没觉得时间像现在这样紧迫过。她派去送信的信使除了带去给刘邦的信,还带去了许多财帛厚礼。最丰厚那两份是留给戚夫人和吕后的。

      戚夫人好哄,殷姬一直对她施以重礼,她对殷嫱的印象不错。而同张良的交往,殷嫱多是通过他的夫人侠姬,她送了给张良的礼物之中,最重要却也最不起眼的是一枚橘子,她相信侠姬能明白她的意思。

      从那枚橘子的回报很快就显现出来,殷嫱收到了侠姬的回信。

      刘邦重重地把竹简掷在地上,修得整整齐齐的须髯气得发抖,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曾经被项籍射中的心口疼痛得越来越厉害。

      他上次那样大发雷霆,还是因为被项籍困在荥阳,而韩信刚刚破齐却不来救他,反而还要挟他要齐国封地,要当齐王。

      这一次,他撕毁了鸿沟协定,打了项籍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就被反应过来的项籍一路穷追猛打,他传令让韩信和彭越去往固陵相会,两人答应得好好的,却一个都没去,汉军被追上来的楚军揍在地上摩擦。

      刘邦气得不行。

      但刘邦一向有个好处,他能将感情摒除在理智之外,再大的委屈也要暂时放了。人是要在心里记过的,可是现在还得求着哄着,先收拾了项籍再收拾他们。

      于是他找到张良:“子房,诸侯们都不来,你说该怎么办?”

      张良总能给刘邦恰到好处的意见,刘邦见着他就觉得安心。张良冷静道:“大王,还没有给韩信和彭越分地。大王当年能够聚起人心,是因为承诺能与人共享天下。韩信虽然有齐王之名,却只是大王的口头约定,大王不如现在把陈地以东到东海分给韩信,把睢阳以北给彭越,他们就一定会赶来帮助汉王的。”

      刘邦心中一阵不舒服,但他究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枭雄,这点地现在能给这两个小子,以后也能收回来。他痛快地点头:“就依子房所说的。”

      于是现在汉使就来了。

      殷嫱真觉得韩信冤枉。大约是九月的一天,韩信在朝食的时候,向她陈说着要和刘邦会师的消息。殷嫱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兴奋的气息。当时她想了想,能让韩信这样兴奋的,一般都是大战——这么快就要和项籍决战了。“需要的粮秣,让我来筹备吧。”

      这确实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韩信攻打齐国的兵力都被张良抽走,去支援刘邦了,决战需要的士卒,韩信规划的是三十万,在齐地征集新兵,并进行简单的队列培训,还要平齐地各地的叛乱,殷嫱借着筹措粮食的机会,整合了齐国的粮行,并发行了一种以粮食为信用的货筹。

      她匆匆筹集起来的粮秣才刚刚上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马当然不可能在粮秣还没上路的时候就赶过去?

      韩信还能把齐国三十万大军给刘邦空投过去?

      但是现在使节刚到,韩信的大军才出发,这其中……要告诉刘邦韩信不是故意拿乔,殷嫱自己都不信。

      她不能,也不敢给韩信辩白。

      因为侠姬给她的信里,她看到了这件事的后半段,要不是张良帮她描补,她自个儿差点都搭进去了。

      张良在那之后,又补充了一句:“齐王素来宠爱王后,大王不如给王后去信,再让她劝一劝齐王。”

      刘邦沉吟了片刻,问他:“伯盈……子房,你以为伯盈那句,愿为寡人马前卒,是真还是假?”

      殷姬和韩信在赵国定情的事,汉军上下都是知道的,两人的情谊,众人也是有目共睹。在定三秦的时候,殷嫱出钱出力,甚至连自家舅父都请来给刘邦助阵,刘邦对这女娃娃也不是不喜欢,但殷嫱之前一幅非韩信不嫁的架势,现在却跑来跟他说,要替他监视韩信,这不得不让人起疑。

      殷嫱纵然做了许多努力,这段时间送来的情报也非常及时,但刘邦还是存了点怀疑。就像他从来不怀疑韩信会和项籍一起对付他,但却还是对韩信存有戒心,而一旦这时候爆出一件类似韩信要挟要齐王的事情出来,他对人的信任就会立时土崩瓦解。

      他问张良,因为他信任张良,更因为张良从来不站队。

      张良知道,他的超然正是刘邦信任他的缘故,他不能明显表达对殷嫱的袒护,不然非但不能解除刘邦的疑虑,还会把他自己陷进去。殷嫱是否忠诚,只能让刘邦自己发现,自己觉得,殷嫱是否忠诚,他决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他问刘邦:“汉王觉得殷伯盈此人如何?”

