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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混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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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严时期的夜晚,总是比白昼还要明亮和喧闹。
纪良圃站在窗边,望着因为各种投射的灯光而有些晃眼的亭台楼阁,耳边满是各色人员的窃窃私语,那种压抑的躁动不安的氛围,真是令人发自心底地厌恶。
一如七年之前。
“·····父亲。”映入眼帘的,是许岫素来沉静的脸,只是知女莫若父,他能感受到她隐藏着的忧虑。
“里面的情况,还好吗?”事态至此,整个星际,恐怕除了极端主义者,没有谁会不忧虑吧。
“·····”
看着女儿沉吟的模样,纪良圃反而在某种程度上释然了,是啊,帝国至尊所钟爱的,任何时候都难以被窥探,“夜深了,请转达陛下,时事纷乱诸多繁杂,延息君先行告退,若有需要,随时奉诏。”
许岫点点头,目送着父亲转身离去,无论血缘还是道义,自己都应该陪伴在母亲和妹妹身边,然而实际的情形是,从三妹遇刺的瞬间起,从章华台到紫薇殿,她连她们的背影都仅仅只看到几个边角,在密闭的医疗室外,她并不比一个宫廷侍从知道的更多。
走出紫薇殿的正门,纪良圃轻轻地叹了口气,炎华惠帝的爱女在自己的婚礼上遇刺,而基本板上钉钉的凶手却是新诺亚的军官,饶是边缘人物的他也明白这事件所蕴含的巨大危机,“人啊·····真是可怕·····”
“君上,您说什么?”余管家拉开车门,低声问道。
纪良圃没有再说话,径自坐进车里,关上的车门仿佛屏障般地隔开了外面那股紧绷至极的氛围,可不断上涌的回忆,却把他带入另一个更加沉重的情景——
“陛下,我们已经尽力了”,说话的老医生须发如雪,目光悲伤而坚定,“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呵斥威胁医护人员身上,不如去你最重要的那个人身边,陪着他,送送他。”
他看见几乎濒临崩溃的惠帝霎时定格,一秒,两秒,三秒,他看见她掩面哭泣,但很快又止住,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捋捋头发,走向那间半开着的医疗室。
她的背影挺立依旧,然而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颤抖。
当时,他随着众人退离,最后的回眸一瞥,是惠帝推开医疗室的门,躺在病床上的永合君一手握着十四岁的衡王,一手还张着示意要抱抱的笑脸。
东方恪,这个西尔克亚移民出身的孤儿、大星际猎人团因伤退役的前副长、让整个帝国匪夷所思的惠帝爱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的表情,是一个露出上下两排大白牙的笑容。
诶,虽死无憾,虽死犹爱,除了他,确实也没有谁当得起“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了。
惠帝之后的报复也格外残酷,她派出了帝国六大舰队之二的六合与苍龙,层层围住了广宁与广定两位郡王的封地,每三小时收容一个卫星的住民并随后立即击毁这颗卫星,19个小时后,广宁郡王被其侍从官所杀,发电投诚,紧接着三小时后,广定郡王在旗舰中发表投降声明,却在苍龙舰队总司令裴谦准备与之会面时,率舰撞击,最终两舰同毁。
两位郡王的封地所在的主星被彻底摧毁,王爵废黜,一众党羽均判死刑,其亲属均被强制进行前额叶手术消除记忆,并统一流放到偏远星系,受专人监视,终生不得回返。
这样酷烈的处置在当时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可痛失了爱侣和良将的惠帝的唯一的回应,就是直接罢免了那些持反对意见的官员,这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并没有担当要任的皇室近支,也都被收回了名下至少二分之一的领地权益。
也就是在那期间,惠帝彻底重整了军议会、国防部以及联合参谋部,帝国的军权再次高度集中到皇帝一人的手里。
而今,永合君的独生女儿身受重伤,命在旦夕·····
“人,真是可怕。”
纪良圃降下车窗,任凭夏风吹拂,可惜阴郁难散,灾难史般的九十九年战争之后,才不过百年,星际便再次陷入到一触即发的危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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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二妹,这边这边~~”斜靠在长沙发上的许夙挥挥手,招呼着刚从楼梯走下来的许岫,“我真佩服你,在医疗室外面站了那么久,赶紧的,给端王殿下来杯和我一样的红茶。”
许岫看着自家长姐散漫的坐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端起了茶杯,但这份静默并没有持续更久,“怎么是加了酒的?!”
