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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四章 端容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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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枫璧鹿慌忙放开拦住永安的手,下跪向刘湛行礼。永安却不叫皇兄,也不行礼,慢慢的撑坐起自己,毫无惧色的质问:“本是我执意要出去的,要惩罚只管惩罚我,为何要迁怒他人。”
刘湛冷颜道:“蔡宁他们的责任是保证你的安全,你受伤就是他们的失职。”
永安眉尖一蹙,努力分辩道:“我的受伤和他们并无半分关系。”
刘湛见状坐到永安的床边,眼中的冷光稍稍收敛,却依旧面目严肃的对着她:“永安,你年已近及笄,怎可还如此像个孩子般任性娇蛮。你贵为公主,千金之躯,不可随意自轻而使己身涉险境。那些跟随你的人既奉你为主,衣食乃至性命遂皆与你相连,你应知道,他们便是你的职责之一,而当自重以尊重他们,又如何说得出自己和他们毫无关系这种幼稚的话来。”
永安听了,低下头去,咬唇默默无言。
刘湛看她心生悔意,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永安便顺势倚靠在他的怀中啜泣起来,只听刘湛轻轻对她说:“等你大时,我必会封与你食采,到时候你的一言一行皆直接关系到那百千户的人口,切莫忘记你的责任。”
永安素知道哥哥宠溺自己,如今听到他竟暗暗准备赠与自己采邑,到底是小孩子,心里不由又惊又喜,忍不住抬面问道:“皇兄要给我什么地方?”
刘湛严正的面孔上掠过微微笑意:“你要什么地方?”
永安想也未想,便扬着眉毛娇态可掬的说道:“我要高郡。”
刘湛就知道她并不明白高郡据有崾山险地,是南疆的一个重要关口,只是天真可爱的要母族所在的地方,他本只准备把永安封在天京附近,此时也不想和她解释许多,便道:“高郡地势险恶,如你这般心性喜好玩闹,要是不能驾驭反是害了你,待你大了再说吧。”淡淡把话岔了过去。岂料永安此日后便把这话用心记着,竟真的收心养性,又加上被刘湛禁了足,便在堂中偷偷认真读起典籍书册来。
三个月一晃便过,又到了春色扑面的二月时光,冬雪消融的天京王城里一片花芳莺语,永安十五岁的及笄礼便定在此时举行。而闻端和永安终于被放了出来,尽管这三月里两人一直是书信不断,每天皆要金枫与随吟在仪堂与朝凤宫间来回奔跑好几趟,直到此日,才是自那次出游永安受伤后第一次两人亲面复见。闻端早听说永安为了自己,虽然侥幸逃命,右前胸靠肩处却留下了一道马掌踢踏的疤痕,一见到她,便忍不住拉她到内屋来看。果然看到那凝脂般的前胸上如小爬虫般缀了一道半寸长的伤痕,那里的皮肤虽已长好,摸上去并无伤疤的感觉,却明显的外圈颜色黯淡,内中愈合的新肤一片惨白,想是要一直留下如此痕迹了。在永安由脂膏保养得雪白细腻的右前胸上,哪怕很小也觉得分外刺目扎眼。看得闻端当下眼泪便扑簌将落,转念想到今日是永安及笄的日子,不应该啼哭,只好用自己的袖子掩住泪,轻道:“是我不好。”
永安也不在意,呵呵把衣领拉起,抓着闻端的手笑道:“他们日日把我关着,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碰,倒像是个瓷做的般。我却还嫌这个疤太小,以前看赵润公子好玩习武,身上又何尝不是伤痕累累,人反倒更显得英气。”
闻端被她说得破涕为笑,又低眉温声劝斥道:“你是个女子,一天到晚却想着男孩的顽皮事。如今你已要成年,与蒙昧孩童再不相同,也该收收心了。”
因为闻端比永安还小一岁,永安于是笑看着她:“这倒有趣,小孩子倒教训起大人来了。”闻端知她一向说话如此,便不理她,拿起衣架上放着的早已准备好的蟠纹礼服,亲自替她打扮起来。
永安皮肤白皙,且笑容娇美绚烂,平素最适穿艳色之衣,也不显得夸张,反衬得皎璨异常。此时准备的正是一件桃红色的中衣,束在永安身上正如那娇艳的刚摘下的杨梅,新鲜欲滴。外边则用极淡的青帛裹身,一泓几近透明的冬日寒水般粼粼而下,着在身上,就宛如清雅的溪泉中包裹着浓饧的玫瑰花瓣般娇媚。
“此后便要盘发了。”闻端看永安穿戴好,帮她揽起身后青丝,注视着她轻轻道。永安礼服领口的裁剪堪堪压住右胸上的疤痕,胸口那如同一整块汉白玉般纯美的白皙便一直延展到后颈。闻端站在永安身后,只闻到她后领隐隐透出的香粉味道,若有若无之间引逗的人目光顺着那高立之领的金线泽兰边饰回环流淌。无意中视线流连到了右肩处,便自然而然想到柔软绸衣轻覆的那块疤痕,忽感到一阵心跳。
