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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替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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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痕后来是去看了温洇,却推迟了很久,变成了几年,或是几十年。温洇在时间中沉浮,早就没了概念,但好歹最终还是去看了。
那是那个夜晚的第二天。
温洇本以为,他会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然后真正被遗忘。却不曾想到,他始终和莫凉有着相似的容貌。
那天夜晚,温洇睡着的时候突然门被推开。
温洇是极浅眠的人,来人一进来他就立刻惊醒,并且很快认出了是谁。
是澜泽。
澜泽墨色的袍隐于夜色中,然而银色绣线却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澜泽喝酒了,喝了很多。
不知那是什么酒,即使那样浓郁还是让人感觉清冽而温和。
澜泽及腰的墨色长发散落开来,流泻在衣袍上,光滑柔顺。
温洇只看到他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试着往后躲,但床后面就是墙,于是无处可退。
澜泽似是真的醉了,半倚到了温洇的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温洇。
温洇被他的这样的眼神固定住,怔忡地回望过去,然后好像失足跌落了一个荆棘遍布的泥潭,无力地沉落,因了那无边无际的温柔而心甘情愿。
澜泽牵起温洇的发丝,放在掌心把玩,轻柔的动作让温洇生出很多错觉。
迷离的,虚妄的。
澜泽轻轻地叹息了声:“莫凉,你怎么还是剪了发。”
温洇突然愣住,似乎听到有什么破碎了的声音,从身体里面发出来。
即使他再残破,同另一个人再相似,他也是温洇。
温洇使劲把澜泽轻柔地牵住的发拉出来,然后又往后缩了缩,无可避免地有些疼痛。
温洇极小声地说了句:“我不是莫凉。”
可惜,澜泽没有听见。
他望着温洇,勾出清浅的微笑,眼眸深处却沉浸了浓厚的哀伤:“你总是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温洇体内那种莫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来,而且更盛,那样的心痛难耐,呼吸都要不顺。
他开始怀疑是否下一秒会掉眼泪。
“抱抱我吧,阿凉。”澜泽闭上眼睛,笑容纯净得如同婴孩。
温洇突然想到人鱼,据说人鱼会为了心爱的人断掉尾巴,甘愿做另一个人的替身,只求爱人平安喜乐。
温洇死命咬住下唇,一点点挪过去,双手摸上澜泽的肩,然后扣住。他们身体接触的那一刻,苍白如纸的唇上蹦出一颗血珠,然后血痕直直地蔓延开来。
温洇想,他大概欠了澜泽很多债,然后背负了很多生都不曾还尽。
不知要怎样的怀抱才算安慰,但澜泽显然已经满足。
温洇又小声地说:“我不是莫凉。”
说着说着,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便不说了,仍由澜泽回抱住他。
澜泽的皮肤如同想象中的一样冰凉,但怀抱却很暖。
身躯相拥,温洇从没有这样的经验,然而拥抱的感觉那样好。
温洇试着抚上他的发,触感很好,好像丝缎。
这种感觉真是很罪恶,温洇受不了地想要推开澜泽,但是澜泽却抱得越发紧。
他最后抵抗不住地睡过去了,做了很多个梦,像细小的碎片。
梦里面,澜泽傲然而邪魅,年少而轻狂。温洇觉得自己仿佛化身成了莫凉,一直带着笑意,目光紧紧跟随着澜泽,温柔缱绻。
像噩梦一样困扰着他,他有多不想成为莫凉,
那大概是喜欢,温洇不懂的喜欢,却因为莫凉的缘故,缠绕在他身上,让他逃脱不开。
第二天是温洇先醒的,还没来得及庆幸他醒的更早,就发现无论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澜泽的束缚。
他真是欲哭无泪,知道平白又给自己添了件罪状,已然绝望了,本来因为和澜泽天君这样亲密接触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却跳动得越来越缓慢而细不可闻。
手心全是细密的汗,冷腻地黏在手掌的纹路里。
温洇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让他可以幸免于此,却依然试图逃离。
澜泽却在此时醒来,温洇的动作从某种程度上惊醒了他,他本就是放任自己迷醉,醉得快,醒得也快。
澜泽茫然地看了温洇一眼,然后问:"莫凉,你怎么了?"
温洇只是瑟缩地摇着头,他甚至有点企盼澜泽会一直把他当作莫凉。
澜泽的迷失不过一瞬,片刻眼中恢复清明,一向漠然的瞳中渐渐充斥了大量情绪,难以置信,后悔,还有深恶痛绝。
即便知道不可能,温洇还是挣扎着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却被澜泽扼住脖子抵到墙上。
温洇一下子剧烈挣扎起来,痛苦地想要大口呼吸,却被剥夺呼吸的权利,像条离了水的鱼,苍白无力地挣扎着。
澜泽厌恶地说:"你怎么可以顶着他的脸,做这种下贱的事?"
