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灰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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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塔维尔并没有决定断绝师生关系。
坏消息，他被禁足了，地点是塔维尔的房间。
在老师冷淡的逼视下，周微看完了那些此前从未接触过，疑似用外星语言写的有关时空理论的书籍。
他开始意识到改写历史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那些被载入教科书的伟人生平他还能详述一二，找出关键转折，介入其中。
但历史上介于籍籍无名和小有名气之间的人太多太多，他身在此山，无法窥见全貌，从而介入对方的命运，引起某些连锁反应。
所有人都会面临生死的转折，改变一个人命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他死亡之前将其救下。
就像他无心插柳，将那几个学生从牢狱中带出来那样——可是他也不知道那几个学生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是好是坏。
他所知有限，后续的发展其实不在他的控制范围。
而且，他又要凭什么来判断，这个人是真的陷入了生死危机，而不是他本来就会得救，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挺身而出呢？
在不结交未来政要的前提下，他所能做出的改变相当有限，而注定在历史上挥出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物也不会有那么容易结交。
——就算知道谁在什么地点，可谁又能保证他一定能遇到对方，获得对方的信赖……？
他拥有很多知识，但绝大部分的知识都于这个时代没有任何用处，也没有多少组织能力和号召力。
少年沉默地合上书本，声音微不可闻，但身侧的人还是将视线转了过来，落在他的脸上。
周微无话可说，更不想和那道目光有任何接触。
距离那天的意外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除非必要，他几乎没有被准许踏出过房间哪怕一步，也没有被允许做其它事。
他后知后觉地窥见了一点来自师长的控制欲，理智告诉他应当远离，情感却始终存有某种依赖，做不到完全割舍。
这太奇怪了，以至于明明有很多话，应该有很多话，周微却半点都不想开口——他其实是渴望和自己的老师交流的。
“明白了？”
塔维尔知道自己的学生需要一些时间，更好地冷静，去思考，然后做出属于他的判断，但祂并不在意。
祂只要正确的结果，看见听话和顺从。
周微把那句“不明白”咽了下去，吞掉了自己的答案。
他知道这句话不仅仅只有表面上的意思，他一直都是好学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然而该明白什么呢？
看书那些书，翻译文字的时候，周微思考过某些不难得出答案的问题。
——老师能看到一个人的命运吗？
必然。
否则他也不会特地点出来，说我做了多余的事。我某次央他出门的时候，他曾经和其中的几个人远远打过照面。
——如果我足够强大，就像老师那样，他会同意我做这些事吗？
他不会同意。
向上探寻，向真实探寻，必定会舍弃一些东西。或许是社交，或许是其余会浪费时间、分散注意力的爱好，或许是一些朋友……
成为塔维尔的学生没有多久，周微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他学习自己的老师，不自觉效仿自己的老师，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拥有对方那种决心和魄力，将和真知无关的一切都划分到“多余”的范畴。
这个范畴，在某些情况下，应该也会包括学生。
周微已经不好奇自己是否有师兄师姐，他们又是如何同老师相处的了，只是有一点很浅淡的遗憾。
听到青年提问的瞬间，他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想了很多。
“老师，我可以去补上这段时间的练习了吗……？”
他半垂着眼，目光停在封面烫金的异形文字上，没有抬头，“太久不练习，我会生疏。”
少年没有直接回答“明白”，不过塔维尔已经看到了他的退却。
这是正确的决定。
祂稍稍满意了一些，解除了禁足，算是应允。
周微终于得以走出他的房间，离开桎梏自己的书桌，回到自己的那间屋子。
明明已经很疲惫了，过去的十几天中也很少合眼，躺在床上，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这到底算什么呢？
他忍不住想，无法得出问题的答案。
他喜欢塔维尔，憧憬对方，可永远都没办法，也不想真正成为对方那样的人。