      刘邦想了想道:“商贾,有她曾大母的风范,眼界和度量都不错的。但商贾逐利,要是……”

      张良笑了笑,评价倒是不错。他毫不讳言道:“内子思念故国,忧思成疾,多亏了殷伯盈开解,才恢复了身体,大王猜,她对内子说了什么?”

      刘邦的好奇心被他勾起来,顺势问道:“伯盈那个小丫头说了什么?”

      张良道:“齐宫之中有一棵枯死的橘树,适逢橘树落下的果子发芽,成了新苗,有宫人伐木,内子问殷伯盈,旧的橘树怎么就要砍伐掉?殷伯盈说道,旧的橘树树大根深,但终究是死了,新的橘树是继承了旧的生命,可若是不把旧的连根拔起,那么新的又怎么能茁壮成长呢?逝者已逝,她是个聪明人,会维护新的橘树。内子问她,惋惜旧树么?大王猜她是怎么回答的?”

      刘邦听了一耳朵的橘树,正愣了愣,他反应也算快,知道殷嫱的话是在拿树比喻六国、秦、汉之间的关联,瞬间就接口道:“伯盈那丫头惋惜什么枯树?”

      殷嫱是秦人。刘邦手下的士卒和绝大多的中层也是秦人,故而刘邦心中一直对此有疑虑,你说这秦人,她能忠于楚人么?就算对故国有所怀念,秦人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张良摇头笑了笑:“伯盈说,你看我是巴人还是秦人?是秦人还是汉人?”

      刘邦哈哈大笑:“伯盈不是汉人还能是什么?”

      这件事才算从这里揭过,真是惊险。不过殷嫱由此知晓,她暂时得到了刘邦的信任,多亏了张良应对得当。

      一个月的光景,殷嫱既然承担了筹措和运粮的事儿,就比韩信早了一些出发,将路线勘探了一遍,早早抵达了汉军,拜访了一些汉臣交际感谢。更被才从楚地放回的吕雉邀请去做客。

      “伯盈妹子。”吕雉亲热地挽着她的手。

      殷嫱却礼数周到稽首行了大礼:“拜见小君。”

      吕雉满意于她的识趣,口中却说:“我是王后,你也是王后,怎么行如此大礼。”

      殷嫱莞尔,她当然不会把吕雉的话当真,恭谨道:“小君是主君之妻,妾不敢造次。”

      吕雉被她话里的主君取悦了,亲切地握着她的手同她攀谈起来,说了好一会儿,竟说到了汉军之中唯一一位女候。

      吕雉笑意吟吟,状似无意地说道:“当年三秦初定,鲁侯在最后一战里为国而死,虽没有子嗣,这样除国也未免太可惜了,大王就让他母亲继承了侯位,这可是咱们大汉第一位女侯。①”

      她饶有深意:“不过我相信这绝不是唯一一位。”

      殷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鲁侯奚涓死,其母代侯。汉律身有爵位之人死于公务,他的继承顺位——儿、女、父、母、同产兄弟、姊妹、妻①。

      韩信父母早死,无同产,无儿女……唯一的继承人是妻殷嫱,刘邦容不下异性诸侯王,但一个彻侯,刘邦还给得起。

      ——如果韩信死了。

      这就是吕雉要暗示她的。韩信死,死于为国尽忠,唯一的受益人就是殷嫱。也不知道是他的意思,还是刘邦的意思。

      三秦之战后……韩信正值盛年,项籍穷途末路,会出什么意外吕雉要她垓下战后动手。

      殷嫱知道,她做决断的时刻到了。

      杀是不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十七、国士与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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