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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刚多林 ...

  •   你的哥哥在哪里?
      一个声音从重重阴影中问道。
      我在中洲,站在山顶。天空阴云密布,不见星辰,冷入骨髓。在我身后,连绵不断的山脉巍然耸立,庞大,压抑;在我面前,再无去路。空气中涨满了风暴的前兆,充斥着看不见的嗓音,全都在质问我:
      你的哥哥在哪里?你把他留在了何处?
      我找不到我哥哥。我是孤身一人。
      中洲的大地向四面八方没有止境地伸展开去,我却站在一处狭窄受限的地方,当头压着漆黑的天空。我再也不能前进,因为道路消失在纠结的荆棘丛中。群山披着黑暗的外袍,山谷充满阴沉的浓雾。在黑暗和迷雾中的某处,躺着我的哥哥,但我看不见他。世间惟我一人,例外的只有那些回响在山谷中、山岭间,发自灌木丛生的阴湿密林的声音,它们全都在谴责我:
      你的哥哥在哪里?你把他抛弃在了何处?

      “我真希望埃尔汶的儿子们也能来。”小男孩说,“那样她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和他们一起玩也肯定很有意思。”
      “安耐罗,我都告诉你多少次了。”女孩叹了口气,“别说那种话。”
      “为什么不能说?埃雅林迪,你也希望那样,不是吗?”
      “无论如何,别在埃尔汶面前提起,听见没有?”
      “可那是真的。他们还活着,好好的。”小男孩反驳,向姐姐撅起了嘴,她则向我扫了一眼。
      “他总是这么说。”她含着歉意咕哝。
      我们走在花园上方的阶地上,安耐罗到处蹦来跳去,欢叫着绕着圈子奔跑,他姐姐则走在我旁边,年轻的脸上有种严肃的神色,努力要表现得完全像个大人。下方浓密的树叶反射着接近黄昏时分的阳光,闪烁晶莹,空气中有种崭新的凉爽。
      “欧尔威大人?”埃雅林迪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您觉得——您觉得他们还活着吗?我是说,埃尔汶的儿子们?”
      “我的孩子,你觉得呢?”
      她迟疑了,微微皱起了眉。“有时候,我会想象那两个男孩在这里,而她很开心……我的意思是,那些伤害了埃尔汶的精灵——我知道他们是坏人,但还是——她的儿子们只是小孩,对不对?他们不会真的……对不对?”
      我看着女孩和她那目光明亮的弟弟。我不能告诉他们,这一切我一点也不能解释给他们听。费艾诺的儿子们,那三颗宝钻,还有死去的孩童。
      “安耐罗,你姐姐是对的。埃尔汶非常想念她的儿子们,那就是为什么她这么悲伤,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样。而且——”我望着男孩的眼睛,说了谎,“我们全都非常希望他们能来找她,但那可能要等很长时间,要过很多很多年才能发生。而在那之前,你如果提到他们,就只能让她越发想念他们。你明白了吗?”
      “我想,我明白了……”安耐罗点点头,不过他不像是真明白了。
      “去吧,去找埃尔汶。”
      孩子们跑开了,我转身离去。自从埃尔汶初来我们这里,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时间。多亏熙蓝妮尔那孜孜不倦的温柔照顾,她有了恢复健康的迹象,至少□□上是这样。她似乎开始从自己那个孤立的黑暗世界里挣扎出来。近来,她大多数时候甚至能主动吃东西了,不必再被不断提醒面前有食物。然而那是一场痛苦的努力,她很容易就会受到惊吓,经常退缩回去。在状况差些的日子里,她会呼唤她的儿子们,怀着无助的恐惧一遍遍地重复他们的名字。她仍然睡得很不安稳,饱受困扰,被永不停息的噩梦折磨着。
      第一夜过后,我和她又谈过几次,慢慢地把她那陌生又令人心碎的故事拼起了大半——燃烧的城市,咆哮的海浪;风穿过她绝望的羽翼,在怒吼尖啸。大海边缘那一场孤独漫长的流浪。但我还没问过埃尔汶,在西瑞安遭到突然袭击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也没有向她打听我的孙辈,还有我的哥哥。我告诉自己,她现在这个样子,不该受这样的问题折磨;但真相其实只是我无法忍受去想。我还不能去想。即便我已经知道了,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说还有希望。
      或许我早就知道了,一直都知道。
      梦境几乎每夜都会到来。一如既往,那是同一个梦,只是现在空前地生动。在梦里,我在中洲,站在山顶,我还年轻,我找不到我哥哥。整个世界里再无其他生灵。
