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有泪》路漫漫其修远兮

2、望江楼

　　我一时大怒，推翻身前几案，任水晶盘玛瑙盏碎了一地，愤愤大步踏出宫门，将母后失态的吼叫声扔在脑后。

　　从那时起，我便不再同先时一样全心全意地爱着母后。

　　其实我也并非一定要争那个皇帝位子来做，只是母后当时的态度，却实在令我伤心，她最后失态的吼叫，更是令我反感。

　　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温柔美丽的，我也一直以为，她是如我爱她一般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即使奉献性命，也在所不惜。然而，只是为了一件尚属莫须有的事情，她便对我大加叱责，若我真是不择手段地和大哥争夺储君之位，或许她甚至会联合了昱明来一齐对付我。

　　我突然惊觉，无论什么时候，这世界，并不如我想象那般美好。

　　我过早地，陷入了本该属于青春的那段迷惘和放纵的时期。

　　我仍是照常去上书房听讲，偶尔发表一些惊人之见，赢取太傅和父皇的赞赏。然而在课业结束后，我却常常一人溜出宫门，毫无目的地徘徊在大街小巷中，和陌生的孩童嬉戏玩耍，或者独自一人登高凭阑远目，直到残阳西斜，才又无奈怅然地回到宫中。

　　母后自从和我发生那场争吵后，或许是自觉心中有愧，不再同以往一般对我的行动严加监控，因此也就并没有发现我的越轨之举。

　　宫外的世界是喧嚣热闹的，虽然满眼尘埃烟火气，却更像是人间。七弟允详曾经在宫外遗失过一次，宫里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郑贵妃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仿佛宫外便是那吃人的世界，允详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当时母后都替她忧心不已，说宫外人心险恶，是最浑浊罪恶的地方，有人专门拐小孩子去卖的，若是相貌好的女孩子，便被卖入青楼沦为娼妓，若是男孩，那便还要凄惨些，都被割了□□去做壮阳酒，专门供给有钱的大户喝，许多好好的少年便这样不明不白成了废人。

　　当时我听得也觉毛骨悚然，然而七弟允详被找回来后跟我们说，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比宫里热闹好玩多了。他自那以后时常偷走出宫，郑贵妃禁他不住，干脆向父皇求了恩典，准他每月出宫一次，只是必须带上许多随从。

　　在宫外游玩的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其中有一个叫春绣的女孩，她父亲是个小商贩，在东市有一家小小的叫做“林春记”的果子铺，我常常去她父亲的铺子买糖果子，一来二去就和她混熟了。她的双亲对我都很和蔼，每次都额外给我多抓一把糖果子，还曾经几次留我吃晚饭。

　　可惜我从来不是自由之身，每于日落前不得不赶回宫中，若迟了就难免露出马脚。春绣也总是在黄昏时送我出门，我现在还记得满天斜晖之下，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衣裳，系着葱绿色的罗裙，斜倚在“林春记”破旧的木门上向我挥手道别。离别之时她的神情永远是惆怅的，而我当时却不明了，待到后来，此情却只勘成追忆了。

　　春绣那天换了一身八成新的水红色衣裳，头上梳了双鬟，唇上淡淡抹了胭脂，原本清秀的容颜多出一分艳色。雪白的梨花花瓣坠下跌在她肩头，我情不自禁地赞道：“玉人妆成花也妒，飘落香肩住。春绣，你真美。”

　　春绣俏脸一红，装作没听见我的话，指着一幢三层高楼对我说道：“这就是望江楼了。你看这酒楼修得多气派，听说许多达官贵人也爱来这里吃饭呢！望江楼的清蒸鲈鱼更是一绝，可惜这一道菜就要十两纹银，实在是贵得吓人。”