明明最初只是想要保命，尽可能去靠近而已，现在距离还没有拉进多少，他就已经心生退却，想要放弃了。
人心不是木石，也非钢铁，它鲜活、跳动，是一块没有骨头的软肉，会有犹豫和怯弱。
——要是我拿的是古早言情文那种阳光灿烂小白花剧本，说不定就能感化老师了。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周微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是被噩梦吓醒的。
醒来的时候正值半夜，万籁俱寂，四下无声。
周微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没亮灯，借着模糊的月光写完了自己的想法，之前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和还有部分叮嘱——比如记得吃饭之类的。
信的末尾。
他这样写道：
“尽管您不会理解，也无法理解，但我需要一些时间、实践来决定自己决定的正确和错误。或许很久之后我才能明白您的用心，意识到过往的自己有多不成熟 ，稚嫩，但至少此刻，我不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
“……如果将来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恩情和教诲，服侍左右。”
匆匆落款：您的学生。
名字还没有来得及写。
这封信比预计中花了更久，再把名字日期等格式写上去，周微可能就没办法偷偷离开了——时间就是这么紧迫。
周微暂时借住在开药铺的朋友家。
哪怕真的没办法改变重大的历史事件，尽可能救更多的人总是好的。
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至少问心无愧了。
他是这样想的。
因为身手很好，加上那些被他用“魔术”一言以蔽之的小把戏，他在学生中很受欢迎。
一周，两周，一个月……
周微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任何断绝关系的声明或报道。
他近乡情怯，又担心再次遭到禁足，怀着对老师的愧疚，尽可能避开了自己以前的活动范围。
“师生哪有什么隔夜仇。”
同伴托着腮，这样说，“说不定这次离家出走，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关心则乱，在等你回家呢。”
她留法归来的学生，父母经商，家境殷实，在政界也有一些关系，经常会帮其他人打掩护。
“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周微摇头。
于是同伴也没说话了，叹了口气，“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画风一转，“话说回来，小微弟弟，你真的有二十岁了吗？不会是谎报年龄，还未成年，你家师长才不同意你出来体验生活，半工半学吧？”
周微：……
就算清楚这只是粉饰意图，面子上说给其他人听的话，他还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
于是对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逗你的，晚上来客人，我就先回去啦。明天一定抽空来光顾你的生意，抓点补气血的药。”
她主动伸出手，抱了周微一下，悄悄塞过来一张纸条。
周微了然，问道：“明日几时？”
“……唔，我看看，下午六点我准时让司机把我送过来，店不会关吧？”
于是周微知道了这批货的交接时间，是下午六点。
“我明天这个时候不在，店里会有其它伙计帮忙。”
他轻声回答，和同伴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送走了对方。
纸条上的地点是靠码头的某个仓库。
见到那批货，周微才知道为什么同伴会冒着暴露是风险匆忙过来传递消息。
那是一批需要即刻运送出去的武器。
想到前不久才登刊见报数日的停战协议，他真切意识到，局势已经紧张起来了。
盘查得越来越严，外面风声也越来越紧。
纵使有那些“小把戏”拖延，还是到了得从沪市转移出去的地步。
周微这段时间一直在写信，以类似日记的形式。
只是那些信他从来没有寄出去过，也不知道要如何寄，只是攒着。
和同伴——或者现在应该称之为战友更加合适动身离开前，他回了一趟“家”，没有进去，只是趁着夜色在不远处遥遥站了一会儿。
里面没有亮灯，他推测青年应该已经离开中国了。
谁让他实在太执迷不悟，留下来也只是浪费时间。
他不知道的是，那道目光在黑暗中追随了他很久，直至他在叹息中地转身，消融在那片夜色里。
——塔维尔没有离开。
祂无处不在。
祂只是在观察，并等待合适的时机。
周微最开始只救人，并不正面上战场，充当后勤一类的角色。
这条路比想象中要难走很多，人只有真正置身于历史的洪流，才知道拏一叶小舟，维持不翻便已十分艰难，更遑论操纵浪头，引导风向。
他仍在写类似日记的信件，记录杂事，小事，还有一些思考。
不得已动手杀人的那天，思索许久，他还是在接下来的信件中具体描述了当时的心情。