一旁的侍从唯唯诺诺,倒是许夙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毛:“红茶白兰地,经典喝法,即使二妹向、素来清心寡欲严于律己,总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可眼下毕竟非常时期,长姐应该懂得收敛避讳。”
“收敛?我已经很收敛了啊,我都没让侍从当面去点燃浸了白兰地的方糖呢,你回来得少,还没见识过我王府里新招的那个调酒师的手法,宫里这些没一个比得上的——”
许岫未再言语,只是放下茶杯,一下子站起身来。
“好啦好啦,于我,这样已经很收敛了,至于避讳·····似乎还略早吧?三妹不仍在抢救中嘛,她一向福大命大,此次虽险,应当无碍,避讳什么的,若是事后回溯起来,反而不妥。”
把玩着喝空了的茶杯,许夙抬起眼,湛蓝的瞳孔,盈盈雪亮,直指人心。
“不是吗?”
许岫垂下眼,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听我一句劝,别太绷着,尤其在这种时候。”许夙笑笑,把手中的茶杯递给身旁的侍从。
很快,侍从端来一满杯飘着酒香的红茶,于是喝茶的喝茶,静坐的静坐,相对无言,倒也有了几分澄静缄默的意境。
不过这意境并未持续太久,当许夙喝完了第三杯红茶白兰地时,惠帝出现了。
“着:谨王许夙入内阁,代理政务;端王许岫入军议会,代理军务,一应闲杂,卿等斟酌行事即可”,事发不过几个小时,这位正值盛年的帝国主人竟已有了风霜之意,“内禁卫协同国安局,专司此次行刺事件,直接向我汇报。”
“谨遵陛下旨意。”
满眼望去,皆是俯首,可纵然如此,她还是失去了东方恪,还有晏晏,如珍似宝的小女儿,眼下性命堪忧——
“白玉京持续戒严,无论出席婚礼与否,驻炎华的新诺亚使馆官员一律羁押,不得豁免,六大舰队按照一级警戒进入备战状态。”
七年前那次血光之下的别离,几乎要了她的命,今天,居然还有人胆敢挑战炎华惠帝最后的底线——
“凡涉案者,一个也不准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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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历1695年、炎历1194年6月6日20点43分,炎华帝国皇帝的爱女、衡王许晏在自己的婚礼上遇刺,嫌疑人是前来观礼的新诺亚第五舰队副司令格里菲斯少将的副官杰森·希佛尔中尉;
——事发后,惠帝立刻宣布白玉京星戒严,封闭所有车站与空港,整个帝国进入一级警戒状态;
——22点06分,已移至皇宫紫薇殿医疗室的衡王仍在抢救中,惠帝将政务和军务分别交予长女谨王以及次女端王代理,自己则亲命内禁卫与国安局核查缉拿涉案人员;
——22点21分,首都长安市的新诺亚大使馆内的所有人员被统一羁押至国安局总部侦讯处第一看守所;
——22点24分,新诺亚驻西尔克大使进入评议会缪拉议长的私邸;
——22点58分,炎华帝国全境所有新诺亚大使馆或领事馆人员均被羁押至所在星球国安局分属看守所;
——23点00分,新诺亚共和国约翰逊总统发表公开讲话,对炎华的处置表行为表示强烈谴责,要求立刻释放除嫌疑人以外的所有新诺亚官员,并尽快建立两国高层会谈渠道;
——截至23点55分,炎华仍未对新诺亚的要求有任何的回应;
“现在,已经是23点56分了呢·····”半人高的180度全息式触屏上不断闪现出各种讯息,每一条都具有着牵动星际局势的能量,而面对着屏幕的男人却仰头点着眼药水,“自颁布羁押命令起,炎华境内几乎所有的新诺亚官员都被监管,只除了一个人·····”
屏幕的正中,被放大的影像里,金发碧眼的俊朗男子目光炯炯,身姿挺拔。
“晓星之少将——雅各布·J·格里菲斯,作为唯一一名身在炎华却下落不明的新诺亚官员,你究竟藏到哪儿去了?”
