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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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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乐怀反问她:那你呢?有没有很爱很爱我?
她依恋地抬起头来,深深地看到他的眼睛里去:当然,我很爱很爱很爱你!
——她不吝于甚至再多加一个很爱,因为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去计较是否公平,何况,这还只是口头上的公平——
我很爱很爱很爱你,爱到恨不得你是一只大袋鼠,我是一只小袋鼠,这样我就可以被你装在你的袋子里,你再要去哪里,就都得带着我,想不带都不行!我恨不得能长在你的身体里,一分一秒也不用跟你分开,因为跟你分开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难过得恨不得去死!
她那么急切地、主动地,在他并没有要求解释的情况下,自己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好像担心他还不知道,或者说不够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爱他。
也许就是那一段话,为两个人的爱情,掘开了坟墓。
——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雪季开始了。
第一场真正的鹅毛大雪下下来的这天是个星期三。头一天的星期二是林西子一周当中最忙的日子。那天她为了能够保持足够旺盛的精力,喝了过量的咖啡,于是一整天都觉得头脑里隐隐作痛,胃口也被抑制了,里面明明是空的,偏偏入口处被封堵了,以至于食不下咽。好不容易熬到深夜,她又迟迟地不能睡着,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起床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周期来了。
这两个月林西子的周期极不正常,上个月甚至都没有来,这个月在这么突兀的情况下来了,有一点像是身体被折磨太多终于受了很重内伤的样子,疼得非常厉害。林西子已经是大姑娘,按理说周期早该正常了,而她本来也并不会这么不规律、以及会痛经得这么严重的。在九月份以后,大概是情绪波动得太厉害,才影响到了生理上。
她坚持着去学校上完了必修课,剩下的只有下午的一门拉丁舞。因为身体不舒服,她早早地收拾了全部的东西,朝着停车场、同时也是舞蹈课教室的方向走了一段儿,想着可以上完课就直接回家。
但是才走了一段路,就有那么一会儿,她痛得甚至不得不弯下腰来,拼命忍耐才总算没让自己失声尖叫出来。到了这个地步,只好给Greg打电话说,这一次拉丁舞课她恐怕没有办法去上了。
打这个电话的时候,疼痛和记忆同时决堤,使得她有些恍恍惚惚。十五岁时的少女林西子,正在上高一。那时候女孩子们的周期还没有正常起来,经常会很痛,所以遇到这样特殊的日子,大家有时候不得不在体育课上请假,避免剧烈的运动。
那节体育课,体育委员是俞乐怀。本来俞乐怀这样的学生是轮不上当班干部的,但是高一的班主任别出心裁,想了一个主意,在开学的时候令全班同学选出五个班长,然后由这五个人自行组阁,拉出自己的班干部队伍,轮流执政。每个班长手下的班干部不能身兼数任,这样一来,就几乎全班人都能轮到当上那么一次班干部了。
俞乐怀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空有一身蛮力而别无所长,自然就成了某一任班长手下的体育委员。高中部的体育老师也比初中部的老师松一些,譬如他会安排每节课刚上课的时候,由体育委员带领大家做准备活动,他自己则借着拿器材的名义,姗姗来迟。
遇到比较温和的体育委员,准备活动也许就安排一套热身操之类的,顶多再加上高抬腿。但俞乐怀自己身强力壮,无一例外地会要大家围操场跑几圈。
那节课,林西子就是觉得自己不能跑步,只好硬着头皮向俞乐怀请假。高中的男生也都知道了女生这个难以启齿的生理现象,所以但凡女生举手说请假,不必说原因,大家也都知道是为了什么,绝不会追问。
然而那次,是林西子,而她撞在的是俞乐怀的手里。
俞乐怀刚下了跑步的命令,林西子就举了举手,别别扭扭地说:“体委,我请假。”说完就逃也似的准备退到队列外面去了。
俞乐怀马上喝止:“等等!为什么请假?”
同学们窃窃细语,发出一片含义不明的嬉笑声。
林西子大为窘迫,明明知道这个人又来故意给自己找茬了,却又无计可施:“我……身体不舒服,不方便跑步。”
俞乐怀得寸进尺:“什么意思?怎么个不方便法?哪里不舒服了?不说清楚不让请假!”
