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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中女鬼 ...

  •   又是一年花开时。

      宋王双目猩红的坐在王座之上,怒斥殿下长跪的小女儿,王冠上的珠帘错乱,露出他愤怒的脸,“你看看你自己!还有半点公主的样子?!”

      小公主脊背挺得笔直,一双清澈的眼睛朝天重重翻了一圈,看也不看宋王一眼,鼻腔里发出声重重的冷哼。

      无礼至极。

      她回怼宋王:“你有半点父王的样子?晋魏之战,晋大败,你不派兵把阿姐和小羽接回来,在这训我?”

      “反了天了你!”宋王怒拍王座,自殿上遥遥传下了他为自己贪生怕死的开脱声,“不受管教的东西!怀柔一人,怎敌宋泱泱百姓重要?寡人此刻出兵,岂不是给了他国可乘之机!你不要忘了,三国之上,还有兵力雄厚的楚国、齐国。更遑论极边之地的蛮子!”

      宋王胆小无能,毫无治国之才,甚至甘心屈于兵财之力远不如他的晋魏之下。偏这样一位君王,却生了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

      大女儿怀柔嫁与晋国宣侯联姻,至于小女儿怀晏——

      小公主跪在地上,脸仰的高高的,傲然不屑。

      父王不喜欢她,一如她不喜欢父王。

      她出生的那年,南境大旱,她被视为不详之人,叫父王扔到了一座极为冷清的佛寺中,和出家人一起,听出他们参禅悟道,终日伴着经声佛火,日子轻飘飘的一跃,便是好几年,直到九岁,才被重新接回王宫。

      王座上盛怒的男人对她没有半点舐犊情深,佛寺那些年不曾见他去看过一眼,小公主生的貌美如花,十三岁时已有宋国第一美人之称,可她的性子没能长成父王预期的那般温柔娴静。

      她长歪了,像个地头小痞子。

      幼承庭训,严苛教养,她的父王从未给过她。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心中只有自己,此刻他心中所盘的,也仅仅是晋魏二国之战,于他这个渔翁能得利几分。至于女儿的生死,丝毫不在他的心上。

      小痞子舔了舔后槽牙,不屑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忽然咧嘴笑了一声,“干嘛?这就不管女儿死活了?要不是当年你把阿姐嫁到晋国,换得人家的兵力支持,和王叔的东宫之争,你能胜?”

      “你放肆!”

      话戳到了宋王心窝子,他脸色铁青的走下玉阶,冲到怀晏面前,一脚踢在她的心窝上。“寡人生养你们,已是天恩,你们为寡人献出生命是理所应当!怀柔嫁与晋王,助寡人坐上宝座,已经完成她的使命,残兵败卒,何劳兴师动众去救?”

      怀晏闷哼一声滚在地上,抚着心口瞥了眼面前的男人,冷笑。

      下脚可真够狠的。

      她也能忍,明明胸口钻心的疼,那一脚下来,喉咙瞬间泛起一股腥甜,依然面不改色,“女儿你不管,亲外孙小羽,你也不管?”

      “外孙?他不过是怀柔与晋国人生的,身上流着一半的晋血,寡人现如今膝下无子,怎会自掘坟墓,让他回来有机会继承我宋国的王位,白白便宜了晋国!”

      盛怒未消,他在殿内来回踱着步,余光看见瘫坐在地的小女儿,羸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乌发披散了开,朱钗掉落在地,即便狼狈如此,她的美丽依旧不减分毫。

      小丫头是真漂亮,肤白貌美,水灵灵的,像娇嫩的花蕊。大女儿已沦为弃子,可他还有这个刚过及笄之龄,有宋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小女儿。眼下有雄霸二方的齐楚二国可以攀附一下……思忖到小女儿的利用价值,精明的脸上硬是挤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来,勉为其难的屈尊,将女儿拉起,软了语气诓骗道:“父王只有你们两个女儿,如今你阿姐生死未卜,你我父女二人切莫再动了气,伤了情分。刚才是父王冲动了,父王答应你,明日朝会,与诸臣商议后,便接你阿姐和小羽回来,好吗?”

      真是个虚情假意的骗子。

      怀晏听他这么掰扯,也堆了个十成十的假笑,懒洋洋的把双臂举过头顶,极不情愿的俯拜,声音拉的长长的,“多……谢……”

      宋王背手而立,还在等待下文,却半天也没动静,收回目光一看,殿内哪还有那小女儿的影子了。

      是夜,当第一缕月色透过窗纸在殿内投下剪影时,怀宴扔了手里的果子,猛地从榻上站起,来到窗前,窗外清辉抚地,偶有微风携来花香,稍纵即逝。西南方的空中,那颗青红的星宿闪烁不定。帝星渐弱,几乎微不可见。

      屋内燃着荼芜香,烛火微微摇曳着,寂静极了。

      出神时,身后一阵风起,女子的俏笑声传来,“摆着张臭脸,是你的君父又惹你不开心了吗?”