      我摇了摇头。我努力不去想那个梦,走出了花园,走过了开满花朵的拉瓦阿勒达矮树丛,走上了朝下通往海边的小路。斜照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枝叶,照亮了脚边的暗色苔藓,给早开的翠菊和将谢的百合镀上了金色。当我走近小径尽头那道岩石凿成的台阶时,微风送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贝烈迪尔聪明极了,还很勇敢。他带我们去驾船时,总是让船走得很快,快得不能再快——他能让它走得那么快!但卡理安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他,他从来不嘲笑我……”
      我不能不微笑。那个纯真的女孩正在谈论男孩子。我从闪亮的叶子搭起的拱门下走过,出来踏上了开阔的沙滩。埃雅林迪和埃尔汶正一同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埃尔汶似乎在专心聆听。但小安耐罗显然对谈话失去了兴趣,他在不远处趟着海中的泡沫,和一群白色的海鸥嬉闹。
      我走近时,两个年轻女子都站了起来。埃雅林迪在笑,埃尔汶温和的脸上也差不多露出了笑影。今天傍晚,她看起来几乎康复了,落日的光辉中,她的脸颊甚至有了一抹血色。
      “是啊,我也有过一个最好的朋友,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那时我比你还年轻,”她正在回答埃雅林迪的问题,“我们也经常坐在海滩上,一起观看波涛。无论何时我觉得悲伤或害怕,都有他在;仅仅是他在,就总会让我好过……”
      “然后呢?”埃雅林迪问。
      “我们长大以后,我就嫁给了他。”埃尔汶答道,“但他不得不离开,去向诸位大能者恳求怜悯。因为他相信维拉的心永远是仁慈的,中洲的人民固然罪孽深重,但他们的悲伤也一样深重。”
      “他什么时候回来?”
      埃尔汶沉默了一会儿。她把目光从大海移开,凝视着落日。“我不知道,”她终于说,“我真想抱着希望告诉自己他能归来,因为那就是我仅存的希望了。但我不知道。”
      “他是什么模样?”一个新的嗓音问道。没人注意的时候,安耐罗又走近了。
      “他非常勇敢,非常温和,非常善良。他是希尔多和首生儿女两支亲族的后代,因为他的父亲是多尔罗明的图奥,他的母亲是伊缀尔,图尔巩王的女儿。”
      “希尔多是什么?”安耐罗问道。
      “图尔巩王?”他姐姐问道,“可我知道那个名字!我的祖母——”
      她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眨了眨眼,咬住了嘴唇。
      是的,我也知道那个名字。
      “你的祖母出身诺多?”我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尽可能地温和。
      埃雅林迪犹豫了一刻,然后点了点头。“我只是碰巧听到一次,大人,她所有的家人都跟着图尔巩大人一起走了。而她……她那时刚刚嫁给我的祖父。我想,她极其思念他们,虽然她不曾提过。”
      “埃尔汶,给我们讲讲他的故事吧。”安耐罗突然脆声说。他的目光从未离开她的面容。
      埃雅林迪不由得轻呼了一声,怒视她弟弟。但埃尔汶抬头看着我,眼中的光采悲伤而美丽,而且,她眼中还有其他东西,更多,更深。
      “你要给我们讲他的故事吗?”我问她。
      于是,她给我们讲了那个故事。我们一起在海滩上散步,波浪拍打在脚下,夕阳中白色的海鸟在周围飞舞。她声音很低,她常常艰难地寻找措辞,常常说不下去,陷入沉默。但每当我就要告诉她不必继续,她都会把自己拉回现实,继续讲述,尽管她显然为此耗费了巨大的努力。安耐罗偶尔会发问打断她,埃雅林迪会要他安静。然而随着她把故事讲下去,我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她不是在给孩子们讲,而只是在说给我听。
      那个故事讲述了绝境中的坚韧与烈火般的骄傲,悲惨艰辛当中点缀着稍纵即逝的欢乐亮色。那个故事讲述了大量的死亡和无数的眼泪。它还讲述了爱。
      “……他们就那样坚持前行,勇敢地面对极北之地那冰冻的荒原。没有尽头的积雪如同利刃,割破了他们的双脚;残酷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抽打着他们,因为目力所及之处别无他物,惟有倾轧碰撞的冰山。许多人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美丽的埃兰葳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们仍然坚持前行……”
