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田可心

53、暂别

　　这天晚上，大概是有史以来，陶睿知第一次对林西子大发雷霆。
　　他在电话那头几乎有点暴跳如雷了：“你怎么回事？这么晚了，手机也不开机，我都快急疯了你知不知道！”
　　林西子自知理亏，低声下气地解释道：“对不起……我……还在外面手机就没电了。”
　　陶睿知还是气不过：“那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那场戏不是七点半就开始了吗？怎么演了三个小时那么长？”

　　林西子没法说就是演了三个小时，只好支吾着说：“是……不是……我、下午我和Ashley去参加一个活动，结束得晚了，就没吃晚饭，所以……看完了戏才去吃的晚饭，就耽搁了一会儿。”
　　虽然很不顺畅，但这已是她有生以来说过的最圆满的一个谎言，毕竟有一部分事实依据，所以能够自欺欺人地编得连自己都半信不信，因而也能说得半真不真。

　　陶睿知见她被吓得说话都结巴了，心里一软，才稍微消了点儿火：“那你也应该跟Ashley借手机打个电话来告诉我一声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今天晚上本来要加班赶一个项目，就为了找不到你，一直团团转，什么事儿都没做成，一会儿得熬通宵了。”
　　林西子又感动又惭愧，只得连连道歉：“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陶睿知见她这么柔顺，又心疼起她来：“以后别这样就行了，啊。胃疼吗？熬到那么晚才吃饭，一定饿坏了。”
　　林西子见他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谎话，良心大大不安起来，吞吞吐吐再说不出话。

　　她是羞愧，只是这背后真正的原因，却和陶睿知之所想全然不同。陶睿知想想自己刚才的态度，万般后悔，柔声说道：“对不起宝贝儿，是我刚才太急了，说话语气重。其实我今天是要告诉你，我马上要跟老板回国出差，而且要走得比较久，估计得两个月，所以要很久都见不到你，心情本来就不好。刚才找不到你，让我真觉得好像要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样。”

　　林西子的注意力立即被抓住了：“你回国去出什么差呀，要那么久？”
　　陶睿知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本来像我这样的新人，也轮不到我，但正好是因为我老板要去，我又是中国人，他自然就要带我去了。我们公司准备在中国新建部门，这次是回去考察搭路子的。”
　　林西子不解：“你们公司不是本来就在中国有工厂的吗？”

　　陶睿知说：“是，但那只是在广东和江苏做生产和加工的，这回是要在北京建市场和技术部，所以我们两个部门都要去人。”
　　林西子安慰他：“其实也是好事儿，大家不都想着拿着美国人的钱到中国去消费么？你这回也正好回去过把瘾了。”
　　陶睿知笑笑：“说是这么说，但也得带着你才有得消费呀，不然我就一大老爷们儿有什么意思？”

　　简简单单几句对话，让林西子心里酸酸的。她忽然特别舍不得陶睿知走，很真心地。她想让陶睿知留在这里，离她更近一些，看着她管着她，不让她再被别的东西引诱，不让她再这么乱七八糟一大堆莫明其妙的想法。

　　更何况，这些想法比它们看起来还要复杂。每次见到许超然之后，林西子都多多少少会在梦里遇到几个有俞乐怀的镜头，这让她甚至也弄不清楚，她的这些感觉，到底是对许超然，还是其实是为了俞乐怀？

　　事实上，如今这些会有俞乐怀重现的梦境，其实并不愉快。和许超然在一起的这个晚上，林西子在梦里，看见一个天真烂漫的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城市车来车往的街头，眼睛上蒙着一块布，伸手不见五指。
　　俞乐怀就站在她的旁边，牵着她的一只手。两个人应该是达成了这样一个协议：林西子闭上眼睛，任由俞乐怀牵着她，天涯海角也随他而去。
　　这是一个誓言，还是一场游戏？

　　然后，俞乐怀开始带着她过马路。林西子能看见梦里那个被俞乐怀暖暖的大手紧紧牵着的自己，那么纯粹地幸福着，那么无辜地快乐着。她的嘴角噙着一抹因为新奇而雀跃的笑容，因为无条件地信任身边这个人而独自陶醉。
　　他们向马路对面走去，然后，停在了马路中间。

　　那个蒙着眼睛的林西子，安心地等待着。她一定在想：他在看车呢，他在等着前面这一半马路清出来，然后我们才继续向前。
　　可是，俞乐怀却轻轻放开了她的手。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想要抓住他，可是却扑了个空。

　　那抹笑容还凝在她的嘴角，不曾敛去。她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她蒙着眼睛，看不见俞乐怀放开她的手之后，独自一人决然离去的背影。
　　她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央，前前后后无数无数辆车子，无声地呼啸着漠然滑过。