      挂在案侧的一幅佛陀画像微动,说话间,自上面走出一个几乎透明的人影,影影绰绰,透过她的身子,竟能看见后面案上的烛台。那人影走进怀晏,透明的身子被渡上一层微黄的光。

      怀晏看了她一眼,挑眉哼哼,“深更半夜出来,你也不怕吓着人?”

      “哎呦呦,我的好公主。心中若是光明磊落,又何惧魑魅魍魉,孤魂野鬼啊,再说……”那人影一个翻身,坐到了案上,嗤笑道:“除了你,旁人可看不见我。”

      “我倒希望别人可以看见你,然后你去吓唬我父王,阿姐说不定能有救。”

      “原来是因为怀柔啊……不成不成,我哪有那本事。”小鬼连连摆手,“我被困在这破佛像中都记不清有多少年了,从来离不开这画像五丈远。除了能陪你说说话,什么都不能。”她委屈的埋怨着,虽只是一道光影,未真真切切看见其人,怀晏脑中却似乎已浮现出女子撇着嘴的模样,忽然笑了下,一改白日无礼的痞相,认真的问她:“关婵,被困佛陀像中,何解?”

      “若是能解,我早出来啦。这都记不得多少年了,还解什么……”关婵翘着二郎腿,案几穿过她半透明的身子,那样子煞是奇怪,

      怀晏静静望着她,往事轻轻一跃,便浮上了脑海。

      她被扔到寺庙时,还未到周岁,试周的时候,珠玉笔砚,宝物琳琅视而不见,双眼只勾勾盯着路过的小沙弥从藏经阁中取出的佛陀挂像,佛陀双耳垂塞,宝相庄严,肥胖的小手一把抓住便再不肯松开。

      后来年岁稍长,心知神佛威严,不敢轻怠,便日日香火供奉此话,哪知这一供,供出个画中女鬼。

      初见关婵,是怀晏九岁那年,刚回宫中,她半悬空的站在怀晏身后,自顾自的指出她功课的错误。

      那时怀晏手中正拿着一本连江的《梨园错》,这是当年坊间盛极一时的男女情爱小说,怀晏看的出神,功课草草做了仍在一旁,整颗心都是书上那期期艾艾的故事。

      关婵呢,却一心扑在了她的功课上,困在画里的这些年,看着她读书写字,帮她检查功课,却从不曾出声。唯独这次,自怀晏迷上情爱小说,功课做的实在令她不禁咋舌,“作一篇文章,已是词不达意,竟还错了这么多字……”

      啪——《梨园错》应声掉落在地,怀晏猛一回头,受惊的人却是关婵,她一下弹开,在怀晏灼灼的目光下,下意识要逃,忽然想起怀晏看不见她,才悻悻然吁了一口气:“要吓死鬼啊!”

      怀晏呆呆的坐在那,眸子一转不转的望着她,关婵疑惑的伸出半透明的手在她眼前晃晃,“眼珠子都快掉地上去了,不会看见我了吧?”

      怀晏纹丝不动,依旧紧盯着她。

      关婵凑近她,从她的瞳孔中并未看见自己,松了口气,“应该是看不见我的。”

      哪知下一刻,这小公主眨了眨眼,一脸无害道:“鬼大姐,你能帮我做功课吗?”

      “……”
      片刻呆愣,鬼大姐关婵吓得惊声尖叫:“啊啊啊!你你你——啊啊啊!你你你你!!”

      仿佛知晓天下最大的奇闻,她抱头乱窜,一下子忘记了要往哪里逃。

      怀晏一脸平静的将书捡起,弹了弹书页上的灰尘,看她东窜西跳,十分不能理解这鬼大姐在瞎叫什么,后来转念一想,觉得她可能是个胆小鬼,便出言安慰道:“鬼大姐,你莫怕,我不伤鬼。你是胆小鬼吗?”

      “……”鬼大姐欲哭无泪,你才是胆小鬼呢!

      “你叫什么?”

      “我怕吓着你。”
      人怎么可以看见鬼,这真是她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了。

      “哦——”原来不是胆小鬼,怀晏了然的点点头,又翻看起那本《梨园错》,半响无声,关婵立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更声响起,怀晏才飘来一句:“鬼大姐,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可以看见你吗?”

      人鬼殊途,人能看见鬼,关婵下巴都快惊掉了,她点头:“想……”

      “那你帮我做功课吗?”

      “……”
      关婵就这样上了怀晏的套,给她做功课,让她偷懒浑水摸鱼。这样相伴竟过了许多年。关婵死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关于鬼大姐这个称呼,硬是让她改了好久,才改过口。

      太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就好像年久失真的一张昏黄旧纸,笔墨都花开了,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见怀晏杵在那发神,目光落在窗外,瞳孔也印了几份迷离,关婵从案几上飘近她,想为她捋一捋鬓边散落的发,伸出的手,竟穿过了她,怀晏侧目看她,她尴尬的笑了笑,“你想解救我于画像之中,是存了让我供你驱策的心,还是为了怀柔和你那小侄子的安危?”

