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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杀青! ...

  •   一 杨翎

      落英缤纷,落雪无痕。我一手拎着根马鞭,一手拿着个食盒,弯弯绕绕走过一条羊肠小道,踢踢踏踏踩过许多碎石,来到那片晴空万里也要起刮起一片雪片花瓣的风谷,往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株梅花树上一靠,百无聊赖地等起面前的人。等了大约有一刻钟,我终于忍不住吹起口哨,弯腰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往山谷中央正在舞剑的人身上一扔。

      “啪!”地一声,碎石与金属相撞,发出一道电光石火。电光石火之后,一个白衣高髻女子横眉怒目地向我走来,怒斥道:“兮颜!又是你在搞鬼!”

      这名白衣高髻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最亲最近的师姐。

      师姐姓杨名翎,名字里没有风花雪月,依稀却有一根破空而来的利箭,人乍看也如同利箭一般,英姿飒爽,怒气冲冲,仿佛随时要把我钉死在树干之上。我却一向知道,她向来只爱在落花之中舞剑,舞的向来也只有好看的剑法——摧残树木是够了的,至于到底杀不杀得了人,我也就没体会过了。

      在师姐收手的瞬间,我谄笑着递上食盒,道:“师姐,该吃饭了。”

      师姐杨翎,显然不是个为了吃饭中断舞剑的人物,恨恨地一把夺过食盒,抬脚便要往旁边木屋中走,走了没几步,这又回过头来,冷冷地抬起那双柳叶眉:“你这又是往哪里撒野去?整日里不做正事,就晓得玩,到时候杀不了那狗皇帝,你还有什么脸来见我!”

      我忽视掉她后面半句话,举起马鞭无辜地一笑:“我这不就是去找师兄练武去的吗?”

      师姐睛中闪过一丝怀疑,仿佛是并不相信我会主动练武,嘴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到中午了才晓得练武,一大早上都干什么去了。”说罢,也不等我答复,径自就走进了木屋,想必也不是真的关心我早上都干了什么。

      这也难怪,她胸中自有丘壑,心事既不在吃喝上面,也不在师兄师妹上面,乃是个真真正正怀有大志之人,而那“大志”,便是教导我这个师妹刺杀当朝的皇帝。

      我,八年之前从青龙山上跌入风谷,乃是一帮子随着马车跌入山谷中最为命大的那一个,只是命大归命大,记忆却没能留下,从此只能成为救命恩人手中的一根银样镴头枪——说话听话,指哪打哪——至于话能听多少,打不打得过,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而那“救命恩人”,便是这位胸怀大志的师姐了。

      我得不已被拉上贼船——哦不,自打有记忆起就在贼船上,无奈也只好把刺杀当朝皇帝列为人生第一目标。

      二 萧恒

      给师姐送完饭,我骑着马来到风谷旁的偃月岭上。

      偃月岭上有一个岫罗派,岫罗派掌门,便是我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师兄,萧桓。

      萧桓生得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里总是藏着笑意,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谁也想象不出他便是那一方叛军的首领。我进屋时,他正在仔仔细细地抹着一张矮几,听到脚步声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我十三岁那年,不幸望见十六岁的他提着颗人头纵马从偃月岭的另一头跑来,满是血渍的脸上也是挂着这般淡淡的笑意,害得我拿这微笑梦魇了好几年,直到两年前,我才明白这笑容里的含义。

      在他温和的注视下,我不由得放轻脚步、挺胸收腹,提着裙摆飞快地走到他对面坐下,然后忍住饥饿、小心翼翼地与他下了一盘棋。下棋期间,我抬头偷看了他七次,七次中有六次他都手执棋子,苦苦思索着要往哪处下手,唯有一次思索得十分快,抬头捕捉到了我的目光,倒也没有出言讥嘲或质问,只轻轻一提嘴角又把目光沉了下去,仿佛是被我看得羞涩了,微红着脸道:“阿颜,最近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我向来以逃避练功、浑水摸鱼为荣,但对着他,我却不由产生了一丝愧疚,低了头道:“一向都是那样……”

      萧桓道:“你可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自己虽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却总能在偃月岭上看到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况且这些人来得愈来愈频繁、行踪愈来愈诡秘,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如何让人猜不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然而我对这事却是想要逃避的。造反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要是他失败了,我想象不出他会是什么后果、我和师姐会有什么后果。面对这样一个我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哼哼唧唧了一番,忽然有了问出另一个问题的勇气,一脸八卦地道:“师兄,你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怎么还不见有喜欢的姑娘?”

