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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八十二章 ...

  •   一辆青布马车停在宅院大门口,车夫在旁边整理缰绳。
      曲达跨出门,一个小厮赶着去撩起车帘子。
      “烟伯慢走——”
      话音未落,只听得右手方向有人叫声“小忆”,苏华迹大步地朝薛忆走过来,看见了曲达,点个头算是打招呼。
      “你怎么回这里也不和我说一声?”他斥怪着薛忆。
      车夫甩了个响鞭,马车辙辙启动,晃着朝街口去了。
      薛忆看着苏华迹,脸上发讪,道:“瞧您满头汗,先进来歇歇。”
      苏华迹抹了额头:“刚才那个人来干什么?”
      “曲主事送些我的东西过来。”
      “这个老头——”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阿全从西厢薛忆屋里跑出来,问道:“公子,刚来的东西要怎么处置?”
      薛忆偏头错过他身子望了一眼:“先搁着吧,一会儿再来慢慢收拾。”
      “是些什么?”
      “还没看,估计是衣服之类的。”
      苏华迹瞥着他:“你连自己的东西都不上心,还是现在就收拾了,缺的好去补上。”
      薛忆“哦”了一声,跟在他后面不甘不愿的走进屋。
      桌子上放了好几个包裹,都包得整整齐齐,薛忆想起自己那次仓促下的方不方圆不圆,四处起棱角的成果,禁不住惭愧了一下。
      最大的包裹里面是一层层摞得规正的衣服,深色浅色隔开了。
      薛忆挑了挑上面几件:“正是我喜欢穿的那一些,谁这么有心?”
      嬷嬷送茶水进来看见了,就说:“这些都放柜子里吧。”
      她让阿全把柜子门打开了,自己捧了衣服放进去。
      上面几层取走后,薛忆才看见衣服旁边附着一个小包裹,用杏黄缎面裹了个长圆的,他解开结扣,摊在桌上。
      “怎么把这些也带来了。”
      里面尽是银的玉的玳瑁的发簪,他拈一根头上雕着孔雀翎,镶嵌了几粒碎绿石的,在手指里摩捏:“都正好配了带来的衣服。”
      苏华迹解了另一个方正的包裹,困惑地蹙眉:“枕头?”
      “诶?”薛忆听见了扭过头来看,“啊,又带着来了。”
      “怎么?有典故?”
      “是那个季大庄主干的事。”薛忆抚抚额头,说,“春天他和我去别人府上做客,不知怎的,我连了好几个晚上睡不好,他就说如果是睡惯的枕头就不会,结果离开那家的时候,他非把人家的枕头要过来给我,说是好歹相互适应了,勉强带着免得又睡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薛忆露出些烦恼。
      “但是为什么到这儿来还得带着……”
      “公子,簪子放那边桌上可好?”阿全问着。
      薛忆点了点头,才想起来问苏华迹:“苏伯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苏华迹喝口茶:“我在胡全德的府上熬了一宿给他宝贝儿子降高热,正说数了诊金回去歇一歇,那个臭小子派出来的人就跑到我面前,我以为你出什么大事了,慌慌忙忙赶过来。”
      薛忆恍然想起来季良是说过要去告诉他,还说了“申冤”什么的,就轻笑:“我会出什么大事,天天都有人盯着——”
      “他把你折腾得还不够啊?明白告诉你,我就是看那小子不顺眼,嘴又笨脑筋又死,心尖儿上只容得他那些破买卖。”
      阿全咳嗽两声,苏华迹乜他一眼:“嗓子疼啊,自己去嚼两片黄连败火。”那边诊治完,他续道,“你离开客栈搬过来住,我是千万个同意,最好快踹了那死小子——”
      “公子,这罐李子要放哪里?”
      “我们在说话你插什么嘴?”苏华迹劈头朝阿全吼一句,“没教养!”
      阿全呆了,脖子涨得通红,薛忆赶紧扯扯他袖子让他先出去帮帮老陈叔。
      “苏伯伯,当着面,不要把人家主人说得像大街上地痞一样。”
      苏华迹冷哼一声:“我有说错吗?”
      薛忆为难地挠着耳朵:“你说他,就跟说要拐走你闺女的混小子一样。”
      “他做的事还不如混小子。”
      薛忆眨了眨眼,想,要是他知道今天早上的事,恐怕真的会像季庄主说的,把他撕碎了。
      “苏伯伯,我想跟您说件事。”
      “什么?”
      薛忆坐端了,抹了抹下襟上微小的褶皱:“我想去,祭拜。”
      苏华迹看着他,眼睛里闪过短暂的波浪纵横,叹了口气:“嗯,是该去看看。什么时候?”
