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十七章 ...
-
那时绍玉正当晋升女君之际,免不了要去凡间走一遭,体味一番凡人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而天界自来对下凡历劫的神仙有个规矩,投胎之前,都需将做神仙时候的记忆给封印了。于是再转世时,他们便记不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来头。
她下凡投生地并不好,长到五岁时候家里老小一个不剩地死光了,独留她蝼蚁偷生般活到七岁,才被路过的师傅捡了去收入门下做了个女弟子。
那时她已偷偷窝在茶馆外边听过许多江湖上的故事,因而一路上对于往后的生活作了许多打算与期许。但直到她随着师父回了门派里,她才晓得自己的打算没有一条切合实际,而她的期许怕是也没有一样能够达成的。
师父口中所谓的门派,不过是两间还算能够遮风挡雨的茅草屋,而所谓的同门,不过是一个豁了两颗牙的小少年同一个流着鼻涕的黄毛丫头。
那一刻,她的武侠梦骤然破灭。
绍玉说到这厢,自嘲地笑了笑,面上却露出怀念的神色,“不过那时候还小,伤心了几天便也忘了。在师父这儿能吃饱穿暖,还有师兄和师姐陪我一道玩耍,这样的生活对那时的我来说已经算是极好了,哪里还会去奢求什么。”
占春风低头看着她,淡笑道:“想来你师父与你师兄师姐,对你都是不错的。”
绍玉双手抱膝,将下巴搁在膝头,面上的笑容如同春意溶溶,“这是自然的,师父自小就偏疼我,师兄师姐也十分让着我。我还记得我小时贪玩,跑进了山林里,玩得累了就在林子里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那一回师父真真是被我气得不行,罚我跪在门外,还不准我吃饭。师兄师姐心疼我,陪我一道跪着,一道挨饿。后来师父没法子,才饶过我了。”
占春风笑着问她:“那后来呢?”
“后来……”绍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来我长到十五岁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偷偷溜下了山,就是那一回,我在山下认识了孟似。”
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晓得,只随意地抬了抬头,旁边酒家楼上孟似倚着栏杆的身影,就一下子撞进了她的眼中。美玉一样的面孔,眼尾吊梢的风流,他像是黑夜里悄悄绽放的昙花,映着斑驳的月光,活得恣意潇洒。
但是若时光能够倒流,绍玉绝不会在那天下山,也不会巴巴地涎着脸上去搭讪,更不会一来二往地与他熟识。
占春风不露声色地问她,“你喜欢上他了?”
绍玉有些难堪地别过了脸,怅然道:“那时年少无知,美色当前,是个人都会犯那么一两个小小的错误的。”顿了顿,又说道,“更何况我天天对着个糟老头和豁了两颗牙的师兄,乍一见这么个生得比正常人还要好看些的男子,难免有些把持不住。”
没做过几件不要脸的事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人生。
他继续问,“那孟似……他可喜欢你?”
绍玉垂下眼淡淡道:“想来是没有的。”说完这一句,她嗤地自嘲一笑,“原来他也是下凡历劫的神仙,接近我,不过是为了顺利渡劫罢了。”
占春风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继续自嘲,“我可真是蠢,一个山野丫头,没有丁点的自知之明。后来才晓得,我的师兄与师姐,一个是他的死劫,一个是他的情劫。其实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我的事,偏生我还恬不知耻地硬凑上去,结果被利用得彻彻底底。”
他皱着眉犹豫地问,“这么说来,你……你的师兄和师姐……”
绍玉轻轻咬了咬下唇,将眼中泛起的酸涩生生忍了回去,努力保持着平稳的语调,说道:“他们到死的时候,都不曾明白,自己究竟是为着什么才被杀的。”
占春风面有不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人各有命,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了。”又觉得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过于沉重,便随意寻了个话题随口问她,“你方才说,你刚入门派的时候你师兄是个豁牙,怎的长大了,还是个豁牙?”