      萧桓被我问得一愣,神色却是一如寻常:“……这种关键时候,怎么可以再添家眷?如果到时候败了,岂不是连累人家性命?”

      我心道:“你就不怕连累了我的性命。”嘴上却嗔道:“都是你不娶妻,要是有一群儿女环绕着你,看你还有没有那挨千刀的心思!”

      这种话,我是万万不敢和师姐说起的,师姐太认真,容不得别人说那“挨刀”、“凌迟”、“灭族”之类的话语,仿佛说了便是不吉利,便要一语成谶。然而我知道师兄却是不怕的,他十六岁就拎着颗人头跑了几十里,不可能再活转回去。

      果然,他善解人意地一笑,用眼神表达出“你个小孩子懂个什么”,落下一子后才开口道:“师兄以前教过你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打断他:“是了,‘后天下之乐而乐。’不除那大昏君,就‘国之不保,何以为家?’”

      师兄是个大反贼,其实也是个为民请命的大好人。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教导我那当朝皇帝如何残暴不仁,诛杀忠臣,鱼肉百姓。小时候,他讲的是皇帝青秾如何同那奸相方炎将先帝一干托孤之臣赶尽杀绝,长大后,他讲的依然是皇帝青秾如何同那奸相方炎将那一干托孤之臣赶尽杀绝,讲得绘声绘色又没有新意,听得我都快背下来了。

      未免他再次开始说书,我赶忙对他的侠义之心表示理解和认可。随后,他又道:“你可还记得,两年之前你师姐对你说过什么?”

      三 青秾

      两年之前,师姐便告诉我,我是要进宫勾引皇帝的。皇帝长在深宫之中,日夜都有侍卫守护,一个寻常民间女子断然不能近得了身,想要行那刺杀之事,只能先在他身边藏好。

      与师兄下棋的一个月后,我进宫成了秀女。

      在这一个月之间,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向师兄表达我的心意,只是我要成为秀女一事,一度让我的师兄师姐都非常忙碌。每每在我鼓起勇气,想要发表一通发自肺腑的感言、或者动手动脚想要吃师兄豆腐时,师兄往往都会突然想起一件尚未完成的“要事”——或是给我拿来一块玉佩,或是教我一套剑法——令我企图落空。

      对此,我心里十分遗憾。然而转头一想,我进宫后若当真能杀的了“狗皇帝”,如此奇功一件,萧桓当上皇帝后至少也得给我个皇后做做,于是也就把这丝旖念一时放在了脑后。

      在进宫第二十天,我终于见到了皇帝。

      皇帝是个小个子,比我只高出半个头,人却瘦成了一束麻杆子,一阵大风吹来,就要稳一稳脚跟,仿佛十分害怕被风吹跑了。麻杆子身上,却是一套锦衣华服,锦衣华服上面,则支着颗仿佛随时都要落下的大脑袋——那脑袋其实也就是常人的大小,只不过放在那根细脖子上就显出了岌岌可危。躲在一大帮子人里面从我们这排秀女面前走过,就他的眼圈是乌青一片,眼睛却毫无方向地向外射着阴鸷的光,不像皇帝像个阴险而受人欺负的犟脾气小孩。

      初见这一面,我以为皇帝是营养不良,实在不需要我动手,宫里人都能把他饿死;后来,我才明白他这是被酒色掏出了身子——萧桓说得不错,这的的确确就是一大昏君,而且不仅是“昏”,似乎还有点“疯”。

      再后来,我又明白过来他无论是“昏”还是“疯”,都有着他的道理——

      皇帝青秾,五岁即位,十二岁之前是丞相方炎手中的傀儡,十二岁那年好不容易熬死了方炎,背上又生出定国将军这根芒刺,在位这十五年间,每天思考的都是自己何时会被毒死,对食物实在产生不了兴趣,只得把兴趣转移到了声色犬马之上。

      而我,不幸也成为他一时间的“兴趣”之一。

      与一干秀女逛花园,他好死不死,一头就撞到我背上,害我差点掉进湖里不说,还害我成了一干秀女口中的“狐媚子”,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在花圃中浇花,他偷偷摸摸,将草蚂蚱丢到我脖子上,害我吓了一跳,将花壶掉进花圃中砸死了一株奇花,还挨了管花圃的太监好一顿臭骂;半夜里睡觉,他做贼似的,竟然跑到我屋顶上扒瓦缝,往我身上丢纸条让我出去陪他看月亮,害我也成了青着眼圈的吊脖子鬼;想着师兄的背影画画,他厚着脸皮,非要拿着我的手,将那画上再添上个比师兄矮半个头的姑娘……

