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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鬘华落 ...

  •   昭陵元年,茳临的雨瓢泼。
      远涫山脚,寂寂雾烟,从山间小径上踉踉跄跄走来一人。乌衣,修韧身形,斗笠边缘,雨水如注泻下。
      清月谷。谷中鬘华花开本是正浓,因着雨的缘故,浅浅粉紫的花瓣无助地布了一地。
      他脚步顿了顿,沿着花树一棵棵挪去。抬起微颤的手抚过一棵又一棵的树干,像是在树上寻找某种印记。
      不是这棵。也不是这棵。不是。不是……
      一。二。三……
      在这。找到了。是它。
      终于,在摸到第九棵树的树干时,他停了,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倚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抱着剑,微微闭上双目。
      一时风起,似有意吹起了斗笠的挂纱。一片被雨打湿的鬘华花瓣落到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清俊的脸。脸色略显苍白,两道浓黑秀美的眉,长密纤细的睫毛,如扇般在眼下投上弯弯的剪影。挺直的鼻梁,棱角清晰的唇抿着。然而左眼下有一条结痂的长疤。端端一块美玉,似有了瑕。
      感觉到一瞬的冰凉,他微颦了眉,唇齿间溢出一句淡淡的斥责:“小芫,别闹。”
      小芫,别闹……

      “小芫,你再给葳哥哥捣乱我就关你三天,你信不信?”远涫山下的竹屋前,盛年退隐的“天剑”即墨嶙气急败坏。
      “徵葳。”被唤作小芫的小姑娘瞪大了眼睛不厌其烦地纠正。她乌黑的头发被细心地梳成双髻,宽阔的前额遮在柔软细密的留海下,眉间有一点朱砂。白皙的皮肤,乌亮灵动的双目,贝齿樱唇,脸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粉雕玉琢的一个女娃,大约七八岁的年纪,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枝鬘华。那是刚才用来在萧徵葳练功时在他脸上划来划去害他不由动了动被即墨嶙看见加罚的花枝。小姑娘此时嘟着小嘴:“他不陪我玩。”
      “葳儿,为师错怪你了,你今日不必练了,去歇息吧。”即墨嶙对错怪了爱徒颇不过意,然而更让他头疼的却是眼前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女儿。“小芫,你过来。”
      “是徒儿心不静,与小芫无关。”萧徵葳淡淡道。
      他这年十一。十一岁的孩子天分极高,又一意勤奋肯钻,剑术上的造谛已非同一般,纵是即墨嶙平日教学苛严,对这个徒儿也十分喜爱赞成。
      萧徵葳眉目清秀,面容俊朗,只是平素性子深沉不怎么爱言语。老实说,这样的玩伴即墨芫也觉得不甚合意,于是不论即墨嶙怎么说她都不肯唤他一声“葳哥哥”。可是偏生她除了他在这人烟稀少的山下还真没什么人可以选择。
      小姑娘牵了牵他乌衣的衣角:“徵葳,陪我去看漂亮的花花。清月谷的花都开了,好美好美……”
      萧徵葳回头看了即墨嶙一眼,见他并未再出言阻止,默默转了身跟在即墨芫身后走去。
      即墨嶙看着女儿灿若飞霞的小脸和一蹦一跳的小小身形,眼中有些许潮意——纭娘,我们的女儿长得这样像你呢,你看到了吗?

