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书法大家(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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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学生自当友爱同窗，谨遵师长教诲……”郁郁葱葱的林间小道上，一个清朗的声音隔着层层枝叶隐隐传来。绕过一棵大树，又转过一个弯儿，韦望一眼便瞧见小路正中，一名年轻人正在规规矩矩地向一名老者作揖施礼，月白色长袍一尘不染，身板虽还未长成，略显单薄，但自有一股灵动文雅之气，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平板的脸上也显出一分柔和来。
“韦大人……”说话间，那两人已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见是韦望，不由都是一怔。
“曾山长别来无恙……”韦望含笑拱手道，“老夫不请自来，得罪勿怪……”原来这年长者便是谈山书院的山长曾益，而那年轻人自然便是甫来书院报到的王越。
谈山书院每三年方才招生一次，院中人才济济，学者云集，却是与丽正修书院和石鼓书院齐名的大书院大学堂。此时远未到招生时日，原是不肯纳人，但因是皇帝亲自出面举荐，这才勉勉强强的受了，但对初来乍到的王越自是仍少不了一番为人处世的教导。
韦望是礼部尚书，本就是主管科考书院诸事的重臣宰职，曾益自是识得的，此时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两步，作揖寒暄。韦望笑道“曾山长无需客气，老夫是奉陛下之命来看看王小公子的安顿……王世侄在京无依，年纪又小，陛下却是一直很挂念，临来时还再三叮嘱老夫要多帮衬你一些……”前半句是对曾益说的，后半句却是又转向了王越。
王越心中纳罕，早听说这位皇帝陛下爱惜人才、求贤若渴，当年甫一登基便遣人去寻访白居易，欲要拜为宰执，未料却晚到了一步，这位白大人却早已去世，皇帝心痛之下，竟还写了一首诗，来吊唁这位和自己无缘的老臣，招贤之心可见一斑。但白乐天当时成名已久，而自己眼下年纪尚轻，又无功名在身，皇帝却依旧能有这分心思，这可就难得的很了，当下连忙逊谢了。
韦望见他这番识礼了，点点头，甚是欣慰，又转头对曾益笑道“陛下本打算让王世侄去国子监，可他不知在哪儿听说了你们这儿有一个人，竟愣是不肯，不得以才只好请曾山长违反规矩，破破例了……”
曾益素来只做学问，对这些俗务向不关心，京里兰亭之事闹的沸沸扬扬，他竟是完全不知。因而此时听韦望这话，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问道“一个人？……”
“哈哈，不错，一个人……”韦望抚着胡须抬眼望他，笑道，“颜行修，颜先生……”
“颜先生？”
“哈，北音老弟，你这可找对人了……哥哥和颜先生那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一起喝酒看戏，醉卧美人膝……哎哎，你还不知道吧，颜先生最喜欢醉月楼的小凤儿姑娘，没事儿就喜欢到那儿去看她的胡旋舞，啧啧，那腰身儿那身段儿……”
喧闹的学堂里，一群年轻士子正围成一堆说笑，圈儿里正中，一个大红袍衫的清秀男子一面亲热地拍着身旁一人的肩膀，一面拍着胸脯大吹大擂。旁边众人听他说得下流，不由都哄笑起来。
其中一人因笑道：“北音小弟，你莫听他胡说，谁不知道他崔言才最喜欢那个小凤儿……颜先生何等人才？那喜欢他的女子海了去了，他要一个个地都回看回去，那还不得累死……”
那崔言所拍之人自然便是王越了，北音正是他的表字。本来时下男子二十岁方才取表字，但王家这代却只得王越一人，名和字却是早就定下来的，此时同窗嬉闹，称他表字倒也无甚不妥。
王越奇道“颜先生就那么受欢迎么？”
周围之人愈发哄笑起来，那红袍男子崔言摇头晃脑地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这却是诗经卫风里的一段，却是形容男子英俊潇洒，文采风流。
先前取笑崔言的那名男子此时也跌足笑道：“不错不错，是极是极……才如子建成诗易，貌似潘安掷果轻。咱们这位颜先生那可是品貌俱佳，一等一的人材，人又有趣，那自是极受欢迎的，尤其是受那些夫人和小姐们的欢迎……”
众学子听他俩一唱一和，更是笑得打跌。王越年纪小，人又长得机灵可爱，众人都不觉把他当做自家的小弟一般，谈笑无忌，却是不见外。正嬉闹间，忽听外围一个声音犹疑道“颜先生？……”