不知许多年后,永安看见这块疤痕,会不会偶尔想起自己。这块疤痕,是永安为救自己所留,消不掉,除不去,一辈子。罔论今日后永安嫁与谁家,也罔论此后能亲手帮永安挽发的是何人,永安的身上,会永远留下自己的痕迹,哪怕只是如此一道痕纹,也让她心满意足。
如此想着,闻端猛得一惊,想到永安为此伤身受痛苦,她竟然在这里为此高兴,顿时羞愧无地,且自问为何会自私如此,手里抓着的永安的发梢于是不经意的散落下来,在身后骄阳的抚弄下光泽照人的垂落到永安坐着的凳脚,阻断了她对那疤痕的视线。
闻端这才稍稍收意凝神,再回想刚才的思绪,顿时惊异失色。明知道及笄后永安便将很快许配人家,两人同为女子,除了儿时,以后各自有夫,断无永远如此亲密无间而朝夕相处的道理。她不知自己怎会产生如此荒唐的想法,更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只朦胧想着永不分开就好。至于不分开今后要如何相处却是不清楚的,想到永安要是晓得自己的谬妄之想还不知会怎样视自己为异类,她心里顿成一团乱麻,越理越烦,不知如何是好。
永安倒没有觉察闻端心中所想,提着裙子站了起,在穿衣镜前欣赏起自己来。那些负责仪式的宫妇也很快尽到了,便簇拥着永安向外走去,永安回身向闻端招手,闻端却只觉得两眼恍惚,勉强作笑,跟了出去。
那日典礼在玉徽宫的后殿玉清池边举行,屋外春日正好,四处特地布置一新,殿栏处由手绣的彩绸装点,金发簪也用名贵的镂雕孔雀展屏白玉盘摆在檀木桌上。宫中妃嫔公主与有品级的命妇宗女皆到殿,由内礼庭特挑的一等宫妇宣礼后,因为永安的母亲早亡,便由杨皇后为她拢发加簪,刘湛也亲自到场祝辞。如此仪式,对于永安公主来说,实在是有点太过奢华了。
待及笄礼过去后,便有专门的宫妇来教导永安礼仪,陆太后也因为对刘湛大肆越规为永安行及笄礼而愈发不满,直言让闻端静心在宫中学习。两人虽无奈,不得不生疏下来,不能如以前般日日厮磨在一起了。
一日晚上闻端才抽出空来找永安,璧鹿却回说:“公主体乏,已先睡下了。”闻端以为她累了,便次日早晨复来找她,璧鹿却说公主仍未起来。闻端觉得奇怪,永安一向精力充沛,睡这么长时间的情况还从未有过,怕是她病了,忙关心问道:“昨日公主可有什么不对劲。”
璧鹿和身边的金枫交换了一下眼神,漠漠回道:“昨日下午陛下曾在仪堂小坐,他走时,说公主头晕已躺下休息,让我们不要惊扰,于是连晚膳也没有送过去。”
闻端还是担心,她想以自己和永安的情谊,她定不会怪罪,便擅自走了进去,果然发现帐幕低垂而室内的光线依旧黯淡,屋里阴郁着一团慵暖,掺杂着无法透出的栀子花熏香,让空气沉重压抑。她过去把床帐掀起,对着向里而睡的那个背影轻轻唤道,“仪。”
永安听到把脸转了过来,慢慢的睁开眼睛,眼中却是一片乏力的惨容。闻端便拿手背去试永安的额头,刚刚碰触到皮肤,便惊呼出来,“好烫。”忙转头吩咐,“还不赶快去传太医。”话音未落,被中就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只听永安轻轻道:“不用,我躺一会就好。”
金枫与璧鹿看着永安的眼神,皆不敢动。闻端无奈,只好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永安摇头不语。闻端没有办法,转问道:“那你也该饿了,吃点东西吧。”
永安轻轻点了点头,拉着被子坐起来,半倚在床阑上,怕寒般又把被子扯了扯,严严盖住自己,只留下一头如墨的秀发任意披搭在被上,让虚弱的脸颊尤其苍白瘦削。金枫把一旁放着的小糕点递上去,闻端拿银筷夹了一个永安平素最爱吃又清淡的柳夹,用绢子在下面接了,送到永安的口边。
永安的贝齿咬上去,却始终用不上劲,只好又放了,想抬手推了开去。
闻端见她不吃,那淡眉不由蹙了起来,永安见状,才又凑上去,很用力的咬了一口,慢慢的咀嚼,好半天方咽了下去。闻端见她吃得痛苦,知道她是见自己担心,才勉力吞下去的,眼中顿时湿润起来,把柳夹用手绢包了,放在一边:“不想吃就不吃吧。”
永安又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是逆来顺受的一切任由闻端安排。闻端看出是她心中有事,就对金枫她们说:“你们先下去吧。”回头才坐在永安身边,挨着她柔声问,“到底怎么了?”
永安将头靠在闻端肩上,轻轻道:“没怎么。”
闻端伸手搂住她,软语继续问道:“连我也不能说么?”转头却瞥见永安那如松针般浓密纤细的眼睫上,如同刚经历过惨惨冬雪般,正挂着晶莹透亮的细小水珠。心中蓦然一绞,不再想知道,也不忍心再问,只搂住身边的人,陪着她彼此就在这帘幕低垂的房间里,相依而坐,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