      “这几天吧,苏伯伯有空闲的话。”

      苏华迹下午约了去给一个老太太看诊,吃过午饭便回医馆,太阳盛的时候薛忆困了会儿午觉,下午又去给茉莉修了枝,季良没有来,只在近傍晚的时候差人送了张便笺,字迹飞扬清俊,稳重而不轻狂。
      上面写着:今事务繁杂,不便前往,汝当自顾。
      然后明显是停顿了会儿,接续到:好生吃饭,好生睡觉。
      薛忆失声轻笑。
      他正坐在里院花棚架子下面,昂着头看那些掩在叶子下面的翠色葫芦。
      纷乱枝蔓间,落霞彩斑斓,更添碧影翠实,粉盏清芬,悠然,一世逍遥模样。
      多少年以前,他搬了张凳子踩上去,捧着只大个儿的葫芦,一口咬上去,结果涩得他吐都吐不及,扑通从凳子上摔下去,幸亏旁边一位叔叔接住了他,拍着他脑袋说:“活该。”
      父亲喝了口茶,悠悠道:“吃一堑,长一智。”
      还是步莲姐姐最懂得心疼人,拿了只香喷喷的苹果塞在他手里,说:“小少爷呐,这个才是苹果。”

      季良手里托着一个桃子,心不在焉地抛上抛下,曲达摇着扇子啜口茶。
      茶水液面上飘浮两朵莹白茉莉,幽芬四溢,溶进泡得酽酽的略显苦涩的华清珍眉里,凭添几许淡月笼空下的,绵绵温雅。
      “巡抚大人又扣了几只船,西北运线几乎完全遏断,下东南的船只也受到严苛查验,仓库里的货物泰半无法按时运出,这一两月里外的损耗已逾六七千两,如果再不抓紧,后果堪忧。”
      “放弃。”
      曲达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他,只念是人老了重耳,难免有听错的时候,而季良气定神闲又重复了一次:“放弃。”
      桃实甜美多汁,引诱着脾胃蠢蠢欲动,可是外皮上一层细密绒毛,沾上了手怎么撇也撇不干净,究竟是为了满足一时口腹而去忍耐粘住皮肤的麻痒,还是统统丢开更好?
      如果旁边有另外同样香甜,摸上去又光光滑滑的水果,放弃或许并不见多许遗憾。
      “那些人只见得你继承韶华庄庄主之位后的表现,少有谁知道几年前你便经营着所有运务,若不是前庄主不肯放了全权,韶华庄早已纵横两江。”
      “那么今日之境地,必提前来临。”季良放下了桃子,拿手巾擦拭手上沾染的细绒,“这几天总记起他说过的四个字,‘树大招风’,我想了过去看过的多年前帐目,终于明白他不是懒于已有局面,浑浑噩噩勉强维持,他疏远几大商户,与应天府杜家绝盟,最终都是保全了韶华庄的安稳。而我这一年,真真是搅了个众矢之的。”
      他有些苦笑,桃绒吸附在指缝里,怎么擦都擦不掉。
      “我并不赞同他的一味退缩,让人觉得韶华庄空有个硬壳,其实是个软柿子。” 曲达往茶盏里吹气,两朵茉莉就在水里起落沉浮,随波逐流,“过于审时度势,反而更添危机。”
      “但至少,是避过了杜家。”
      曲达抬眼望着他:“你,知道了。”
      “他以前提醒过我,但我当作耳边风。”他把手巾捏成畏缩的一团,“曲伯,你又是为什么,白眼看着我落进去?”
      茶本是温的,在炎热夏季里凉得很慢,但那茉莉花瓣浸久了,边缘渐次的露出薄绢般的透明,澄澈的,又朦胧的。
      “你还是告诉念君许一帆赴了那边宴席的事,对不对?”
      曲达脸上是不动声色,眼睛里微怔,他取了搁在桌上的烟杆,拈支细铁签掏残余烟灰。
      “我那个聪明又痴情的叔叔,怎么会把本家派来的人留下来,而且还是那帮老头逼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婶婶的娘家人。你是想为你可怜的表侄女报复一下呢,还是想回报本家对你的知遇之恩呢?”
      “那么久的事,还再提出来做什么。”曲达喟叹一声,捏了捏烟袋,“我早不参与庄里上层事务。”
      “你是想说,这一次的危境,都是我一人招惹来的,所以应该一人承担,最好是由此弃位,让本家老头重新选个继承人?”
      “季家的家务事,曲某人更加不能涉足。”
      季良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那我现在遂了他们心愿,自动退出,族中德才兼备者甚多,想必安保季氏一族不是难事。韶华庄没落了,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个十几二十年,江南更有新秀呈现,再领风骚。”
      曲达拈了撮烟叶出来,在手里捻了捻:“那么你呢,带着你那个薛公子逍遥游世吗?”
