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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chapter 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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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致溪呆呆地坐在江边的长椅上。
深秋天黑得快,现在已经是黄昏了。
他没有回医院。
原本以为会和秦长裴周旋很长时间,所以他特意和林望舒说了晚点回去,没想到秦长裴态度不明,这么快就放他走了。
但他这副模样回去怎么可能不引起林望舒的疑心,他也没有能在妈妈跟前将一切都很好隐瞒的信心,孩子的悲伤在母亲面前总是透明的,所以没办法,他只能选择在外面耗着。
没有目的地,因而可以随便沿着哪一条路走,走到哪里都无所谓。
不知道走了多久,盛阳西移,皎白的云被一点一点打上黄昏的标记,从轻盈变得厚重,再往周边看时,林致溪忽觉自己已经来到了江边。
江潮汹涌,拍岸声不断,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温和地把他包裹进去。
走得有些累了,林致溪就坐在椅子上。
他觉得很疲惫,灵魂和思想都没有什么重量,因此眼神也是放空的,视线投到遥远的海平线上,橘红的霞光掠过海面,荡开暖色的浪,他的心格外宁静,不起波澜。
他很平静地想,如果死亡是在这一刻来临的就好了,合上眼睛,睡在江边、风中、黄昏里,就算把这一生都走完了。
天幕逐渐黯淡,带着寒意的夜色悄悄地攀过林致溪的眼瞳和胸腔,他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只有身体随着本能在发抖,他疑惑了会儿,然后恍惚地想起自己怕冷,随后又无所谓似地忽略。
他的眼睫也在颤动,像折断的羽毛,阴影落在瞳孔里,仿佛凝缩的长夜。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他却像掉进了光阴的缝隙,始终不闻不动。
沿江走的人不少,但他在的这块地路灯有些问题,来往的人没几个,林致溪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沉进荒凉的夜里。
坠落是个漫长的过程,要把一些东西摔裂至无可挽回,然而他已经习以为常,也接受了没有人捡起他、拼凑他的结局。
再发一会呆吧,夜深了就走,他会回去的,他要回去的,这里不是他落幕的舞台,可至少要等他微微复原之后,他知道他不太对劲,而这会吓到爱他的妈妈的——林致溪这么想着,直到有个孩子小步跑着到他跟前,打断了他的出神。
“哥哥。”
他愣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男孩。
小孩被养得很好,面色是健康的红润,眼眸像漂亮的黑珠子,看着活泼又乖巧。
林致溪还没说话,男孩先将一张纸巾递过来,“哥哥,给你。”
他怔住,但依然礼貌地接过。
纸巾?
为什么要给他纸巾?
林致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忘了他应该要做些什么,又过了几秒,才慢半拍似地去触碰自己的脸颊。
湿润的触感令他满心地诧异。
原来他竟然哭了。
可是为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这世上总有林致溪想不通的事情,例如这陌生的又好似理所当然的眼泪,例如命运突然降下的劫难,也许是他的眼睛被蒙住了,叫他看某些东西时,如何看也看不真切。
只是此时他没有心力去纠结更多了,他很累,浑身都疼,活着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了。
林致溪温声细语地对男孩点头道谢,踌躇了几秒,还是伸手拨正小孩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他眉目弯弯地夸他是可爱善良的小朋友,男孩被夸了兴高采烈地跑回大人的身边。
那是位年轻的母亲,眉目温润,见他望来,朝他善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从彼此的生命里路过,连姓名都没有交换,这短暂的相遇却让林致溪冰凉的心脏回升了一些温度。
这世间总有会让人眷恋的事物。
林致溪用那张纸巾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眼皮有点胀痛,他的心也慢慢地开始疼了,好似一种复苏的征兆。
可或许也正是他不够麻木,纵然是他自愿抛弃尊严跪地求人,灵魂仍是被刺痛了。
他在他恨的人面前低下了头颅,那些耻辱就像一枚钉子,嵌进他的魂魄,让他一想起,就钻心刻骨得疼。
命运何必如此残忍,要夺走他的母亲、尊严、爱人的钟情,要让他一无所有。
林致溪低垂眼睑。
他没吃晚饭,午饭因为胃口不佳吃得也少,胃里的酸水这时候翻涌上来,伴随着痉挛。他捂着肚子,好几分钟都没有动作,等一阵微寒的秋风吹来,他才恍然大悟似地拿起手机,继续拨打中午没通的那个电话。
一秒钟、一分钟,他的世界很安静,唯有飞鸟振翅、江水倒流的声响。
他死后也不曾得到的安宁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此刻。
电话还是没被接通。
林致溪听着官方的机械女声说着老套的话语,蓦地低低笑了一声,他用手掌捂住眼睛,但这次没有眼泪从指缝间淌出了。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将近半小时,然后忽然起身,缓慢地走到江边,靠着那片被风吹得冰冷的栏杆。
很难说清他这半小时里究竟在想什么,回忆很长,故事却短,用以概述不过是相遇又错过。他感受到了永恒的倦累,谁都在逼他,唯一会永远包容他爱惜他保护他的妈妈却得了重病,又要因为他而得不到及时的治疗。
林致溪的掌心也似结了冰,蔓延出平原般望不尽的霜,可是他的心底却生出了莫名其妙地一些不该有的炙热,乃至他的指尖也在兴奋地颤抖。
是生病了吗?