王越心下一跳，应声转过脸来。
春日清晨的空气清新而舒适，清风打在脸上，便如女子最美丽的腰肢一般，柔软而明媚，荡着入骨的缠绵，揉到心里，揉到血液中，无声的，痒痒的，就像于阗国最甘醇的葡萄酒，泛着暖暖的、琥珀色的光。很多年以后，王越想起那个晚春的早晨，依旧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悸动，闷闷地笑出声来。
这世上之事总是这么有趣，当心心念念的温润君子却是以一只猪头的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当众口一词的玉树临风却被换成了马上中风，你会是什么表情呢？是无动于衷还是惊吓过度？是愤怒不已还是莫名其妙？是爆笑出声还是面无表情？
别人什么感觉他自是不知，也不想知道。王越只知道自己突然哽住了，在见到当那个左眼乌青了一大片，嘴唇高高肿起，还一瘸一拐的男子之后。那一瞬间，他只记得他想起了家中过年时吊在屋檐下的腊肠，被风一吹，便一摇一摆的，紫黑色油汪汪的发亮，不由下意识地捂住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种种情绪一瞬间堆积在心头，整个人突然悲从中来，转瞬间却又觉得好笑至极，心境却是如那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一般，一眨眼便换了一个天地。
一念百年。
“你们都在做什么？这都成什么样子，怎么还不读书？”颜经明被众人看得有些恼怒，下意识端起师长的架子来，敲了敲案几，掀袍坐下。
“你……是新来的？”眼梢一抬，似是刚刚发现躲在案几书后的王越，不冷不热地问道。
“是……”呆愣中的王越被崔言从桌下踢了一脚，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施礼拜道，“学生雍州王越，见过先生……”
“唔，王越……”颜经明淡淡的应了一声，低下头去自顾自地研墨，像是忘了面前这名兀自站立施礼的学生，过了许久，才似又记起来，头也未抬，就这般漫不经心地哼道“山长已经跟我介绍过了……你便是被陛下延请入京的少年郎？”
王越一愣，只觉隐隐嗅出几分火药气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想，索性闭口不言，只观颜经明动作。
那边厢颜经明却依旧在研墨，一圈一圈，耐心无比。这情景，众学子也瞧出不对来了，当下都停了手中的书，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巡梭，暗暗猜测。
“王公子家学渊源，那想必是知道何为六艺了？”
王越一怔，随口应道“那是自然……‘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不错……”颜经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着他，目光炯炯，“那你自是知道我是教习什么的了？”
“颜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学生久慕盛名……”这话说得却是实情。
“那你可知要入我门下，先要通过考验方可么？”
“哦？哦……但凭先生安排……”
“你倒是很有自信……”颜经明冷哼一声，肿胀不堪的脸上显出几分古怪之色来，“也罢，我也不难为你，你且临摹上一篇书来给我，若是临摹的好，我便算你过关……”
“何书？”
“兰亭集序！”
王越讶然抬头，对上颜经明那张五颜六色、极具喜感的脸来，心中纳罕更甚。他心思极活，闪念间几种状况都已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当下只是惊疑不定。
“颜先生为何要指定此书？”
“不为何……”
“那颜先生又如何判定学生是否过关？”
“不如何……”
“那怎样判定？”
“不怎样……”
“……”
王越彻底无语，饶是泥人此时也被颜经明不冷不淡的死人态度烧出了三分火气，眼珠一转，却想到了一个可能，心中惊疑更甚，抬头望了望他，暗中思忖已定，当下只是笑得越发天真无邪、如沐春风，“先生之字风神俊秀，气概凛然，学生心仪已久，先生要考验学生，那自是无可厚非，学生自当谨遵台命、全力以赴。只是学生斗胆，却也想要求一幅字……”
“哦？你且说来听听……”
“兰亭……”