      宋王以为这小公主真是没心没肺的小痞子,可关婵知道,她不是。

      怀晏目光微动,沉吟片刻后,笑道:“你困在画中多年,遇见我之前,锁在那藏经阁中,遇见我后,所见,也不过是五丈距离之间小小天地。你这样无惧阳光神佛的鬼魅,本就少了一道束缚,难道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吗?”

      外面的天地……

      关婵一本正经的说:“生前的事我多半记不得了,我的名字还是你给取的,我一介孤魂,是你将我从那佛光满屋的寺中救出,日日香火供奉,才令我聚了一丝魂魄,有了点鬼样,不至于被佛光照的魂飞魄散。公主,我不拒为你刀山火海走一遭,若我可以,替你上天入地都行,我做人的时候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为鬼时,我绝对是个有情有义的鬼!”

      指腹摩挲着窗棂,怀晏静静的听着她的慷慨陈词,轻笑了笑,一介孤魂,没有人的七情六欲,尚且比人有情义,可想起那父王,心中只剩寒意。

      “怀柔带着个孩子在晋国,生死下落不明,我若行动自由,便可为你打探一二,不至于叫你在这干着急。”

      怀晏眼神一凝,没有说话。

      关婵端详着她,叹了口气:“你们姐妹二人不过是宋王那匹夫的棋子,你姐姐嫁走了,下一个定会是你,如此受制,你干嘛不杀了那惹人厌的匹夫?到时候这里就是你的天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杀了他……

      杀了父王……

      有时候,是挺想弄死他的。

      无数心思跃于脑海,怀晏却始终沉默着,许久,她转过头去,将话锋转开,“你一直未曾投胎,甘愿做一介孤魂,是有什么执念还留于世间吧?”

      “我不晓得。”关婵如是答道,“生前的事都已经忘的差别不多了,只知道有一日似乎见到了笑意温和的佛,便再也出不去了。不过……”

      话被窸窣的声音打断,她一愣,瞬间化作一缕微风,藏入画卷之中,待到怀晏回过神来时,已不见了她的踪影,唯有清脆的声音还荡在耳旁,“在那之前,我一直所宿的是一副《芸姬长思图》,你若能为我寻来,便是还我自由,从此刀山火海就能供你驱策啦!”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门开了,是春秋进来添烛,见她临窗而站,取了春衫替她披上,掖好领口的系带说:“公主,虽已入了春,夜里还是凉的”

      怀晏看了眼那画,转头伸出手来,遥遥指向天边那颗暗淡的星宿,“紫微星在西南方忽明忽黯,春秋姑姑,我阿姐,危矣。”

      怀晏极善观星,春秋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她看着两位公主长大,大公主于六年前嫁与大晋宣候,不过弹指一瞬的六载,竟……客死他乡……

      春秋呆立在那,鼻头忽然一酸,“老奴自小看着你们长大,却没能好好保护你们,愧对故去的王后……”滚烫的泪水恣意落下,一滴一滴落在了怀晏的手背上,也落进了她的心里。

      “姑姑不哭。”怀晏伸手抚上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宽慰道:“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不应这些天象之说的。老师在阿姐身边,姑姑忘了?”

      一句话叫春秋破涕而笑,“公主你看,老奴真是老糊涂了。易夫子国士无双,有他在大公主身边,定能保公主与小公子无恙。”

      一声国士无双,怀晏听的眉头微蹙,“观宋,拥有富庶的地界,难求的良将,无双的谋士,明明可以成为与齐楚笑对指摘的强国,可我那君父无用。”怀晏临窗而立,早已没了白天与宋王对持的痞气。

      十六年前,母亲离世后不久,宋王便与晋联姻,那时,怀柔,怀晏尚年幼,两国以婚书定下亲事。六年前,怀柔心疼妹妹,不舍她嫁与千里之外受苦,自请嫁去晋国。如今阿姐有难,小羽亦不过是个咿呀学语的孩童,她却无力保护他们。

      “公主,君上不过是被权欲熏了心,他膝下无子,有的只是你和大公主两个女儿,他所做的……”春秋本想安慰怀晏,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他哪是这么老实的人?”

      怀晏哼笑:“姑姑还记得睿叔那神智失常的独子?”

      春秋点点头,宋国无人不知……那孩子倒也可怜,已是弱冠之年,心智却如同六岁孩童,终日闭府不出。

      “姑姑可知他已故的生母?”

      春秋已年过四十,自小便在宫中伺候,王侯贵胄间的恩怨情仇多少是知道的,她沉吟了片刻,道:“好像……是个舞姬。”

      怀晏默了默,又问:“姑姑在宫里这些年,还曾听到些什么?”

      “君候的婚配应该门当户对,睿侯是君上在世的唯一兄弟了,本来舞姬是万不可做睿侯夫人的,当年她已身怀六甲,君上不得已,才允了这门婚。”春秋心头一紧,狐疑望着她:“公主何故问起此?”

      想起十六年来,宋王对自己和阿姐无半分为人父的宠爱,怀晏不经冷笑:“这手暗度陈仓,使的真漂亮。他心里只有这个睿叔家的傻大儿,因为这白痴是他生的。”

      春秋怔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画中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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