不知道,或许是吧,他应该感冒了,因为他浑身都发冷。
那些颤抖是因为冷吗?
不知道,或许不是,因为他的心也在以同等频率跳着。
林致溪聆听着潮汐奔来涌去,黑夜里的江没有白日里那样恢弘,它像一片深渊,好似能吞食任何东西。
他看得痴了,半边身子都探出栏杆,他忘记了这有多危险,他觉得他正在寻找着什么,那是不可言说的,又或者,他只不过是在漫天的绝望里找到了一条生路而已。
可以就此解脱的生路。
反正他的结局不就是死亡吗?
那为何不能允许他挑个温和的方式呢?
车祸,猝死,意外坠江,假若在和宋却舟决裂的当天他就以其中一种方式离开人世,那该有多好。
那样他就是完整地死去了,而非如今这样被人恶意地割裂,破碎地走向终局。
遗憾是最好的润色剂,那样宋却舟也不会一直恨他、越来越恨他。
林致溪领悟了这个道理,他想要是他现在能马上死掉就好了。
他想要是他从来没有重生过就好了。
可是,可是,这人间还有正在爱他的人。
他要是主动地迈向死亡,林望舒该怎么办?
宋却舟尚有归宿,他的妈妈,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余生又该归于何处?
林致溪觉着自己太自私,他不该渴求死亡,这自私又变成了一道折磨他的枷锁,困住他的心在灼烈的火焰里不得挣脱。他的目光落在幽深的江面上,往下,再往下,那里有温柔的月亮,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碰,然而灵魂却清明,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妈妈原谅我妈妈不要恨我。
他要做什么?
林致溪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动作是一场闹剧,他知晓会怎样收场,这些任性会被他收回的,在他真的要坠下前——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停手。
可手机在这时响了。
林致溪吓了一跳,大梦初醒般地跌下栏杆,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每一下都振聋发聩,提醒着他刚刚究竟干了什么。他知道自己最终大概还是会收回手的,他还没到可以离开人世的时机,可谁能保证意外不会发生,方才只要没控制住再往前一步,再稍稍向前一寸,他就会掉进江里,埋葬在暗无天日的沟壑中。
他一阵后怕,根本站不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好在这个点这边没人来,没有谁会看到他的狼狈,因而他没着急起身,只慌忙地拿出手机。
看到手机上的备注,他眼睛微微亮起,颤抖着手接通了。
“喂,喂,”嘈杂的江潮奔腾声里,他在人间用一通电话和某个人建起了联系,他的语气也比以前急促不少,“宋先生,您给我回电话了啊。”
“你中午打了两通电话,刚才也打了一个,有事?”
很冷漠的声音。
顿了顿,对面又接了句:“早上下飞机手机摔了,用的备用机,刚换回来。”
这变相的解释让林致溪听完后眼睛燃起了星火,渐渐地明亮起来,他莫名其妙地有些想哭,但不合适,他只能极力忍住,小心翼翼地询问:“所以,所以你中午不是故意不接的,是吗?”
他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回答,那个回答会取决于他能否得到一刻的救赎。
一秒钟里林致溪在心底无数遍地祈祷,他想求求宋却舟告诉他、他不是故意不接的。
他很害怕,如果他被绑架的那天,宋却舟不接他的电话,他该怎么办。
他不愿意去想,如果到时候那通电话宋却舟不愿接,他该怎样孤独地死去。
所以给他一点希望吧。
一点就好。
对面没有立即回答他,两个人呼吸声在电话里交融,谁都没有再说话。
彼此无言了许久,久到林致溪眼底复生的光彩又慢慢地淡褪,久到他的心里再度满溢苦涩,他认命了,勉强地勾起唇角,想要混过去,生怕宋却舟心情不爽直接挂了电话。
可他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句“是”。
语气掺杂了像是本要否认却又不知为何终究承认的恼怒。
林致溪发愣,那点可悲的笑意僵在唇边。
他的眼中泪光闪烁,如同干枯的眼睛重新生长出了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