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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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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秦治而言,他记忆中的建昭十八年自入了秋,便骤然成了一片灰寂。
死讯入京,满朝震惊,建昭帝哀怮欲绝,数度大哭,病愈起身便一意孤行想要对漠北用兵。而彼时十五岁的他尚还怀有对那人的希冀,那从容的期望却在得知死讯的那一刻骤然粉碎。
他是喜欢顾煊的,自孩童时顾煊便吸引着他所有的目光,连他落在墙角的影子都是刻在他心上的,他知道他厌恶他,也抗拒着他的示好,可往后的时日还那样长,他以为他总还有机会,他心头那个骄阳般的少年却在他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如流星划过,而他甚至来不及握住那一把余烬。
他看得出那蹊跷死因背后的阴谋,更恨极了那些将他心头的光明彻底葬送的蛮人,因而在秦赫最悲痛最愤怒,而以太子鸿为首的群臣皆逆他心意为之的时候他悲君父之悲,怒君父之怒。他曾经费力讨好的太子鸿认为他穷兵黜武屡屡怒斥,朝中亦窃窃私语他乘人之危,而他毫不在乎。
他曾跪在父亲的脚边,哀哀哭泣着告诉他自己的恨意和伤痛,他的父亲拢住他的脸,从此同他立下约定将来定要为那个他们同样深爱的人复仇。后来太子鸿失宠,一年后郁郁而终,他入主东宫,数年后登基握住天下的权柄,可那个人他得不到,他的心始终对他仇恨抗拒,身体也没能为他锁在笼中。
他在位三十年,励精图治,海晏河清,应当无愧神灵祖宗,可他死不瞑目。
当他从梦中惊醒,得知现下是建昭十七年,太子正与皇帝争执不下时他心口如有擂鼓,披衣起身后即刻赶往清乾殿。他一刻都等不得,他要去见皇帝,求他与鞑靼议和。
现在谁都以为顾煊死了,可他还活着。
建昭二十四年,皇帝亲率大军北征,封狼居胥后却在鞑靼可汗的帐篷里发现了顾煊,他被囚禁折磨数年,却始终等着他的舅舅来救他。皇帝因愧疚,回朝对他万分宠爱、有求必应,而哪怕有着皇帝的纵容与支持,他也没有再握住他那错过的机会。
他变得阴戾又偏执,视他为逼死太子鸿的仇敌,终于最后覆水难收。重来一次,他应当在更早的时候阻止他之外的人对他施暴,领下救他回朝的大功,而他已然深知父兄是何秉性,他可以以更快的速度和更老辣的手段,将命定属于他的皇位握入掌中。
而后便可以布下天罗地网为所欲为。
御座之上,他的父亲用一种沉痛又恍然的目光看他,于痛苦中又滋生出一丝欣喜与慰藉。那欣喜来源于找到了同类,这个同朝臣和长子争斗日久后的帝王终于明白有人亦悲他所悲,而他所提出的尸骸触及了他心底的隐痛,迫使他冷静下来重新用帝王的身份来权衡。
答案呼之欲出。
“朕会从神机营中挑选一千人充任使团,而赐节杖后,边关驻军可由你心意行接应之事。”他听到秦赫终于开口,顿了顿,又道,“你尚年轻,到了边关,要多请教骠骑大将军。”
骠骑大将军是皇帝的心腹爱将,为人周全谨密,想来秦赫并不十分放心尚无处理政务能力的他,只是想着顺从他请求,又用他皇子的身份为议和添砖加瓦。秦治俯首谢恩,道必不辱命,心头想的,却是他一定会回来。
他会回来,一点点被他圈进笼中,折断羽翼、不得高飞,对他恨之入骨却逃不得他掌心半寸------他努力了十余年,期冀了十余年,顾煊始终心如顽石对他不曾有一刻好感,那他,那他便是重活一场,也不再想奢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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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回心转意出乎群臣意料,而选择由方临朝不久的秦治担此重任更令人不解。有维护正朔的朝臣上谏称不当由秦治越俎代庖,而皇帝只淡淡道:“太子无胆气,堪去否?”
他如若有心维护东宫正统,大有不教太子伤颜面的措辞,如此说道,不知是尚在气头上,还是已对太子不满了。若是后者,让秦治来领这个议和的大功,便有些用意深远了。
传闻不可能传不入太子鸿的耳,而他的幕僚属官也必然劝过他当心。饶是如此,在他离京前蒙太子召见时,秦鸿仍神色如常,嘱咐他一切小心,以和为贵,不得贪功冒进。
“蒙皇兄挂怀。”他朝秦鸿行礼,“但臣弟只是想带六哥回来。”
他带领使团到了边关,见到了骠骑大将军施承毓。他是武将,应当对议和之举颇为非议,然圣旨颁下,他却未有分毫迟疑,秦治所眼见的他身后士卒不平之色,此后都未有所觉察。
他确实是个极忠心的人,忠诚于秦赫,也忠诚于他的命令,并且兼有足够的能力与才华,足可理解为何秦赫对他如此信任爱惜。然得知他此番领命要寻回顾煊的尸骨,施承毓也不禁面露难色:“那日所有战死的尸骨均被草草掩埋,兼之战况惨烈,尸首肢体多已分离,所着铠甲也被鞑子剥去,阿望.......阿煊的副将带人去那里翻找了一天一夜亦未果,殿下若是寻不到,如何向陛下复命?”
“将军便没有想过,找不到尸首,是因着他尸首原本便不在此地呢?”秦治淡淡道,若是十五岁的晋王,面对施承毓这等手握重兵的天下名将必怀敬畏之心,兼之又乃初见,敬畏之外,还应有几分拘谨,而此刻他与施承毓两两对坐,竟是不卑不亢、泰然处之,说是少年老成尚犹有不足,倒有几分皇帝如今的风度,“便不能是鞑子带走了他?”
“若是鞑子带走他尸首,必是想借机羞辱,而探子未传来半点风声。”施承毓缓缓道,暗忖这三皇子虽风度沉稳,处事却仍有天真之处。
“死不见尸,那他便一定死了吗?”秦治微微前倾,“他在鞑子手里,我要带他回来。”
他眼中有一种灼烈的光芒,一种火焰燃烧般的渴望,而那渴望并非虚无摇曳着的火苗,竟像是对此深信不疑一般。施承毓心一颤,竟是为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所惊慑,他稳了稳心神,口气不自觉更加柔和:“如若他还活着,鞑子必会以他为要挟换钱粮,殿下希冀之事臣亦如是,可殿下会失望。”
“但本王想一试。”施承毓他的善意与周全在此刻反而坏事,而如果不能说服他襄助,成事便在未知之天,即便救了顾煊出来,也会令皇帝觉得他冲动。忖思片刻,秦治霍然掀袍拜倒,以头抢地:“若我所想为真,将军岂愿眼看他在鞑子手中受苦?将军只需派遣精兵随我入王帐,于边界派人接应,是成是败,一应代价,我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