温洇即使原来再不谙人情世故,在天宫待上了百年,也多少懂得澜泽在指什么。
他多想说,仙君,你可看仔细,这里是哪里是你的沧澜宫。
澜泽看到温洇极苍白的脸上因为耻辱而泛出一点红晕,更加不齿,手上的劲用得更大。
温洇眼角酸涩到了极点,却流不下泪来。
喉咙似乎要被捏断了,那人的手指冰冷,像冷血动物。
他本来就是吧。
或许这样也不错,温洇本就是个替代品,残缺不堪,死去了便死去了,无人在意,除了他自己。
但悲哀的是,即使生命这样不公,要踏着尖刺鲜血淋漓地走过去,温洇仍然不想放弃生的希望。他这样的人生是像蔓草一样的,柔弱却坚韧,被践踏却依然想要存活。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似有不甘,又似是解脱。
澜泽却突然触电一样地放开手。
千年前,莫凉最后的样子就是这样,虚弱到了仿佛透明的程度,很消瘦,瘦的不成样子。脸上只有睫毛颜色鲜明,森黑的,仿佛墨色的蝶,却停驻在那里,再也飞不起来。
心突然钝痛,澜泽以为岁月可以磨砺一切的伤痕累累,会让莫凉变成他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想到的时候会微笑,会伤感,会追忆,但不像现在这样,是入骨的痛。
岁月只是将模糊的东西磨砺得更清晰,更棱角分明,于是更痛。
那人长了一张和莫凉一样的脸,澜泽控制不住地想要把他当做莫凉,那个人却一遍一遍地告诉澜泽,他不是,一遍一遍地告诉他,莫凉已经死去,连骸骨都不剩。
多想毁掉他,可是哪里下的去手。
澜泽最终放开温洇,温洇猛地咳嗽起来,眼睛虚弱地睁开一条缝,让外面刺眼的光透进来。
“杀了你都是污了我的手。”澜泽鄙弃地离开。
温洇闭上眼,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的心应该早就结茧了才对,但为什么还是会有隐痛。
那天下午,容痕又来找他。
虽然容痕只是扮演一个说客,但能有一个说话的人,温洇还是觉得感激。
容痕又对他说了一遍:“你不要怪澜泽。”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澜泽对他做的事,他都知道。
容痕又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每天看着和心爱的人几乎相同的脸,却知道那不是他,你和莫公子……差别很大。
澜泽看到你便会心伤一遍,又不能靠得到你来弥补莫公子的死亡。昨晚都快等于他对莫公子的背叛,即使他只是把你误认为了莫公子,因而才会克制不住他的怒气。
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然而我请求你能谅解澜泽,澜泽不是坏人,他痛苦了千年都无法解脱。”
温洇笑了笑,点头。他责怪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这样真残忍,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受伤,却不曾有人问过他是否疼痛。明明他不是莫凉,却因为他配不上莫凉的容貌而迁怒。
只是要求着,要求他毫无保留的谅解,这似乎再正常不过。
世界是围绕着澜泽仙君在转的,他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矛盾的角色。
“你可否……”容痕似是难以启齿,“试着去陪伴澜泽?”
温洇怔怔地看着他。
容痕苦笑:“我知道这确是强人所难,可你不懂你的重要性。虽然你每次都见到的是澜泽暴虐的一面,但澜泽近千年来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什么都不在乎。”
容痕顿了一会儿,轻声地说“我觉得你可以改变他。”
“如果仙君不嫌弃,我可以尝试。”温洇柔顺地回答。
容痕神色淡淡悲悯:“你是好孩子。”
温洇想,那老翁将他带上天界,让他不仅衣食无忧,而且永生不老。
这是寻常人看来天大的恩情,恩情,总是要还的,不论通过怎样的方式。
而且,澜泽,似乎本来就是他的劫数,他躲不过的。
生命一旦没有止境,意义便没有了意义。
于是有时会思念凡间,思念即使生活很坎坷,仍然不是这样地重复着日复一日。
那个小小村落的人其实都还心善,稚嫩的幼童还给过他一只拨浪鼓。
拨浪鼓已经坏了,只留下上面的一根串着珠子的小绳。
温洇逐渐养成临睡前看那件事物的习惯,因为不想忘却。
温洇有时恍惚地觉得,他不再是他自己,被无数次地错认为莫凉之后,竟有些莫凉的感受了。
这才是真让人恐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