      “有何不可?大买卖做不了了,小生意总能糊个口。”
      “他是个无底洞,他永远脱不了早习惯的娇奢,你确信你能满足他?何况,像他那种破败——”
      “住口!”季良刚捏起的茶盏,铛一声碰响桌面。
      “他让你们两代人都陷进去,真不愧是个绝代尤物。”
      桃子被呈在一只青花瓷盘里,堆成锥形,最尖端的那个刚才被季良抛在手里玩,现在单独放在盘子旁边,孤零零的,与同伴们遥遥相望不得伴。
      “你说对了,真是个妖精。”季良慢慢的勾起了嘴角微笑,“明明心里最是脆弱,总想要张着爪牙逞强,叫人想把他藏起来,谁也不准见。”
      曲达眯起眼,像在看一个醉酒的人说胡话:“你会后悔的,他已经害死了你叔叔。”
      “叔叔临死的时候,很安详,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他把一副担子抛给了念君,又把念君抛给了我,我该感激他。如果注定我们会有一样的下场,我希望我也能如他般无牵挂。”
      “你疯了。”
      “那你呢?”季良含着笑,看向曲达,“你忘记曾经暗里帮着叔叔隐瞒姐姐身世,不让本家知道,为什么?你还忘记帮着叔叔冷落杜家来的信使,当作是冒充货把人家赶出去,结果杜家一气之下就撕了合约,又是为什么?是因为叔叔对你说过的,当你如兄弟?现在一边想要恢复韶华庄的名誉,不惜利用一切手段,甚至逼迫一个人去面对痛苦,一边又想毁了它,为曾经对本家的‘背叛’懊悔,故意把李微准报上来的消息藏起来,这般的矛盾里,还能悠闲喝茶,让季某着实佩服。”
      曲达勉力镇静地装烟叶,撒了少许掉在褐衫上,手心里汗水泠泠,他忽然哼笑:“我终于知道他当年选择你做为继承人的原因了,你实在太聪明,而且和他一样,善于掌握人心。你说的没错,我知道捏造韶华庄勾结南六部的罪名的,就是杜家,李微准找到的证据是我给他的线索。但是真正想毁了韶华庄的,是本家族长。”
      季良闻言,沉下了眼波。
      “因为你们两个都太不听话,他们渐渐无法掌控全局,你在西北的伯父,最近势力蔓伸迅速,与镇北军的联系紧密,有朝廷军队做后盾,比起纯粹的船务运输更稳妥,他家靖姑娘现在虽然只是尚服女官,但很可能受封为妃——”
      “所以,就要弃南保北了吗?”
      曲达叼着烟嘴,徐徐凑近跳跃的烛火,一阵闪亮:“你要主动放弃,正中他们下怀。”
      季良将那只孤零零的桃子拿在手里,转了转放在鼻子底下闻,很诱人的香气,他张口咬下去,满齿清脆的甘蜜。
      “怎么办呢?”
      舌头在桃肉里搅动,言语含糊,像在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曲达缓慢地吐出一口青烟,飘渺在滞粘的空气里。
      院子里有人悄声说话,然后对面没有人的房间,门却响了,咯吱吱的被推开,季良转了头看过去,依稀是阿全正往里走。
      他踱到门外廊上,等着阿全出来,冷不丁问:“你来干吗?”
      阿全吓了一跳,手里东西险些掉在地上。
      “我,薛公子差小的回来取些东西。”
      “噢——”季良拖长音调,朝他招招手,“是什么东西?”
      阿全低着头走过去,摊开手,是只绣着繁丽牡丹的香囊,还有零零碎碎的荷包,和几个大些的瓶子。
      香囊看起来很眼熟,季良拿到鼻子下闻了闻,隐约朱槿牡丹香。
      “他要这些做什么?”
      “隔壁的小姑娘来玩,薛公子手上没有可送的东西,就差小的回来拿。”
      “这些瓶子呢?”
      “薛公子洗澡的时候要用的花露,说是驱蚊润肤什么的。”
      季良开了一瓶,淡雅的芳馨冉冉飘渺,盖好了还给阿全,挥挥手让他快走,然后转身回到屋里。
      “我决定,不让他们得意。”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讥诮又坚定的笑容,曲达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年同意迎娶新娘的那个男人。
      “他应该舒舒服服的活着,我要给他想要的任何东西,所以,韶华庄怎么能毁了呢。”他的笑里又渗出了宠溺的意味,“养出一只娇气的小猫来,唔,老了,就搂着暖洋洋身子看夕阳残辉,似乎挺不错的样子。”
      “贤安。”
      季良拿一双沉迷在美好里的眼眸看着曲达:“你呢?”
      曲达别开了头,伸指头把茶里的茉莉拈了起来,湿嗒嗒的滴着水。
      “那就是与本家决裂,值得吗?”
      “现在我有一个期望,为了实现它,非常值得。”语气不容质疑。
      “他是个男人,是个过去复杂,不可能带给你任何实质利益的男人。”
      “我愿意。”季良挑着眉毛,斜他一眼,“就算不知道能持续多久,遭到所有人摒弃,我愿意。”
      “你和他还是不像。”曲达拿了只桃子,“你比他有勇气。”
      说完,一口咬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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