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陨落》謜

4、四

　　“诶？”曲白没想过，即问：“可以吗？”

　　于声蹙起眉，很严肃地叫好友的名字，“阿兹尔，别开玩笑。”
　　“好吧，好吧。”阿兹尔向他举起双手，然后转向曲白，十指弹琴似的有节奏地合拢，“新人至少得参与完成三次观测任务才能被允许出舱，所以你现在还没有资格，下回再考虑这件事吧？”

　　曲白眨了眨眼，然后头一歪，表情里充满疑惑：师兄你又在搞什么？
　　下回又是什么时候？

　　阿兹尔却不打算再做个合格的辅导员，抛出问题就跑，推着于声的双肩，说笑着走进那架游旗——当然，说和笑的都只有他一个人。
　　于声无奈地听他插科打诨，不忘回头叫曲白快些。

　　曲白跟上，才发现游旗的机体远看像是泊于地面，实则被架在了两条轨道上，下方中空。大概是为了方便维修，一边还有步梯可以下去。
　　出入的舱门窄且矮，他必须低头才能钻进去。内部高度接近3m，和它外在高度比起来差得有些远；长度倒是可观，能容纳两排面对面的六座座椅；再往前，则是两个互相独立的驾驶座和占据整个头部空间的控制台。

　　一名队员躺在一边长椅上，用手臂盖着眼睛休息；两名队员在控制台调试设备，十分专注；还有两名队员过来迎接他们，一个叫“队长”，一个叫“阿兹尔队长”。
　　曲白一眼扫完，顺便得知，原来师兄也有支自己的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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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队长的那个人很着急：“吟絮他左腿有些问题，现在站都站不起来，我们让他请假他也不听，队长您快劝劝他吧？”
　　于声本来打算向大家介绍曲白，一听这话赶紧去看躺在长椅上的队员。他拿开对方挡住眼睛的胳膊，擦去对方额头上的汗水，就势蹲下低声问：“感觉怎么样？如果有出故障的可能，你就先回去休息。这一次任务有阿兹尔帮忙，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人手不够。现在还有时间，我送你回中转站？”

　　曲白听到“故障”两个字，上前一步偷偷打量那名队员的左腿。他应该接受了腿部改造，但因为包裹着作战服，表面与人腿形状没有任何不同，自然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舱内安静了几秒钟，白炽灯光洒在那名叫吟絮的队员脸上，衬得皮肤异常苍白。又过好几秒，他才艰难地开口：“不是故障。”

　　“不是故障是什么意思？”另两名队员面面相觑。于声也愣了一下，随即按上眉心，“你又改造了？”
　　吟絮抿紧嘴唇，没有回答。

　　于声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臂，声音平静：“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曲白的目光跟着他的手垂到腿侧，却发现他指尖在抖。停顿一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阿兹尔往后拉了一把。

　　师兄一低头就凑到他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于声不喜欢过度义体化，你可别问奇怪的问题。”
　　“什么是奇怪的问题？”没有刻意压声。

　　阿兹尔眉毛一扬，作势要捂他的嘴。
　　好在于声恍若未闻，依然死死盯着自己的队员，“不是说好六个月内都不能再改了吗？”

　　吟絮抓住舱壁上的竖状扶手，把自己拉起来的同时，头低下去避开了队长的视线。
　　“我……不想一直拖大家的后腿。”他躬着腰喘了口气，苦涩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请阿兹尔来帮忙。我不要回去，队长，再给我一两个小时，在到达任务地点之前，我一定能适应好。”

　　旁观的一名队员犹豫片刻，主动说：“队长，吟絮的腿既然不是故障，就让他一起吧？以他现在的状态，适应期应该很快就过了。”
　　另一名队员也帮腔道：“对，马上就要年底考核，要是积分不够，他就得退出执行部……”

　　退出后不能去其他部门？曲白扭头看师兄，把问题写在眼睛里。
　　阿兹尔搭在他肩上的左手动了动，依旧咬耳朵：“义体更换与维护不是小数目，只有执行部的人，才可以不计代价。”