　　俞乐怀已经消失了，她还站在那里，傻傻地等待，等他的手重新找到她的，把她牵到他的天涯海角。
　　他们一定是事先约好了，没有他的同意，她就不得把那块遮住眼睛的布条取下来吧？
　　所以，哪怕笑容已经渐渐消散在风里，哪怕她已经开始茫然无措地四下转身、徒劳地想要抓住那个本来许诺要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她也死死守着那个誓言，始终没有把那块布取下来。
　　或者，其实，是她不敢取下来，不敢去看自己身边，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的事实。

　　梦醒后的林西子，肝肠寸寸碎了，柔绕成水。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这样执迷不悟地痴缠？
　　而她对许超然的期待，是不是其实还是出于对俞乐怀执迷不悟的痴缠？

　　这些日子，的确有些迷乱。那些胡思乱想像是罂粟，让她深深沉迷渐渐沦陷，却又痛并快乐着。她的生活本来清清朗朗一片明晰，现在却横里涌来了弥天大雾，让她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心。

　　——Ashley听说了陶睿知回国的事情之后，拍拍林西子的肩膀安慰她：“小两口要暂时远隔重洋啦！没关系，我带你玩儿，这边这么热闹，忙忙碌碌的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林西子感激地对她点点头。

　　转过天来Ashley马上就有了主意：“Sissi，这周五晚上没事儿的话，咱们出去吃饭吧，带你去个好地方，很上流社会的，咱们可以去享受一下富人的奢华一夜。”
　　林西子来了兴致：“什么地方？”

　　Ashley从头解释：“是这样，我之前上过一个创意写作班，和同班的同学都是好朋友，后来大家上完了，也不大能聚得到一起。我想着过不多久我就要搬到新泽西去了，到时候再进城碰头就更不容易，所以这周五想约他们出来聚一聚。我心里所想的这家餐厅是一家法国餐厅，周末的晚上九点半开始有歌剧唱段表演，非常不错。”

　　林西子有些犹豫：“我想是很想去，不过你和你同学们聚会，我在那儿出现恐怕不太合适吧？”
　　Ashley知道她不是那种人来疯的性格，非常体谅：“没关系的，他们人都很好，一定能跟你合得来。不过你如果觉得有顾虑的话，我再叫几个也不是那个圈子里的朋友吧，这样你也不会显得特别，好不好？”
　　林西子感激地点头：“那太好了，谢谢你，Ashley！”

　　Ashley打了个响指：“好，就是这样！”她转过去效率很高地开始劈劈啪啪敲键盘，看样子已经在迫不及待地发邀请信。然后，她忽然又想到了一出：“嘿，还可以叫上Ron！Ron这家伙跟谁都能混到一起，而且你跟他也比较熟，对不对？再说他也是中国人，有他在你就更不特别了！”
　　林西子很感激Ashley的好心，她也相信，只要许超然有空，他一定会去的。

　　她没猜错。Ashley的群发邀请信刚到邮箱里来没多久，许超然就在Skype上跟她说话了：“哈，这个Ashley，果然是夜游女神。你会去吧？小姑娘，咱们这周五见！”
　　林西子心下十分欢喜。许超然会去，她就更有了想要去的理由；虽然她非常清楚，在理智上，她应该希望他不要去才对。

　　“对了，要不要我去接你？”他在那边又问。
　　“不用了，谢谢。”林西子连忙拒绝。这个拒绝，好像是她能做得到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情。

　　因为歌剧表演要到九点半才开始，Ashley就订了九点钟的位。她交代林西子道：“这样也正好下班后咱们可以回家换衣服，因为那个是高档餐厅，有一点着装要求，虽然我们穿成这样也不至于不能进去，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输于别人岂不更好？”

　　林西子点头答应。于是，周五下班后，Ashley破天荒地没有留在办公室，而是和林西子一起回家洗澡换衣服。
　　Ashley的公寓在九十多街，和林西子的公寓就隔了十多条街，同一条地铁线路差一个站。她在地铁上便跃跃欲试地向林西子形容起她备选的几条裙子，让她替她挑出一条来。林西子猜想她也是用这样暗示的方式，巧妙地让林西子知道她自己应该选什么样的衣装合适，心下更是感激。

　　于是回到家后，林西子参照着Ashley的标准，给自己选了一条黑色吊带连衣裙，V字领，有些低胸，裙边是倾斜的，裁成凹凸不平的效果，衬得这袭黑色活泼风情又不失典雅高贵。
　　晚妆浓一点也没有关系，林西子便仔细地化了妆，穿上高跟皮鞋，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正殷殷期盼地望着自己。
　　我在期盼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