      她为我们讲述了一座屹立在隔离之海岸边的庄严宫殿,讲述了一个比深渊大海还要深沉的声音,提到了宿命,和战胜宿命。她给我们讲述了一条穿过幽暗的失落之路,还有一片由积雪的高山环抱的绿色平原,在那里洁白的永志花不随季节改变,遍野盛开。她讲到了银蓝双色的旗帜,一顶钻石装饰的高贵王冠,七道大门,还有一首岩石的歌谣。
      “……迈格林注视着伊缀尔,渴望着她的光辉,然而不抱希望。岁月流逝,他对她的爱变成了溃烂的诅咒,化作了他心中的黑暗……”
      她讲到了一场战役,鲜血成河,眼泪如雨,以及一个最后的希望。她讲到了一场背叛,背叛者正是王本人的至亲,曾被尊敬、被信任,曾被深爱着。就在一个节日的前夕,黑暗降临。
      “……在王之广场,埃克塞理安面对着那个恶魔挺立。在他头顶,白城的诸多辉煌塔楼正在燃烧,在他周围,王庭的美丽喷泉尽数在龙焰中枯竭,化成浓稠的雾气。那个炎魔挥舞着一条火鞭,被一团强烈的红光照亮,庞大又恐怖。但埃克塞理安坚定挺立,在滞重的蒸汽和燃烧的浓烟当中,他的盾牌闪耀如同一片星空。他举起长剑,寒光迸发,刺透了浓黑的阴影……”
      她说了下去。不止一次,她的话语梗在喉中,不止一次,她的嗓音因恐惧和悲伤而低落。每一次,她都颤抖着挣脱那个过去,然而她仰脸看着我,继续讲着她的故事,仿佛那正是她自己的故事。她的嗓音中还包含着爱,她说起这支诺多的人民,就好像他们是她自己的亲族。
      而他们是。她接纳了他们,由衷地接纳了他们。随着我渐渐意识到这一点,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记起了诺多。我努力对抗着那些记忆,迫使它们后退,但她的话语打开了一扇我紧闭已久的大门,我别无选择,只能记起。
      “……在狭窄的山隘里,在寒冷的群峰高处,大敌的守卫哨兵向他们发起了猛攻,他们面临着绝境。但英勇的格罗芬德尔挺身而出,在岩峰山巅与那个恶魔战斗,牺牲了他自己……
      “……他们走过了一段漫长疲惫的旅途,终于来到了西瑞安河谷,见到了大海。他们在那里歇息,疗伤止痛,然而悲伤却长存不消。在那里,在大河岸边,在大海的沙滩上,他们安定地生活着——但并不是很久。”
      我真希望相信这些记忆只是幻觉和古老的梦境,但一部分的我知道它们是真实的。它们只能是真实的——假如不是,就不可能如此令人心痛。
      我记起了闪耀着珠光的池塘边的笑声,还有众多嗓音的歌声。我记起了双圣树的辉煌光芒从群山中的绿色豁口流淌而出,还有美丽的街道、水晶的阶梯,闪着珍珠的微光。我记起了长路尽头的星光,我的心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渴望,因为我们的朋友和亲人已经离开了我们,在大海彼岸……我记起了芬威。
      我记起了两个黑头发的年轻人,芬巩和图尔巩,他们是芬国昐的儿子。他们站在澳阔泷迪的城墙顶上。来自山岭的微风吹起了他们的头发,劳瑞林的金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容。图尔巩用清亮的嗓音呼唤着兄长,伸长手臂指着远处,他们满怀热忱地大笑出声。他们要在城市的北门附近修起一座闪亮的白塔,还要——据他们说——建起一座空中的花园。
      我不希望记起这些事,但这些景象违背了我的意愿,不请自来,与埃尔汶的话语混在一起,烧灼着我的心。曾几何时,有过这样的爱——然而对我来说,对它的记忆比对血与火的记忆还要可怕,甚至比那个漫长的黑夜还要痛苦辛酸。

      埃雅林迪在花园大门口徘徊。借着新点起的灯光,我看到她深蓝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大人,我该怎么对祖母说呢?”她小声问我。
      又一次,我无法给她答案。
      “把它告诉你的母亲和父亲。给他们讲讲这个故事,就像埃尔汶给我们讲的那样,或许他们会知道该怎样告诉她。”
      她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走吧,安耐罗。”
      “埃雅林迪,早日带着你的弟弟再来看埃尔汶,”我补充道,“如果愿意,也可以带来一些你的朋友。我想她会高兴的。”
      女孩疑惑地抬头看看我,然后又点了点头,就悄然离去。
      我回到花园里,发现埃尔汶独自坐在一棵大橡树伸展的枝干下,凝视着夜色。光芒已经从她脸上淡褪,她看起来迷惘而颓唐,再度迫于悲伤的分量,畏缩回去。
      “维拉的心永远是仁慈的,”我告诉她,“为了他,你也要努力恢复,因为他会回来找你。”
      “您相信他会吗?”此刻,她的嗓音听起来空洞而遥远。
      “我相信,”我答道,“坚信不疑。”
      而我确实相信。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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