      清月谷。鬘华花开正浓,如紫云朵朵,似紫蝶翩跹。即墨芫拉着萧徵葳兴奋地穿梭在花树中,眼睛晶亮逼人:“徵葳徵葳,我刚才就是在这里折了一枝花呢……”萧徵葳并不答言,只是跟着她跑,看着她神采熠熠的小脸。小芫,终将绽放地比鬘华更美吧。

      “徵葳徵葳,鬘华开了,你陪我去看吧。”
      “徵葳徵葳,今年的鬘华比以往更艳呢。”
      “徵葳徵葳,为我折下那支还没开全的鬘华可好?”
      “徵葳,爹爹常说,娘和鬘华一样美呢……”
      “徵葳……”
      …………

      “徵葳……醒醒啊。”一枝沾了水的鬘华探到树下微眯的乌衣少年俊逸的脸上,啄了一下。见他没有反应,又是一下。
      萧徵葳秀挺的浓眉微微颦了一下:“小芫,别闹。”
      “徵葳,你长得真好看呢……我也和你一样好看吗?”
      这个问题……萧徵葳无力地睁开眼:“小芫,如果只是想问后一句的话,前面一句不说也罢。”
      “我只是想知道徵葳的答案嘛……”十六岁的即墨芫丢了花枝,俏生生立在萧徵葳身前:“如果问爹爹,他肯定又会想到娘,会难过啦……徵葳,不许骗我哦!”
      萧徵葳终于抬起头,却在这一刹感觉到惊艳——十六岁的小芫,像身后灿若紫云的鬘华,盛开了呢。乌长的青丝随意绾在身后,眉弯若画,明目含露,眉间是一颗红若泣血的朱砂。身姿娉婷,穿一袭淡紫色的衣裙立于鬘华树下,真如误落凡间的仙子般清丽绝伦。八年过去,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
      “小芫……”萧徵葳的眼中只剩下她明媚的笑脸:“你真的很美,比这盛开的鬘华还要美。”
      即墨芫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徵葳,爹爹说娘跟鬘华一样美是因为爹爹爱娘亲,徵葳说我比鬘华更美,徵葳你……”即墨芫的脸上终于泛起可疑的红晕:“徵葳你爱我吗?”
      萧徵葳万年难变的冰块脸也成功地龟裂。然而……然而……
      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他伴着她一点点长大。这些年,每逢出山在外,他会那样想念远涫山,想念清月谷,想念鬘华,想念她。美姝名眷,他见的非少,却只有她,如盛开在他心底的鬘华,占据了他全部的眷恋。他一直在静静地等她长大,像等待每年的鬘华盛开一样。
      所以……
      “小芫,我……爱你。”真的,那样爱你。
      即墨芫有些慌乱地跺了跺脚:“哎呀哎呀,人家开玩笑的,你怎么……”
      “小芫。”站起来,拥她入怀:“小芫,你真是开玩笑的吗?”
      他身上有着兰花的淡淡香气,这个突兀的温暖怀抱让她心跳如乱撞的小鹿,然而渐渐安心下来。她贪恋地任他抱着,听着他沉健有力的心跳。
      徵葳。她唯一的玩伴。年年安静地站在她身侧陪她看鬘华花开的人。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却知道自己喜欢他的好看的眉眼,喜欢他修韧的身形,喜欢他站在自己身侧,甚至喜欢了他的不多话。至少,在他身边,她会安心。很安心。就像鬘华花在树的臂弯里一样安心。
      “徵葳,你跟我来。”像儿时一样,她在前面走,他静静地跟着,直至到了一棵鬘华前,她停下。
      “这是开得最漂亮的鬘华呢,徵葳,你用剑刻些字好不好?”
      萧徵葳点了下头,抽出佩剑,然后偏了头问她:“小芫,你要刻什么?”
      即墨芫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拉起萧徵葳的左手,一笔一划地写。萧徵葳感受着她划下的字,心中渐渐涌起激荡的心情:“小芫……”
      上穷碧落下黄泉,醉笑陪君。
      即墨芫的清亮的眸光中透着甜蜜和坚定。
      “我们回去罢,莫让爹爹等急了。”