　　我在宫外也呆了这么久，不再似以前一般不通人情世故，十两纹银于我实是不值一提，但却是平常人家几月的收入，也无怪春绣有此感慨了。

　　我见那望江楼都是用梨花木砌成，青瓦粉墙，雅致精巧，旁侧更有一小片翠竹潇潇，碧绿欲滴。门前悬着一块白木牌匾，上书“望江楼”三个大字，笔力遒劲，几能力透匾背。两旁悬挂着一副对联：钟山云霞生袖底，秦河烟水落樽前。

　　我将那对联赏玩几遍，越看越爱，便问春绣道：“你要是喜欢，我请你进去吃一次好不好？”

　　春绣笑骂道：“你疯了！小心付不出钱来，我们两个都要被押在这里洗盘子抵债！”

　　“放心，我自然有办法付钱。”

　　我不顾她诧异惊惧，拉着她走了进去，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上来招呼的小二口舌伶俐，道：“两位小客官看着面生，怕是初来乍到。我们这里许多菜都是极有名的，清蒸鲈鱼更是一绝，整个金陵也只有我们这一家鲈鱼是从松江运来的，都是四腮鲈鱼，肉质分外鲜美细腻，这道菜是连当朝太傅大人也赞好的。”

　　他说到太傅大人之时候，我身子不禁一颤，不自主往四下张望了一番，生怕在此发现太傅的身影，那就可真是糟糕透顶，回宫之后屁股上少不得要挨板子了。

　　小二浑然不觉，接着说道：“还有灯影牛肉，切得薄如纸片，便是将一片牛肉放在书上，也是看得到字的，更伴以本店特制辣汁卤水，佐以各色香料，下饭最是适合不过。眼下春末，莼菜正是最嫩最鲜的时节，拿来炖着鸡丝火腿，开汤是绝妙的……”

　　我沉吟了一下道：“那就砌一壶洞庭碧螺春，来一个清蒸鲈鱼，一个灯影牛肉，一个莼菜鸡丝汤，饭后再上两盏桂花甘露罢。”

　　春绣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你今天不是烧坏了脑子罢？这几道菜全部加起来至少要二十两银子，到时候把我们两个卖了都抵不了饭钱！”

　　小二倒也好耐性，笑道：“不到二十两银子，十八两七钱足矣。”

　　我拿出一小锭金子，这是宫中过年时赏的元宝锞子，一个二两，做成梅花如意的式样，倒也精致好玩。我今日出门出得匆忙，来不及找小太监兑成碎银子，便也只有将就着用了。

　　春绣见了那锭金子，眼睛瞪得溜圆，问道：“你家是做什么的，这么有钱？”

　　我骗她道：“知道京城最大的那家‘如意衣斋’吗？那就是我们家开的。你以后想要什么漂亮衣服，我都送给你。”

　　不知为何，听了这番话以后，春绣突然闷闷不乐起来，便是那美味鲈鱼端上桌来后，她脸上也不见笑容。

　　我看那小二跑上跑下，全无停歇，额角见汗，也无暇去擦，他们起早贪黑，为别人做活，赚些辛苦钱，倒也确实不容易。我一念及此，心下怜悯，又掏出些碎银子放在他手上。

　　小二再三道谢方才离去。我夹了一筷子鱼肉到春绣碗里，柔声道：“春绣，鱼肉要凉了。”

　　那鲈鱼果然鲜美绝伦，入口即化，不负盛名，我从窗口望去，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枝头犹有残花未谢，林木早已青翠浓绿，黄莺流连其中啼声不住，煞是喜人。秦河波光粼粼，落在河面的阳光有如碎金般跃动，极目处可见天际一抹帆影，几乎要和碧空化为一色；河心中更有几对鸳鸯，相对戏水，溅起水珠剔透如银，更添生趣。

　　这望江楼果然是观景的佳处，从这二楼望去，秦河胜景一览无余，我正沉迷于其中，突然闻得楼上一阵喧嚣，似有人将杯盘碗碟大力扫落在地，于是不禁眉头一皱，抬头向楼梯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