      一个月后,他又告诉我,他喜欢上了我。

      对于这样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的表白,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按理说,我早就已经是他的人,他对我所有的举动,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生生把自己从一个二十岁的男子变成了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好在他这些年都没有怎么生长,便是充充少年也没有什么膈应之处,然而我又怎么可能作出回应?我又如何开口向他解释那画中之人?

      师姐若是知道我不仅偷懒不去勾引皇帝,便是皇帝自愿上钩,我都不去扯那钓竿,定然又要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好在青秾并未逼迫我回答。

      在知道他心意之后,我再看那草蚂蚱、破房顶和人物画,心中却是对他生起了丝丝怜惜。

      长在深宫之中,受万人景仰,他到底不过是个孤独的人。

      有一日,瞧着他孤零零的可怜样子,我忽然计上心头,终于想到了“勾引”的法子。赶着他一向来看我的时候,我故意将一本剑法、一本地理志、一本民间故事集摆到书桌上,先是对着剑法练剑、然后对着地理志画图,画完图正打算翻开故事集,果然就见他风风火火地从外头闯了进来,不依不饶非要知道我刚才画了些什么。

      等当真看到我的画,他眉宇之间却是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怒意:“这是什么地方?梅花怎么会长在这种地方?”

      青帝青秾,甚是可怜,向来还以为梅花都是长在庭院里呢。

      我无视掉他的怒火,仔仔细细地同他讲起风谷中的风貌,讲起那万里无云之时也要刮起的大风,讲起迎风生长的那几株梅花树,和时不时笼罩在谷中的那一阵花瓣雨。

      青秾听得痴了,又寻我将别处的奇山异景奇闻异事。我除了风谷,其实去的地方也不多,然而对着个从来没有出过宫门的二愣子,我特别地敢讲。

      讲完中原的种种风土人情,我又开始讲千里之外的南海。在我的故事里,南海之上有一群贪婪成性的海盗,海盗们把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放在一座岛上,成了金银岛;把死去岛民的尸体放在一座岛上,成了骷髅岛;又把活捉住的海妖放在一座岛上,成了海妖岛。

      有一日,骷髅岛上又运来了一批新近死于海盗刀下的岛民。海盗这次却没瞧仔细,遗漏了尸体当中的两名活人。两名活人身上虽然被开了口子,等海盗们离开后,却是悄悄爬了起来,搭伴寻找离开骷髅岛的出路。经历了许多艰难险阻,打败了许多活人死人,二人终于回到原来所住的城镇中,组织当地的民兵扫荡了海盗的老巢。离开骷髅岛的途中,二人还经过海妖岛,救出被关在铁笼中供海盗玩乐的美丽海妖,从而一人娶了一个海妖作为妻子。

      讲到中间,我自己都被骷髅岛上的阴森恐怖吓坏了,当真身临其境过一般。也不知是被故事的情节还是被我的神情所感染,青秾也听得痴了,听完后还久久回不过味来,拿出一根竹笛,横在嘴边吹了起来。

      他仿佛在脑海中又把这个故事过了一遍,笛声开始是乘风破浪一般的大开大阖,紧接着到了海岛上,便是细水长流的悠悠荡荡。时不时地,还要异军突起一番,那是在骷髅岛上遇到了敌人与麻烦。至于上了那海妖岛,又是花田月下、旖旎无限。只是到了最后,笛声却变得清冷寂寥,仿佛一觉醒来,又回到了这无边孤寂的深宫。

      等他放下竹笛,我们两个都变得有点泪眼婆娑。他也不知看清楚我没有,拿拇指揩了揩我脸颊上并不存在的泪痕,意犹未尽地道:“什么时候带我出一趟宫罢——”

      四 兮颜

      我讲这许多外界的奇闻异事,就是为了哪天提出让他陪我出宫。没有想到,青帝比我更急不可耐,主动就提出了出宫。

      我的目的是刺杀青帝,可为什么一定要在宫外刺杀,便只有师兄和师姐才知道了,但是我猜是因为在宫外头更利于我脱身。

      与岫罗派通了几封密信,我与青帝约在萧桓发兵造反之际,微服出游城郊的晴明湖。我把他打扮成个小太监,然后凭着我那几分杀人放火不够、偷鸡摸狗有余的功夫,一路心惊胆战地把他带出了宫。