大家顿时哄笑起来,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林西子,饶有兴味地等着看她准备怎么应付。
林西子的脸上狠狠地发烧。她死命地咬了咬嘴唇,才豁出去般地搬出了女生们不约而同采用的那个说法:“我……我特殊情况!”
而俞乐怀那个家伙,竟然还不买账,步步紧逼地再问:“特殊情况?怎么你就特殊了,我们都不特殊?那我也特殊情况,这节课班长来带吧。班长!班长!出列呀!”
全班人哗的一下集体笑弯了腰。好在这时体育老师来了,远远地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笑什么?怎么还没动起来?”
这才总算是解了林西子的围。
Greg是已经将要结婚的大男生。他接到这通电话,不用问就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很得体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很关心地问她能不能开车,不行的话要让他送她回去。她觉得应该没问题,就很肯定地说了可以,然后便越过舞蹈课教室所在的体育中心,径直走到停车场开车回家了。
雪依然下得很大,因为风很大的缘故,雪片在天空里纷纷扬扬地飞舞着,同时树枝上过于厚重的积雪也不断簌簌地下落,再积起,再下落。有一阵大风起得特别地猛,那架势就有些迷天幻地,粉尘四扬,不知是半空中完整的雪花被击碎,还是地上的细末被托起。
林西子悠悠然地想起了去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在那长长的一季里,她却做了多少个温暖的梦啊……
她梦见她和她的俞乐怀,在夜幕降临空空荡荡的J大校园里,无处可去的两个人在光秃秃的足球场上散步,一起唱着那英的《梦醒了》。——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请容许我们相依为命。——那种甜甜的感觉漫漫地散布到整个夜晚里去,凌晨的严寒也变得柔柔的不那么尖锐了。
唱到最后一句之前,俞乐怀忽然打住,满脸疑惑地问林西子:“最后一句歌词是什么来着?那英唱歌咬字不够清楚,我拼命听了好多好多遍,就这句话始终听不出来。”
林西子不疑有它,认认真真地回答:“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
俞乐怀顿时大喜:“是!当然啦!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女人!”
林西子通的一下红了脸,这才明白是中了他的奸计,进而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最后一句歌词,还可以衍伸出这么少儿不宜的意思呢!她又羞又恼,伸出手去一个劲地用力推他:“讨厌!你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俞乐怀坏坏地笑着,忽然捉住她一门心思要推开他的双手,用力一拉,她就惊叫一声失去平衡,摔在了他的怀里。她的耳朵正贴在他的胸口,听见她头顶上他的呼吸,随着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一起,突然加快了节奏,变成一阵慌乱而粗重的急促。
她心里一慌,正想要躲开,他的手掌却已经及时地伸了过来,把她的脸捧了起来,好像是在捧着一件全世界最令他珍爱的宝贝——
“真的吗?你真的讨厌我吗?”
他的鼻尖已经俯在了她的额上,入夜的雪光映在他的眼底,是化也化不开的旖旎柔情。她越发地羞了,同时也开始有些紧张,便噘着嘴只是忸怩,不肯以实话相告:“真的,我就是很讨厌你,从小就讨厌,讨厌了一辈子!”
一边说着,她一边又伸出手去,把他推着转了过去,让他背对着自己。忽然逃出那个张力太大的磁场,她略略放松下来,然而不过一秒钟,他又转了回来——
“说实话,你现在还讨厌我吗?真的还讨厌我吗?”
她比刚才更紧张了,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是迅速地一伸手又把他转过去:“如假包换的大实话,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他明明那么大力气,明明可以不让她把他推转过去的,却偏偏如此顺从,让她每次都轻松得逞。只是在转过去之后,他又会立即转回来,仍是目光灼灼地咄咄逼人:
“是吗?那你有多讨厌我?”
她大窘,不知道这回该怎么办才好。脑子在急速旋转着,匆忙地寻找一个能应付这个问题的答案,可那明明不是真心话,要她怎么进一步解释呢?他竟然是这么聪明的人,知道怎么样让她的谎言不攻自破。
而她在他的面前,总还是那个不肯服输的小姑娘。于是她狡辩着耍赖:“我讨厌你,讨厌你到……要你转过去!”