将眼药水放到桌上,男人抬手关闭了全息屏幕,走回办公桌前,拿出纸和笔来。
“那就来捋一捋线索吧,炎华和新诺亚的委托都来了,我‘青隼’总不能坠了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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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幸福。
世界和平,父母恩爱,生活又超级有保障,对孩子的教养也一直秉承“快乐为上,不可娇纵”的原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活在比童话还要鸟语花香的世界里。
即使到后来,童话崩塌,失去了坊间颇有争议但其实星际最棒的爸爸,但很快,在母亲的安排下,得到了炎华排名第一星际至少前五的丈夫,而权位与名利,更是隔三差五就会涨上一涨。
比起合格履行着外交次长职责的大姐、尽心守卫着帝国东境的少将二姐,她这样从未出勤全年休养的财政部次卿,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呢。
她很幸福,在世间各种褒贬不一的评论中,她最幸福了。
不过好在与生俱来的基因病,稍稍中和了一下这份令人发腻的幸福,总算没有沦落到真·童话开挂的地步。
而今——
许晏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片亮光之外,数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在低声交谈着,其实这种场景并不陌生,只不过自己却是久违地虚弱至此了。
“呵呵·····”她想笑一下,可酝酿了半天,喉咙似乎只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两颊更是连一点活动的感觉都没有。
哎呀呀,比想象得还要糟糕,这回该不会就这样到此为止了吧?
“医生,殿下·····是不是睁了一下眼?”
那一把宛如大提琴般低回又悠扬的嗓音,除了自家未婚夫裴止戈,也没别人了,哦哦,不对,已经不再是未婚夫,而是合法丈夫了。
他好像就站在床边两三步的地方,和好几个白大褂一起,许晏很努力地想要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可惜,身体仿佛被无形的枷锁一层层束缚住,分毫也动弹不得。
“晏晏!你听得到吗?是妈妈,妈妈在哦·····晏晏,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母亲似乎本来站在比较远的门边,但几个箭步就冲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即使看不太清,可拼命压抑却依旧难掩泫然的声音,她完全可以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
一如七年之前。
那时,父亲重伤躺在病床上,不过作为大星际猎人团的前副长,即使内脏已经有超过百分之七十五的不可逆性损伤,他不仅神智清晰口齿伶俐,还时不时挥手挑眉眨眨眼,美其名曰“活跃气氛”。
“晏晏,虽然超级不甘心,可我快要死了”,男人弯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朝着门外,那边,母亲正在高声呵斥着面前一群低头躬身的白大褂们,“你也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那帝国的至高者紧绷着后背,一句一怼,蛮不讲理,俨然一副医闹家属的模样。
“唉,本来以为我这样倍儿棒的身体素质,怎么也能陪她到最后的·····真没想到,我东方恪做星际猎人二十年也就小伤两三回,反倒在退休了十几年后,却要因为一场蹩脚的暗杀死掉——这种堪比不入流狗血电视剧情节居然也发生在了我身上,都是什么鬼啊·····”
话说得轻松,可底气却是真不足了,十四岁的许晏泪眼朦胧,一把握住父亲的手:“我会陪着她的,就像你过去那些年教我的那样,我会尽全力,让她继续有念想和牵挂,爸爸,我和妈妈·····不会孤单的。”
将目光转回到女儿脸上,东方恪回握住她的手:“抱歉咯,晏晏,接下来就要辛苦你啦。”
她笑笑,用另一只手捋顺了父亲鬓边白金色的碎发。
而父亲却敛起笑容,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
“晏晏,你·····”
那是最后一句留给她的话语,刚刚说完,母亲便推门走了过来,再之后,就是一对有情人的死别,她虽然同样痛彻心扉,可也明白,那只是属于父母的时刻。
最后的时刻。
父亲用尽全部的力气,伸手将母亲抱在怀里,紧紧地,“嘿嘿,没事儿啊,你要好好的——”
然后,他的手,松开了。
至此,母亲失去了她的“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而今,又差点失去了自己。
好在她醒过来了,没有食言当年对父亲的承诺。
以及对她自己的承诺。
五岁生日那天,父亲给她讲了一个故事,然后和她许了一个约定,在那之后,她怀揣着那个故事继续成长,时间平缓地流逝,每过一天,她都能更加地明白一点,而到了十四岁,她和父亲的约定,变成了她自己一个人的承诺。
形单影绰,难免自怜,所以,她在父亲的葬礼上献花时,悄悄地对自己也许下一个诺言。
“晏晏!”
母亲在耳边呼唤着,视野模糊中,一道修长人影亦靠近过来,应该是裴止戈吧。
“·····我疼·····”许晏费了老大的劲儿,张开嘴只哼出了这两个字。
还是活着好啊,只有活着,才能践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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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历1695年、炎历1194年6月7日23点00分,新诺亚共和国约翰逊总统再次发表公开讲话,申明接下来的48小时后,如炎华帝国仍继续拒绝回应,新诺亚将进入一级战备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