      到了晴明湖畔,我就只需要等着烟花信号一亮,再随便拿个什么对着他那小细脖子一斫,便能够功成身退了。

      湖畔,杨柳依依、凉风习习;湖中,烟水悠悠、波光粼粼。我望着夕阳洒下的金光逐渐浓艳刺目,又望着那金光逐渐黯淡消散,终于从担忧青帝的性命改为担忧萧桓的性命了起来——

      暮色四合,离萧桓带兵攻入皇宫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烟花信号却始终是没能亮起。

      这时候,青秾终于说话了,黑色的眼珠子斜着朝我看来,嘴角边带着狡黠的笑意:“你在等什么呢?”

      我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却故作镇定地装作漫不经心:“陛下怎么会觉得我在等什么……”

      青秾撇过脑袋继续看湖,我却没有这么好的耐心,终于忍无可忍,扬手一把撒下一整包软筋散。青秾显然也没有料到我有如此举动,正好吸进一大口白色粉末,吭哧吭哧地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在我就要怀疑他把软禁散全部喷出来的时候,他总算脱力地往地上倒去。我一直等着这么一下,伸手就把他往怀里一带,挟着人便往坐骑所系的地方奔去。百般匆忙中,我忽然感到青秾对着我的脖子呼了一口热气:“没有用的……我早就知道你们的计划……萧桓是我放进来的……定国将军已于今早被我以谋反罪拿下……”

      他气息奄奄,说一句话就要喘好几口气,像是垂死之人吐露临终遗言,听在我耳里,却比那万钧雷霆要更加震撼人心。我还记得萧桓对我说过,定国将军届时与他里应外合,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青秾还在那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是她……你是那贱人的女儿!你不记得了吗?我们还见过一面……”我脑子里却是嗡嗡直响,仿佛有上百只蚊蝇在里边飞着,而青秾不过是其中的一只罢了。

      为了让他闭嘴,我恶狠狠地说道:“我这就拿你去换萧桓!他死了,你也别想活着!”

      青秾果然被我的话吓到,哼哼唧唧了一会后终于安静下来。在我就要带着青秾跨上坐骑的那一瞬间,一把剑却无声无息地向我们刺了过来。

      我一手抽出青秾身畔那把华而不实的帝王佩剑,一手将他推到一丈之外的柳树下,挺剑就与来人交战起来。刀光剑影中,我看出那人是我相依为命了多年的师姐,杨翎。

      杨翎练剑,向来是个花架子,然而这一次不知为什么,熟悉的剑招中却爆发这无限的威力,打得我连连后退,只有招架的份,没有还手的力,简直堪称杀气凛然。

      好在她打架归打架,嘴上却也不停下,徒留给我许多次生机。

      在一次刺偏之后,就听她道:“阿颜,如今狗皇帝命在旦夕,你为何还要护着他?”

      我正好一脚踩到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手忙脚乱地没法答她的话,就听风中又传来她的声音:“阿颜,你不会爱上了这个狗皇帝罢?”

      师姐一句一个“阿颜”,我实在觉得她有点针对我,因为在她那摧枝断叶的剑风之下,我压根早就没法再挡着青秾了。靠在一棵树上旋转了半圈,我刚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就立即开口:“师姐,师兄那边怕是不好了,你且让我拿狗皇帝去换师兄的性命!”

      我本以为师姐听了这话能通情达理一点,谁知她忽然之间变得双目赤红,状似疯魔,眼中说不清是奸计得逞的狡诈还是背水一战的决绝,转过剑锋便对着地上的青秾刺了过去。

      她这一剑刺得迅疾无比,挟雷霆万钧之势,在我眼中却不断地延缓、变慢。我仿佛看到青秾血流满地、我们三兄妹被绑在柱子上遭受千刀万剐的画面,一个念头无比坚定地出现在我脑海里,连旧日所学的武功招式也变得清晰起来。

      一剑挑开杨翎的剑锋,我对她做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果然,师姐是吃错了药——对着我的挑衅,她眼睛里射出野兽才有的精光,立马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我身上。我横剑格挡,百忙之中还看到青秾对我做出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然而,平时不烧香,临时接受再多的鼓励也没有用。我的剑招越来越混乱,破绽越出越多,到了最后,我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