      不远处的竹屋被三层兵甲密密地包围,即墨嶙持着宝剑“天问”站在竹屋中央阶前。他虽不过中年却双鬓已斑,今日看着越发显得憔悴。
      “你还是寻来了。”了然,释怀,却仍有一丝忧心。
      “是你害死了纭娘,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被你的仇家所杀!”浸着怨毒的声音从兵甲层后传出。
      “是我,害了她……”即墨嶙像是苍老了许多,放下剑,“来的是你,我还了这命也罢。”
      “爹爹,爹爹……”萧徵葳携即墨芫归来,见兵甲数重情形未知,本拉着即墨芫藏匿在暗处观瞧,谁想即墨芫听闻爹爹竟没有生意,心中大急,喊叫出声。
      即墨嶙本就怕爱徒和女儿这个时候回来,怕女儿为人所伤,忙喝道:“葳儿,快带小芫走,以后好好待她,这‘天问剑’为师今日传于你了!”说话间,长剑出手,向萧徵葳方向掷去。他二人师徒数年,默契非比寻常,萧徵葳腾空而起,一手拉了即墨芫,一手接了剑,带着即墨芫向外掠去。
      兵甲刚要用火弩射他们,即墨嶙沉声道:“小芫是纭娘的亲生女儿。”
      那声音制止了兵甲:“我且放过她,但是你……来人,放火弩!”
      即墨嶙血肉之躯连中数弩,与竹屋一起消失在漫漫火海之中。
      “爹爹……”即墨芫眼睁睁看着竹屋方向火光冲天,想到爹爹还在那里,不由眼前一黑昏厥过去。萧徵葳眼中也含了泪,只是他没有时间悲伤,他要把即墨芫带到安全的地方。此前,他已答应过师父,无论日后如何,他萧徵葳要护小芫一生。

      天山上的雪终年不化。
      一路阳关。随“天剑”即墨嶙归隐多年的“天问”剑再次出世。持剑者是一个带斗笠的乌衣年轻男子。
      彼时南方的大楚朝政动荡局势飘摇。北边的西岐王庭崛起多年虎视眈眈,到这一辈上,更有二王子萧溯文韬武略俱佳,且有雄心一统天下。
      “你可想好?”负手立于窗边,看落日余晖,萧溯头也不回地问抱剑站在他身后的乌衣男子。
      “自然。”萧徵葳平静地答道。这里天寒,种不出鬘华,若远涫山灿若紫霞的鬘华。
      “好,四弟!我给你五万兵将。”萧溯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回身拍了拍萧徵葳的肩:“若得天下,你我兄弟共同君临,如何?”
      “徵葳从未曾想过。二哥不必说笑。”天下如何?我只为护她,只为让她重回鬘华花林。
      “徵葳先走一步。”说罢,转身,消失。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萧溯一人。萧溯缓缓闭了目又睁开,眸光透出一丝狠绝。
      即墨芫。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想起那一天,塞外风沙,由远而近一匹骏马,马上乌衣男子是他常年在外的四弟,萧徵葳怀中紧紧固着一具娇躯。那样小心翼翼的动作,那样如怀至宝的眼神。他说:“二哥,我回来了。”随后拍了拍怀中女子的背脊:“小芫,这是二哥。”
      萧溯永远记得那一霎,紫衫女子缓缓转过脸。清艳绝伦。入尘花仙。泣血般鲜艳的朱砂绽开在她舒若远山的眉间。“二哥?”懵懵懂懂纯澈的眼神,她轻启朱唇。
      他从那一刻起理解了四弟的表情,也明白了一个对他有利的事实——他终于找到了能牵住萧徵葳的线。而那线,就是即墨芫。

      “徵葳。”王庭后苑,紫衣的即墨芫回身在默默抱住她的萧徵葳耳边轻吐:“没有鬘华。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鬘华。”如孩童失去心爱玩偶般委屈的神色,郁郁嘟囔。
      萧徵葳想笑,却在心中隐隐地刺痛起来。
      “小芫。”扳过她的肩,看入她清亮的眸子:“很快,我便带你去看鬘华可好?”
      “嗯。”点点头,即墨芫乖巧地应道。