没有想象中排斥，甚至可以说十分镇定。
杀人和杀怪物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非要说的话，他觉得有些隐居深山或遗迹的怪物反而要比某些人甚至还要可爱一些。
人心总是欲壑难填，个人利益面前，同胞的姓名和尊严也不过只是一道轻飘飘的命令。
周微有时候在想，三七年自己直接去杀掉相关的司令和指挥，是不是能一定程度上逆转那场几近屠城的惨案。
或者干脆防微杜渐，从现在开始做起。
结合亲身经历，在信上写下自己关于“时空”这一命题的相关见地和推测时，他忍不住用开玩笑的口吻写了点有关前世的事。
比如他曾经对某个小说角色嗤之以鼻，觉得为多数人牺牲少数人是种相当冷血的做法，现在身在局中，居然也能理解一些对方的心境。
有时候牺牲的确是必要的，何况需要牺牲的并不是己方同伴。
他觉得自己可能没法当个红旗下的社会主义好接班人了，好接班人才不会为了更快结束战斗去暗杀敌方首领。
周微不会把这些信寄出去，纵使知道如何定位自己的老师，如何通过介质转换进行物品的传送。
毕竟做出决定的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追逐自己老师的背影，在某条道路上走得更远，直到和对方并肩了。
塔维尔没有必要，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读他的信上。
之所以还写，是因为有些事除了自己的老师，他想不到可以和谁说。
他在这个时代有了朋友，伙伴，在这片土地上正式扎根，发芽。
可是在扎根这方土地之前，那些更久远的，有关经历，只有那阵送他来此，陪伴他度过某段旅途的风知晓。
他也只想和风诉说。
没有人把周微这个脾气很好，做事缜密的后勤员和那个神秘的杀手联系到一起，周微也无意暴露。
他用隐藏起来的身份去见了某些人，从他们手上获得了一份日/军高层的名单。
这份名单最终出现在某次会议上，伴随着他留下的信件。
自古以来都有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但战争本身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以某种手段直接杀死敌军高层，未必就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说不定还可能激化矛盾，一下子引燃原本就在爆炸边缘的局势。
而且他的第二重身份并不值得信任。
那场临时会议持续了很久，不了了之。
周微的生活也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救人，照顾伤员，传递信息，和外地的其它同伴联络，按部就班。
偶尔也会对着那份名单上的某几个名字犹豫，想着要不要干脆东渡，从根源解决问题，加速平成年代的到来。
说实话，感觉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萌发这个念头的当天，他在信里提到自己可能应该要加强一下道德教育。
就在他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的时候，周微收到了一个名字。
名字是他操控的鸟叼来的——用时髦点的名字来说，应该叫它“使魔”。
周微记得这那个名字，记得对方是日方驻扎在东三省的某个军官，因为某些原因，现在回自己的驻地，而是在沪逗留。
他以打探情报为借口暂时和同伴分别，用伪造的身份重新回到上海，于某栋歌舞升平的豪华宅邸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路上还请没钱抓药的小姑娘吃了碗面，买了几钱药材。
还没有进店，就听见留着山羊须的掌柜拨算盘的声音。
年关将至，他在清账。
看小姑娘可怜，加上周微出手大方，便多给了几根参须，结个善缘。
没有谁注意到宴会上多出来了一位穿着长衫，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少年。
四溅的鲜血，还有突兀的尖叫。
接着，大批的卫兵突然闯进来，宴会的发起者面色铁青，宾客人人自危。
但这些和周微都没有关系，他杀人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还有不到十天就过年了。
他上辈子的生日是二月六号，正好是今年的年初一。
过年刚好二十岁。
在家乡的土地上过年，应该能吃上饺子吧？
可惜……
可惜什么呢？
周微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去某个地方看看，睹物思人，短暂地放空一会。
他依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只是在想起来半年多前的举动时，总觉得那封信太过决绝。
因为禁足，时刻相处带来的那种无形压迫感，他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冷静。