      “噗——”地一声,忽然一切又回归了静谧。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压根就处在了战团之外——一丈远的前方,杨翎手中的剑从当中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握了住,而前面的一半已经插进了握剑之人的身体里。等看清那握剑之人是谁,我两眼一黑,便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我却在是在一个人的怀抱之中。那人脸是沾了血渍的脸,身上也是伤口遍布,肚子上还破了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血一汩一汩地从窟窿中往外流,眼里却是带着笑意,喃喃自语:“阿颜,对不起,对不起……”

      我回头望了望,只见师姐倒在地上,而青秾正朝着师姐爬,显然他们二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我们身上。茫茫然,我只好听着那人继续说:“阿颜,你听着,你是方炎方丞相的女儿。当年我在风谷设下埋伏,害得方丞相一家子车毁人亡……本来打算斩草除根,看到你一个失了忆的女孩儿忽然起了玩心,想着若是让方丞相的女儿去刺杀那与他狼狈为奸的狗皇帝,该多么好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嘴唇哆哆嗦嗦,不是个该说话的样子,我却不知道怎么让他停下。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你本来是先皇为今上钦定的皇后,后来被奸人蒙蔽,朝廷定不会怪罪与你……要是真的怪罪,你一定要一口咬定是我们逼你……是我每天灌输给你要反抗朝廷……记住我以前给你讲过的话,告诉他们我每天逼着你去背诵这些话……”

      “萧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四周围满了身穿盔甲的士兵,看那样式服色,应当是京城的禁卫军。我挣扎着从他身上爬起来,扑向最近的一个士兵,大声呼喊着救人,然而士兵却向后躲去,让我扑了个空。

      没有人会当着皇帝的面去救一个叛军头子。

      我走遍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萧桓身旁,这次换成了我把他抱在怀里。他依旧在说话,说的什么却不可耳闻了。我看着那张苍白滴血的脸,忽然觉得十分熟悉,熟悉到一切都无需化作言语就能够体会。五年前,亦是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

      五 归人

      我想萧桓也是喜欢我的,只不过这份喜欢和那灭族之仇有所冲突,所以宁可把我派进宫中,宁可不去喜欢我。

      我原来一直想不通这些,直到后来,青秾邀我去宫中喝酒,对我述说起萧桓的身世——

      原来,萧桓的父亲便是青秾“伙同”奸相方炎赶尽杀绝的那帮托孤之臣之一。只是在这件事上,错大多还是在我父亲方炎身上。

      那时候,青秾不过也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一个被方炎玩弄于掌上的傀儡。

      现在,这个傀儡皇帝终于摆脱了主人和心腹大患,真正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却仿佛比先前我见到他的时候还要沉郁忧愁许多。

      我在御书房前的庭院中见到他时,他正独自坐在一张桌案后,举杯邀明月——往日里亦步亦趋跟着他的那帮子太监宫女不知道被他赶到了什么地方,连引我过来的人都仅仅只是“引我过来”而已,连庭院的门都没踏进半步。

      对于这样一个间接害死我师兄师姐的人,我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一屁股坐到他对面,拿起酒盏就喝了起来。我俩加起来一连喝了一斤多的酒,青秾才稀里糊涂地说起了过去如何被方丞相——也就是我爹——各种揉圆捏扁的事情。我也是稀里糊涂地听着,隐约听到原来自己和萧桓之间横亘着一个灭族之仇,还稀里糊涂地有些高兴。

      等到我俩喝的酒加来有三斤,青秾便又开始说起了另一件事。这件事听到一半,我简直就像在冰窟窿里面过了一道——忽然就清醒了。

      把酒盏往桌案上狠狠一掷,我瞪着眼前面上一团酡红、喝得醉醺醺的人,质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青秾似乎也被我这一磕吓了一跳,呆愣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半晌过后,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说我是喜欢她啊……”

      我这才知道,青秾早知叛军之事,也一眼就认出我是方丞相的女儿、看出我进宫的目的,同我出宫,居然是为了去见杨翎。

      我卯着力气回忆了半天,终于从他的“酒后狂言”中拼凑出了那个令我跌掉牙齿的故事——

      十多年前,杨翎还未落草为寇成为一方“贼首”,青秾也还未长成如今这位病豆芽似的羸弱青年,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青梅竹马,而杨翎她爹同萧桓他爹一样,也是当年先帝托孤的老臣之一。只不过杨家比萧家晚倒霉了那么几年,让杨翎得以有机会进宫,成为小皇帝的伴读。