      小芫。小芫……

      那日即墨嶙身葬火海,即墨芫伤情昏厥。再清醒时,便只认得萧徵葳,记得鬘华花。萧徵葳知道,现实太过残酷,所以她在潜意识里选择了遗忘。他并不强迫她回忆过去的一切,忘记了也好,就这样平静地过一生吧。
      远涫山,不能再留了。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整个大楚,都不会再有他们安身之所,他只能携她出关,回到这个他本不愿回去的地方。
      一路上总有人追杀。或者说,追杀的是他,为掠走即墨芫。他护着她一路奔逃,“天问”频频出鞘;即墨芫安静乖巧地牵着他的衣角,紧紧依偎着他。终于西出阳关,来到天山下的西岐王庭。
      是了,他本是西岐王庶子,四王子萧徵葳。
      他无意于王位之争,加上母亲本是大楚女子,为西岐王庭不容,只想随心习武行侠。现在,他不得不回来,不得不卷入这一切,只因,天山雪冷,鬘华不发。
      “小芫,给我一年时间。明年,我带你回清月谷看鬘华花,可好?”

      五万精兵列阵阳关。乌甲乌马“天问”,萧徵葳一骑当先,城破顷刻。三日,破阳关;七日,夺雁塞;一月,得晟州……
      萧溯坐于王庭,听快马捷报频传,先仰天大笑,复埋首沉思。
      风筝飞得太高太远。或许,该收收线了。又或许,不能留了。

      漠北风寒。王庭后苑,即墨芫安静地坐在高阁上,倚着栏杆,眺望南方。眉间朱砂不似先前耀目,淡淡暗去。青丝在风中散乱,她微眯了眼,眼角寂寂滑下一滴清泪。没有鬘华,我以为我还有徵葳。可是徵葳,现在你在哪里?我写给你那样多的信,为什么你从来不回呢?
      萧溯立在风中,手中攥着厚厚的一沓信笺。看着与风景融为一体的纤弱孤寂身影,久久没有说话。

      快到大楚王都茳临了呢。离远涫山近了,很近了……萧徵葳抬手拭去剑上血污,心中涌起一丝难言的情绪。
      已经五个月不见小芫。在南方长大的孩子,受的了漠北的烈烈寒风吗?她一个人,会孤独吗?会不会,想我呢?
      可是,不把她留在王庭,二哥又怎么会给我这五万兵将?我又怎么能用一年的时间带她回到清月谷看绽放的鬘华?
      小芫,小芫,你再忍忍罢……很快,很快了……

      茳临破城的那一天,那个声音的主人——大楚帝邝炎发了狂的于城楼上大笑,随即城中数处火起,邝炎坠城而亡。
      从此,再无大楚。

      漠北王庭。大楚已覆消息传回,王庭欢庆三日,酒宴连夜。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饮至夜酣。
      萧溯不胜酒力,席间离位,挥手命退上前欲扶的侍婢,一个人晃晃悠悠向外走去。
      夜月风凉。刺骨清寒。萧溯冷得一颤,酒醒大半。这才看清不自觉间竟已步至后苑。本欲抽身回席,忽然想起前几日服侍即墨芫的侍婢来报说她病了,却不愿让人诊治。他以为不过水土不服也就没有强要医官去看,只吩咐侍婢们好生服侍调养。脑中闪过那日她独坐高阁的纤弱身影,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去看看她呀。
      即墨芫静倚着回廊的栏杆,望着玉盘似的月亮不动也不说话,像是化成了风中的一座雕像。她病了好些天,今日略好了些,不想闷在屋中,便就出来了。月亮……这个陌生的地方,唯一熟悉的便就是这一轮明月了吧。徵葳徵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寒风呛得她轻咳出声。一件带着体温的厚氅批在她身上。她蓦地回头——萧溯呆住。那样清明的双眸,占尽月色华光。然而,只有一瞬,便忽然暗了下去,带了浓浓的倦意。
      “是你。”即墨芫神情落寞。“谢谢。”
      萧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的脸色这样苍白,红晕不见;她眉间的朱砂那样暗淡,不复耀目;她的神态那样倦怠,初时的那一份灵动不知丢在了哪里。
      这些,是因为思念吗?
      “是我。”萧溯皱了皱眉,抑制住心中某些未知的情绪,道:“听说你病了,便来看看。”
      “劳你费心。”即墨芫依旧淡淡。
      “还有,我是来告诉你,他已攻下茳临,马上,你就能见到他了。”
      “徵葳?”即墨芫猛地抬起头,眼睛像一下被点亮:“徵葳来接我吗?”
      这样明亮。刺得他很难受。“是的,如你所愿,我会带你去见他。回屋去罢,若你还病着,他该怪我失职了。”
      即墨芫点了点头,起身离去。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着萧溯展颜一笑:“二哥,谢谢。”那一笑,笑意直达眼底,牵动着整张清颜都生动起来。
      萧溯有些愣神。看着她走远了。
      “谢谢?”他自嘲地牵起嘴角。
      刚才是放纵,是醉了,他如是告诉自己。