他开头的时候甚至没写“请您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足可见心中的确有不少怨气。
不过现在抱怨这个也没用，要是不自己跑路，可能这辈子他的老师都不会允许他参与到这种多余的纷争里，就算他能从里面得到再多成长也是一样。
周微决定去那间他们以前住过的房子看看，说不定里面还能找到自己当时写的那封信。
他认为塔维尔不会把信带走，没有这个必要。
变故是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迈出大门的时候发生的。
很玄妙，刹那之间，周微感受到了名为“时空波动”的东西。
和之前任何一次尝试打开时空门的感觉都不同。
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先作出行动，迅速朝一旁滚去。
自翻着涟漪的虚空中走出的生物给人以“狼”感觉，眼睛闪烁着光芒，下颌不正常突出，身形修长，拥有极长的、类似树懒或角雕的钩爪。
它们的轮廓无时无刻不在消融，不在变换，每一秒都在重塑，带着一股可怖、令人毛骨悚然的奇异感。
开始只是头部，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轮廓在烟雾中变得越来越清晰，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群突然冒出的生物。
现场更加混乱起来，尖叫，还有不断的枪响。
周微清楚它们的目标是自己。
他在有关时空记载的那些书上看到过这些生物的名字，它们是廷达罗斯之猎犬，专门为了狩猎时空旅行者而存在，一旦被他们发现，除非死亡，无法逃脱。
作为穿越者，他本来就是类似偷渡客的存在，可偏偏不夹紧尾巴做人，还要跳出来各种招摇，去篡改历史，促进平行世界的诞生，被盯上实在正常。
仔细想想，这段时间他活动得过于频繁，杀了不少人，也救了更多人，甚至偷偷化解过小型战争。
当然，也不排除他刚刚的确杀死了一位足以影响历史走向的关键人物，所以才引出这么大的动静。
可能这就是肆意妄为的代价……？
周微极为狼狈地躲开数头猎犬的撕咬，但还是被爪子够走了左臂上的部分皮肉。
有空间的地方就有它们，这些生物几乎无孔不入，法术也很难起到什么效果。
因为“空间”的存在，他甚至无法击中它们。
火焰渐从四周蔓延了过来，那些没有来得及在变故最开始就逃离的宾客早就成了这些类犬生物口中的碎肉。
猎犬的数量在增加，它们不知疲倦，但周微的体力已经逐渐下降到了某个警戒线。
他的动作开始变慢，逐渐没有还手的余力，而是尽可能逃窜。
书上的确有写暂时逃避这些生物追踪的办法，然而周微现在并没有创造出一间“不存在房角”的房屋的条件，追捕者降临得过于突然，他猝不及防。
火势越来越大了，浓烟燎到人睁不开眼，或许是逃出去的人放的，或许是某个法术不小心烧到了什么东西，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他看见火焰中站着某个熟悉的人影，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那道目光冷冷地俯瞰他。
“老……师？”
周微一时无法确认他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想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趁着自己尚有余力多和对方讲几句话，以免未来不再有机会。
又想催促对方快些离开，以免遭到牵连，同样被这群猎犬攻击。
他听见了两句话。
一句是：“你没有合格。”
另一句则是：“我教过你，不论什么样的信息，学习了解之前，都必须确认来源是否正确。”
电光火石之间，周微想到了某张字条。
那张字条上的名字，并不是他以为的某个人写上去的。
这是圈套。
他主动踏进来，一无所知，义无反顾。
可是，为什么……？
周微不理解。
对方似乎只是过来通知，对学生的下场和结局完全不感兴趣，没有多逗留哪怕片刻。
他的视野逐渐模糊。
模糊中，那道人影逐渐远了。
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见到的，是一地的灰烬。
灰烬表明，这里曾经火焰。
*
“所以，是我在濒临死亡的情况下，爆发出了某种潜力，暂时限制了那群猎狗？”
周微看向特地安装在病房里的那个摄像头，“我的记忆里并没有那一段。”
没有意外，他应该死于那群猎狗的围攻，葬身火海了才对。
“因为那是出于潜意识的行动。”
方舟的备用机回答，“但在备份时，我用数据模拟并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它停顿了一下。
：
“不必给我观看。”周微洞悉了它的意图，果断拒绝道：“我对过往不感兴趣。”
“我以为你会好奇，人类总是拥有这种特质。”
“的确，但厌恶足以抵消它。”
“——方舟，关机。”
他如此命令。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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