“……”颜经明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脸色渐冷，哼道：“我的字素不随意与人……等你入到我门下，到时再……”话未说完，一眼对上王越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却不由噎住了，只觉得脸上突然热的发烫，手渐渐颤抖，心中被强压住的火气噌的一声便冒了出来，拦都拦不住。那张脸笑得如此张扬，眼中却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嘲笑”二字，就像自己逗弄那只蚂蚁时那般志得意满，得意张狂，而自己就是那个玩物儿，被那小子窥破了秘密、捉住了痛脚，在那小子眼里变得低矮丑陋，一文不值。
疑心生鬼。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颜经明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下巴微微抬起，居高临下地望着王越嗤道，“既然你求我，我便与你写一幅，不过……却有一个条件……”
“愿闻其详……”
“书法一道，首要静心，以腕力为上。运腕一道，又在于一个巧字……”他俯身拿起案上之笔，抬眼望向王越，“今日……我便来考考你这个巧字……”
…… ……
“哎，崔言，你赌谁赢？”
“你赌谁？”
“我？我自然赌颜先生了……这个虽然王越小弟也是名门之后，但毕竟年纪还小，而且你看那小身板儿，啧啧，那么沉的沙袋……”
“不讲义气！我赌北音老弟赢，我出十金……”
“嗳？那我出五金好了……”
“我出十金，颜先生赢……”
“我出两金，支持王越小弟……”
…… ……
“好了，绑结实了……”颜经明拍了拍手，咧嘴笑道。王越一面黑着脸看他动作，一面用力活动了一下手腕，只觉满心郁卒。
“小家伙，别以为先生欺负你……”颜经明似是看出他的不忿，难得一本正经地道：“悬袋于腕，既能锻炼书者的腕力，又能提升耐力，却是一举两得。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你所书之字的数量能超过我，我便算你过关……”
“那书何字？”
颜经明望他一眼，又变了脸色，冷笑道：“兰亭……”
“……”
“何体？”
“随意……”
“时间一炷香，以香烬为……哼，人不大，手脚还挺快……”
“……”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话说这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么？清婉灵动，妙极妙极……”
颜经明望了一眼围在王越身旁聒噪不已的崔言，冷哼一声，低下头去继续一笔一划勾画自己笔下的字。王越微微一笑，页面翻动，笔走龙蛇，心随意动，却是又换了一张字体。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游目……这个是个什么字来着？”
“笨蛋……”旁边一人打了崔言一下，“骋怀，游目骋怀……不过也别说，王越小弟别看人长得单薄，这狂草写得倒是狂放不羁、气势恢宏，真是难得……”
“哗众取宠……”颜经明冷哼一声，手腕一抖，笔下却也由行书换成了方方正正的楷书，法度严峻、铁画银钩，却是正宗的颜体。
两人你来我往，笔下暗暗较劲，几张纸下来，这字体便换了四五种，却是谁也不肯服谁，憋足了劲儿想要将对方压过一头去。
这边厢剑拔弩张，争战正酣，那边厢那檀香不温不火地却也燃得飞快，转瞬间便就要见了底儿，马上就要燃尽告罄。
“‘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快，北音，快点儿快点儿……”崔言一面帮他研墨，一面伸长脖子去看那边颜经明写到了何处，“后之览者，亦将……”却是比王越堪堪多了一个字。
“先生……”就在这火烧眉毛心急火燎的当口儿，王越却突然出声，一面手下不停，一面却看似漫不经心地言道，“先生这次这最后一笔……可是不要再力透纸背了……”这活没头没脑的，围观众学子不由都是一愣。
颜经明心中却是一紧，手中一抖，笔下最后一个“文”字便生生画出个弯儿来，却是废了。耳边一阵惋惜，再抬眼望去，另一边已然欢声一片，王越满脸笑意，将笔掷到一边，兴高采烈，原来却是他先写完了。
望着那边那个一脸得意的小子，再低头看看笔下这个曲里拐弯儿的黑字儿，颜经明怔了一怔，只觉眼前一黑，一种莫名的悲愤感顿时油然而生……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 书法大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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