      是夜,侍婢报,即墨芫梦中浅笑,轻轻呓语:“上穷碧落下黄泉,醉笑陪君。”
      是夜,他命医官悄悄去为她诊了脉。
      是夜,他声冷似冰:“你再说一遍,她病得如何?”
      是夜,他耳边如炸雷般回响着医官的定语——“灯枯油尽,时日无多,苦撑至今,盖心有执念而已。”

      上穷碧落下黄泉,醉笑陪君。
      即墨芫。即墨芫。
      这是你的心愿?我本无可为你做的,也罢,我的打算也为遂了你的心愿。
      你若入尘花仙,终将离去,我便让他萧徵葳陪着你如何?

      三个月后,萧溯带着即墨芫疾赴茳临。
      萧溯大摆宴席为萧徵葳庆功。
      “四弟,愚兄要送一件礼物给你。”双掌一击“上酒!”
      美人婀娜,步步生莲。手中托着一只玉盅,酒香四溢。
      南烛酒。一滴烛泪,七分酒意,十年忘生。酒中极品,非一百二十年不出一小坛。
      “愚兄的礼物四弟可还喜欢?不如一饮,一醉方休。”
      “谢二哥。”萧徵葳并非嗜酒,却也喜欢品酒。如此佳酿,不饮可惜。
      刚要举杯,那玉盅杯口已被一只柔荑遮住。
      萧徵葳和萧溯俱是一愣,“小芫?”
      即墨芫浅笑盈盈:“徵葳,我来为你助兴可好?莫要急着喝呀,徵葳还没有见过我跳舞吧?”
      “小芫。”萧徵葳有些不防她如此任性,向萧溯道:“小芫失礼,二哥莫怪。”
      萧溯一愣,心一紧:莫非她察觉?
      “徵葳。”即墨芫定定地看着萧徵葳,笑得如鬘华一般绚丽。“徵葳,我只是忽然想跳舞,我记得徵葳没有见过我跳舞。”
      言罢,竟不理旁人,盈盈立于庭中。

      袖起,花落,波漪,香弥。一时间紫袖长风,翩跹艳绝。

      天地间只剩了一个她。
      萧徵葳和萧溯双双沉沦在她的舞中。
      然而,紫袖忽至,缠上他们面前玉盅,只听“当”一声脆响,玉盅打碎在地,于此同时即墨芫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停了舞步摇摇倒地。
      萧徵葳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她:“小芫!”
      即墨芫发间的银钗在萧徵葳左眼下划过一道血痕。萧徵葳浑然不觉:“小芫!小芫!”
      即墨芫脸色煞白,气息难支,如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徵葳,我跳的舞美不美?”固执地神色,看得萧徵葳碎心。
      “徵葳。”轻轻唤他,“我想去看鬘华。”
      萧徵葳目光痴缠在眼前苍白的血色尽失的清颜上,哽咽出声:“好,我们去看鬘华。”抱起她,不顾旁人惊诧的眼光,翩然离去,打马直奔远涫山清月谷。