　　那岂不是义体化越高，就和执行部绑定得越深，循环往复，只能一条路走到死？曲白咬住唇侧，眉头皱起。
　　阿兹尔不知他在担忧、不赞成什么，竖指在唇前：“你或许有话要说，但这是于声的队伍，我们不可以干涉。”

　　曲白便再次看向于声，听他怎么说。
　　控制台的两名队员也完成了调试，围过来等队长做决定。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仿佛过了半辈子那么长，于声抚摸吟絮的头发，脸上闪过哀恸的神色，说：“你先好好休息，到时候再看适应情况决定是否出舱。”
　　然后收拾好情绪，对曲白说：“抱歉，冷落了你一会儿。”

　　曲白坚定地摇头。
　　于声莞尔一笑，为他和队员们作相互介绍。

　　舱内短暂热闹了一阵，到舱门关闭、舱内气压和气体构成逐渐改变的时候，又迅速沉寂。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穿戴防护服。阿兹尔的防护服由于声的队员帮忙提前带来，他先穿，曲白大致看明白了，才往自己身上套。

　　防护服以乳白色为主，材质十分柔韧，几乎没有刚性结构，平均厚度达2cm，手脚连体一直卡到喉结，只露出头颅。
　　颈项周围有一圈圆环状的红色装置，阿兹尔朝它点了点，“头罩就在这里面，它会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自动弹出，罩住你整个头颅。你左手心也有个关联的感应器，可以手动开关。但是它储存的氧气非常少，满量也只够用十分钟，开启就消耗，而且被罩着也不大舒服，所以没事别开。”

　　曲白点点头，注意力全在剩下的那副目镜上。头戴式，半框，镜片质感很像黑曜石，他架到鼻梁上，能遮住半张脸。
　　但在这里戴着也不可能看到什么，他试了试就把目镜推到头上，将紧贴后颈的防护服领子拉开一点，“我把帽子扯出来有影响吗？”
　　或许是因为棉麻材质难以压缩体积，他总感觉帽子被挤压堆到背心，有点膈得慌。

　　“最大的影响，可能就是头罩打开的时候会把帽子拍你后脑勺上？”阿兹尔帮忙把他的帽子提出来，整理平齐，拍了拍，“自己找个位子坐好，我得去适应一下控制台。你要是对怎么驾驶游旗感兴趣，来看看也行。”
　　曲白对另一个人的兴趣更大，抱着背包坐到最边上的椅子。他斜对面的吟絮在队友帮助下也换上了防护服，重新躺下闭目休息、以尽快度过适应期。

　　一直藏在他帽子里，刚刚又被压扁的透明物再一次顽强地复原，像只小鱼苗逆流而上，游到他左肩趴下。
　　祂整团地横向转了一圈，再竖向转一圈，最后顺着曲白的目光，也看向他所看的地方。

　　——那里散发着黯淡的，深青色的，将死的气息。
　　祂浮起来，鼓荡着飘向吟絮，降落在他的心口。

　　刹那间，曲白感觉眼前的空气似乎有一线波动，定睛再看，却一切如常。
　　他环望周围的队员，都在各做各的事，并没有人像是察觉到了任何的异样。

　　又是错觉？

　　于声跟阿兹尔沟通完，面向大家拍了拍手，“时间差不多了，大家都做好准备，一分钟后启航。”
　　得到全体回应后，他抬头说：“寿灵，请帮我们接轨。”

　　安装在天花板上的球状电子眼亮起微弱柔和的荧光，冷硬的机械声充斥整个座舱，“寿灵在此响应您的召唤。”
　　它停顿片刻，电子眼扫过每一个人，“一级采集任务No.3289，出动小型飞舟-游旗S46，负责人YUSNG29790425，主驾驶员AZIR29811207，搭载作业人员6名。”

　　“等等。”于声纠正它，“曲白第一次参与执行任务，请把他算作临时观察员。”
　　“好的。搭载作业人员5名，临时观察员1名。核查通过，允许启航。”

　　被算进作业人员又被开除的曲白正仰头盯着那只电子眼，思索他刚才察觉到的异常，会不会也像师兄之前所说，是这个人工智能的恶作剧？
　　根据神舟最高法，每个公民都有使用寿灵的权利。许多人把寿灵当作百科全书、智能管家、知心陪玩，也有一些人把它当成云养宠物、赛博神父甚至电子恋人，总之用法花样极多，培养出的智能体也千奇百怪。