绍玉眼眶红了一圈,勉强带着笑,喉咙里却生出几分哽咽,“说来还是我的错,原本师兄的牙都长好了,后来同我比武时,却又被我打掉了两颗。”
她扯着嘴角又笑了一笑,伸手一摸脸,却摸了一手的眼泪。
占春风迟疑片刻,慢慢展开手臂将她搂住了,还往自己怀中带了一带。他也说不出此刻自己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只是行动有些不受自己控制。就像那个执着地豁了大半辈子牙的师兄那样,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接着他又出乎自己意料地安抚了一句,“一切都过去了,你也不必耿耿于心。”他很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说出这样柔和的话来。
然而靠在他肩头的绍玉却全然没有察觉,涩然道:“你错了,其实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哪里来的开始。”
“后来我才知道,爹爹生怕凡尘浊世伤了我的仙根,便同天君打了商量,借来太虚幻境替我虚设了一个凡间。原来师父是假的,师兄与师姐也是假的,通通是不存在的。想来孟似也是同我一样走了后门,才入了太虚幻境。只是他的后台比我更硬些,连历的是什么劫,需摆平哪些个人,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她停顿了片刻,声音冷了一些,隐隐有些颤抖,“我原本想将这一切都当成一场梦,可是……可是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占春风一脸地沉默,心尖上却莫名其妙地抽了一抽。
绍玉却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擦了擦面上的泪痕,冷冷地说:“我与你说这些,只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和孟似根本没什么关系。现在没有,往后也不可能再有。”想了想觉得不大对,自己和孟似没有关系,她又作甚要向他解释?
于是认真补充道:“我也不是特意与你说这些事情的,只是你总是在我面前提起孟似,实在是让人烦得很。”
占春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这么看来竟还是我的错,惹得你平白又伤心一场。”
绍玉吸了吸鼻子,又白了他一眼,鼻音浓重地反问他:“难道不是么?你三番四次旁敲侧击地,不就是想知道我从前与孟似有过些什么?眼下你已经晓得了,心里头一定满足的很,肯定、肯定还在笑话我罢……”
占春风望着她眸色难辨,唇边却隽着淡笑,“哦?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笑话你?”
“因为我从前总是笑话你,现在被你知道了我的蠢事,你一定会借机报复我的。”绍玉又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你们男人,不都是喜欢征服的快感么?”
占春风脸黑了黑,“什么征服,什么快感,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从哪里看来的?”无奈地抚了抚额,“你刚才不是说,这一切其实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么我怎会因着一件从没发生过的事情,而笑话你?”
绍玉茫然地抬头望向他,在触及他眼底深处的异样情绪时瞳孔缩了缩,连带着整个人也往外边挪了挪,说道:“好罢,礼尚往来,我也不笑话你是只兔子了。”
占春风额上青筋噼啪直跳,“这原本,就没什么好笑的。”
原本和谐的氛围被绍玉一句话打得支离破碎,连些许渣渣都没有剩下。而又因着一个还沉浸在悲春伤月里头,一个又为了一句不像玩笑的玩笑话恨得咬牙切齿,在各怀心思的情境下,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还是没有人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绍玉有些焦心地看着日头西沉,心中暗想,莫非两人就要困在这谷里,每天看日出赏日落,还不带半句交流。
幸好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溪涧上游竟隐约出现了一道人影。不光如此,那道人影还是朝着她二人的方向走来,并且步伐很快,片刻后就走到了离他们几步开外的地方。那人看见他们,表情明显地愣了愣。
绍玉也跟着愣了愣。
走到眼前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清秀少年,面上发愣的表情过后,陡然换上一脸由内而外扩散的笑脸。少年从笑脸到腰身的部位,同常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下半身却是兽的形状,还生了两只爪子。
少年开口笑道:“祭师果真说的没错,确有贵客到访。”又露着一口白牙笑了笑,摆出请的手势,“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他一侧身,绍玉就瞧见他屁股后头垂下一排靓丽的羽毛,上边还具着五色金翠钱纹。
占春风伸手虚虚挡在绍玉面前,摆着张巨人千里之外的脸问道:“不知你口中的祭师是哪一位,又怎会知道我们在此处?”
少年好脾气地继续笑着回答道:“祭师是我们族里法术最高超的一位。但我们族人已有万年不曾踏出无涯谷,所以二位贵客应当是不认识祭师的。”又道,“祭师算出今日会有贵客到访,故而命我前来迎接。”
绍玉惊了一惊,“你说这里是无涯?无涯谷?”
少年点点头,“不错,这里正是无涯谷。算一算已有万年未有外人入谷了,二位既然来到此处,定是同我族有缘。”
占春风沉吟片刻,问道:“你们的祖先,莫非是神将鬼怀?”
少年神色一喜,“咦?贵客竟认得我族祖先?”话音才落,身后垂地的尾羽忽然间向上延展开来,形成一道艳丽的扇形尾屏。
绍玉脸上红了红,默默地别开眼。
占春风轻咳了一声,身形微不可察地挡在她面前,淡淡道了一句,“未曾有幸,不过是听说过罢了。”
少年听了却是面上喜色更浓,“难道……难道二位贵客是从天界而来?”
“不错。”占春风微微颔首,又蹙了蹙眉头说道:“还请这位小兄弟,放下尾屏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