      萧溯看着玉盅翻落的地上冒起的青烟,一句话再说不出来。
      依稀忆起那夜,她回眸一笑倾城:“二哥,谢谢……”

      清月谷。夜露深重。
      这个季节,不是鬘华花开的季节。
      “徵葳,我喜欢鬘华。”
      “我知道。”
      “可是徵葳,你比鬘华重要。徵葳比鬘华重要啊。”
      “……”
      “徵葳,你怎么可以丢下我那么久,我在那里找不到鬘华,也找不到徵葳……”
      “小芫……”
      “徵葳,我喜欢鬘华,是因为喜欢徵葳陪着我一起看,徵葳的眼睛里总有鬘华花呢……”
      “小芫……”
      “徵葳,为什么你不明白呢徵葳?爹爹走后,小芫就只有徵葳了……”
      “小芫……”萧徵葳双肩颤动,埋头在即墨芫怀中,低泣起来。
      即墨芫淡淡笑开:“徵葳,其实,我很早就想起来了,只是你不在,我没有人可以告诉。徵葳,记得那天我要你刻下的话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上穷碧落下黄泉,醉笑陪君。

      第二日夜间,即墨芫静静离世。眉间,不见朱砂。
      医官说,她体质本来不佳,在漠北已生寒气,加之心郁多时,已是灯枯油尽。能撑到现在,只是因为有执念。而今执念已去,再无生理。
      萧徵葳原本以为,小芫的执念是要等他接她去看绽放地鬘华。然而如今他才明了,小芫的执念,不过是要见他。
      因他在,鬘华才那样美。
      小芫,是我错了。我执意以为你只是固执地喜欢鬘华,我便卷入纷争也一定要让你回到清月谷,看到鬘华。我因为想早日实现这个诺言冷淡了你这么长时间。
      小芫,我不知道,你只是想跟在我身边,陪着我而已。
      小芫,小芫……
      我带你离去,可好?
      鬘华要开了,我陪你去看,可好?
      上穷碧落下黄泉,醉笑相陪,可好?

      是年,西岐王传位二王子萧溯。改年号昭陵。
      同年,四王子萧徵葳不见踪迹。

      昭陵十七年,茳临的雨格外瓢泼。
      远涫山脚,寂寂雾烟,从山间小径上踉踉跄跄走来一人。乌衣,修韧身形,斗笠边缘,雨水如注泻下。“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新丰有酒为我饮,消取故园伤别情。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哪……”
      唱一路,啸一路,新丰酒香漫散一路。
      前方便是清月谷。谷中鬘华花开本是正浓,然而风急雨骤,浅浅粉紫的花瓣无助地布了一地。
      醉汉脚步顿了顿,沿着花树一棵棵挪去。抬起微颤的手抚过一棵又一棵的树干,动作轻柔仿佛那是爱人的躯体。
      不是这棵。也不是这棵。不是。不是……
      一。二。三……
      在这。找到了。是它。
      终于,在摸到第九棵树的树干时,醉汉停了,静静地伫立了一会,他倚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抱着剑,微微闭上双目。
      一时风起,似有意吹起了斗笠的挂纱。一片被雨打湿的鬘华花瓣落到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有些沧桑的依旧清俊的脸。脸色略显苍白,两道浓黑秀美的眉,长密纤细的睫毛,如扇般在眼下投上弯弯的剪影。挺直的鼻梁,棱角清晰的唇抿着。然而左眼下有一块若隐若现的长疤。端端一块美玉,似有了瑕。
      感觉到一瞬的冰凉,他微颦了眉,唇齿间溢出一句淡淡的斥责:“小芫,别闹……”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鬘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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