　　然而，曲白除了必要的接触，从未和它十万个分节点里的任何一个多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专门观察过它们——手册上说窥探别人的终端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因此他不太能确定师兄的说法是单纯开玩笑，还是具备一定的真实性。

　　机械声落下，齿轮转动、履带摩擦的声音透过舱壁传到曲白耳中。这也是令他感到有趣的一点，栈桥和神舟内部似乎是反着来，为了适应大世界而设计制造的飞行器十分新异，其他配套的运行设施却很复古。就算寿灵哪一天故障了，大概也可以用人工替代操作？
　　他收回目光，一臂抱紧背包，一手抓紧身旁的扶手，思维跳跃到“自己要不要也去考一个飞行执照”上面。

　　“轨道链接成功，一级闸门已开，飞舟即时启动。”
　　随着寿灵平板的电子音再度响起，游旗开始缓慢而平稳地向前移动。

　　曲白看向坐在驾驶席上的师兄，对方像是背后长了双眼睛似的，精准地在下一秒转动座椅，和他对上目光。
　　一小半控制台露出来，阿兹尔随手在上面盲点了两下，控制台上方的防护屏障收起两层，只剩最里面的一层透明屏障。

　　外面是不断向后退走的金属甬壁，一级闸门在一个弯道上，只向上打开了三分之一。游旗拐过去，滑上一条暂且望不到头的笔直轨道。
　　阿兹尔清了清嗓子，学着寿灵的声调大声说：“二级闸门已开，飞舟即将加速，请各位坐稳扶好。”

　　在时速飞快飙高的几秒钟里，曲白听到有人被逗得笑了一声。
　　被抢词的人工智能也适时沉默，再过几秒，才说：“是的，注意不要摔倒。三级闸门已开，S46预计还有十秒脱离神舟，请各位做好准备。寿灵祝你们任务顺利，平安返航。”

　　助推的过程不需要驾驶员操作，阿兹尔还看着曲白。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指朝额头虚点了点。
　　曲白瞬间就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把目镜放下来，闭上眼睛。

　　他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轨道速度提升到极限，游旗就像一颗被打出弹筒的炮弹，几乎要飞起来。他攥紧扶手，心脏跳到喉咙口，忘了计数。
　　下一刻，他不顾身体的难受睁开双眼，世界骤然明亮——

　　好绿。

　　透明屏障外的大世界，目之所及，皆是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的绿，没有尽头。
　　深一点像沙，浅一点也像纱，一层层堆叠起来好似又轻又浓的雾；仔细看去，那织就大雾的是一粒又一粒细密的闪烁着的微小光点。仿佛这里曾经有一轮真切的太阳被打破，散落成不可计数的尘光；同时还有以亿亿计的草木植物被碾碎，和以千万的海洋、江河与湖泊，调制成明绿的血液，将充斥此方世界每个角落的尘光都侵染透彻。

　　曲白站起来，像实体人工智能一样，直愣愣地走到师兄已经转回去的座椅背后。
　　他们从那些或浓或淡的光雾中间穿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漂浮在真空中。

　　“这些东西就是‘源尘’，遍布整个源质世界的生命之源，就像我们人类赖以为生的氧气和水。”阿兹尔平静地为他介绍。
　　于声坐在副驾，也开口道：“是不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神清气爽？”

　　曲白点头，再点头，点开终端找出了一组收藏已久的图片，将它们全部展现在光屏上。
　　所有图片都是同一种景观，于声也见过，并致以认同：“旧世界的雨林，色彩确实和源尘很像。”

　　曲白把每张图片都看了一遍，然后关掉终端，再次盯着外面的源质世界看了很久。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他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某些东西。
　　“它们都不属于我。”

　　于声露出理解的微笑，“对源质世界的所有生物来说，绿色的源尘都代表着生机和存续。然而对人类来说，却代表着死亡和湮灭，人身血肉之躯哪怕只是直接接触一粒源尘，也会无可逆转地被同化、融解成源尘。”
　　他也像曲白一样感到无限的遗憾，叹道：“这片生机盎然的苍翠之景，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

　　它不属于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