这一回,她失败了——他站在那里,钢筋铁骨,稳如泰山,让她怎么也推不动。他好笑地看她在拼命用力,锲而不舍地挑战眼前这位不可能的对手,揶揄地笑:“好吧,那你就继续讨厌我好了!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你一定不希望我爱你对不对?可我偏要爱你,我就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他一边不停地说着“爱你”,一边把全身都瘫软下来的她搂进了怀里,在她耳边继续说:“西子,我爱你,爱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足够表达了……”
那个梦里,两个人就这么痴痴傻傻的,竟不曾想到过他们明明就是梦醒了便无法在一起的。与其没心没肺地唱那首歌,不如好好地祈求一番,让他们永不醒来,就此长相厮守。
……
她还梦见过,在去年最后一个月的某个下午,大概不是晴天。寒风里他们相拥着从J大旁边的海淀图书城往小南门走着,当时那么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林西子还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糖葫芦。他们才刚吃过了一顿麦当劳,出了门林西子竟又马上嚷嚷着要吃烤白薯。
虽然明知道胃口小小的她八成是在撒娇,真的买到了也未必能吃下几口,俞乐怀却还是宠爱地拥着她四下里寻觅,却不知怎样一直都没能找到。于是俞乐怀就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作替代。她吃着吃着,噘着的嘴就渐渐被抚平了。
然后他们穿过马路走到海淀桥下,站住了等待下一个绿灯。这时候俞乐怀就说了:“我们设立一个我们的日子吧,用我们的生日加起来除以二。”
林西子当然举双手赞成——过节永远是女孩子的最爱,尤其是恋爱中的女孩子,原已把日子过得天天像大节,却还认认真真地想要为它们每一个都安上不同的名分。
但是他们的生日的中间数是16.5,不是一个整数。
林西子便说:“那就四舍五入取17吧,那还正好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呢!”
俞乐怀想了想:“还是取16吧,我喜欢6这个数字;而且,这样在每年的八月份,免得和周年纪念日重合,我们还可以多过一个节日呢!”
他对她的每一个细微的想法都了如指掌,因为他是她心里的人,她的心就是他的家,他想不看清也不行。
就这么定了,每个月的16日,是他们的节日。
……
她也梦见过,回到美国的cabin,在冬意最深最沉的二月份,篮球迷俞乐怀急不可耐地想要看到这一年的NBA全明星赛。因为不常看电视,林西子的cabin里没有装电视线路,所以最后他们是到邻居Roger和Heather的家里去看的。
后来,在很深的夜里,他们看完了比赛,再紧紧贴在一起,踩着吱吱嘎嘎响个不停的积雪走回家里来。那一夜的路上比平常更显得空空荡荡,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不知哪里来的灯光将两条相依相偎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雪地上,林西子便忽然有一种又强烈又纯粹的做伴的感觉,仿佛在整个宇宙里,她就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那一刻,林西子几乎是虔诚地抽泣起来地想:如果我们不彼此陪伴,还会有谁来陪我们呢?
——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下腹突然而来直冲脑门,林西子难受得忍不住叫了一声,手下一抖,方向盘就摇了一下,好在这已经是郊外,路上并没有什么车子。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大弯,林西子咬着牙忍住痛,小心翼翼地踩足了刹车。她感到轮胎下面非常滑,路上虽然被清扫过,但这一整天雪都不曾停下哪怕片刻,地上便又积起了薄薄的一层。过往车辆轧出的印迹里,化开的雪水重新结成了冰,使得路面更是溜滑如镜。
车子的ABS喀喀作响,防滑系统这样全力运作,让林西子觉得大事不好,顿时紧张得满头大汗就下来了。她提醒着自己要镇定,脚下开始模仿着ABS的工作原理,一下一下快速而密集地踩着刹车,通过点刹来防止轮胎打滑刹车暴死。
饶是这样也没有用,因为是在过弯,车子刷地一下向侧边滑去,直到撞在了一棵树上,才终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