      杨翎从小当做男子在养,行事爽朗利落,颇有侠气;青秾则从小困在太监宫女之中,弯弯肠子小心眼。因为想得太多,青秾的行事往往令人无法理解。而在十几年前,他头一次做出匪夷所思之事——爬到棵树上睡大觉,被杨翎一剑劈断树枝从空中落下又被她伸手接住之时,二人就定下了今生的情缘。

      然而作为世上最有权势的傀儡,青秾的恋爱自然得不到自由。当二人在一次早课中眉来眼去,正好将眼风抛到从中间走过的方丞相身上时,这段情缘就注定没有了好的下场——方丞相哪里容得小皇帝被外人拐去,当机立断,棒打鸳鸯,凭空捏造出一道先帝遗旨,勒令小皇帝十五岁之时与方家长女成婚。而那与皇帝有着婚约的“方家长女”,自然就是我了。

      我想自己那时也不是有意要当这根打鸳鸯的大棒,只是并不知道实情而已,还远远地和青秾见过一面。结果才见了一面,青秾就把我记在了脑海里,第二天,他就向杨翎提出要和她私奔。

      青秾这个皇帝当得没意思,杨翎对皇后之位也没追求,但统一地容不下我这个未来的皇后,当即一拍即合,展开了他们长达几年的私奔计划。从一开始逃出早读的宫殿,到最后快逃出了京城,二人每一次“私奔未果”,都要被分开得更远一点,然而少男少女之间的感情又岂是砖墙瓦房能够阻挡得了的?最后一次私奔途中城门被锁,二人被迫躲进城郊的一座寺庙,还剃了度,当了半个月和尚尼姑。而最后杨家被抄,全族数百人人头落地,唯杨翎一人流落山野,亦是这次“私奔”的结果。

      回忆着当年的那些疯狂岁月,青秾一口一口地灌着酒,说他想不通杨翎为何如此恨他,命都不要了地非要致他于死地;也想不通杨翎为何如此不自信,明明知道他武功没有她好,还要吞下那剧毒之物,只为一时功力大增以便致他于死地……我却兀自沉浸在对师兄师姐的回忆中,无暇去理会他的自怨自艾。

      在我的记忆中,师姐一直是一袭白衣,说话亦是冷言冷语多、真情流露少,犹如那株生长在风谷的梅花,遗世而独立,谁知小时候竟还闹过这么多次“私奔”,还一度进寺庙剃成了个青皮?

      然后,我大概是想通了青秾想不通的东西。朦朦胧胧中,我仿佛看到一个带着僧帽的小尼姑独自一人站在山顶之上,苦苦思索着昨日还在和她玩闹的“情郎”去了哪里,下山去找却得知自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

      或许她把杨家被灭的原因归在了“私奔”之上,因而恨上那个教唆她私奔的人;或许她苦苦等着“情郎”前来找他,最后因爱生恨;或许她只是恨青秾害她没和父母亲人见上最后一面,活着的人却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六尾声

      喝到远方晨曦渐露,我终于意识到时候不早,是时候走人了。伸手往青秾面前的桌案上磕了磕,我十分潇洒地转身道:“青帝,过去我处心积虑想要害你,是我不好,可你也装蒜害死了我的心上人,从此咱们两不相欠,后会无期了罢。”

      青秾原本趴在案上不省人事,被我敲醒后满脸不高兴地抬起头来,也不知听到我说的话没有,猛地一拍桌案,放声便道:“来人!”

      月亮门中几名躬着身子的太监鱼贯而入,只听青秾又道:“来人听旨,秀女方兮颜,实乃已故丞相方炎之女,多年流落在外,朕深感不忍,着即册封其为方昭仪。”说罢,竟是看也不看我一眼,甩袖就往月亮门走去。

      我目瞪口呆,半晌才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喜欢的是萧桓,你喜欢的是师姐,你把我留在宫里……”

      “你意图行刺朕,难道还想出宫溜达不成?”他挑起了一条眉毛,仿佛我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说完,他很快消失在了月亮门后。

      而我崩溃地坐到了地上,久久望着头顶飞过的鸟雀和大雁。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鸟雀们自由。

      但愿,他只是在发酒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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