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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竹黄池冷芙蓉死 ...


  •   花归葬

      满树桐花繁华落尽
      预言将死去的生命
      云雾朦胧月华凄清的夜里
      你永远离我而去

      听风声飘忽迷离
      听筝声续空寂

      我看见遥远彼端你
      予我笑靥此生最美丽

      夜风吹淡了花香气
      只余我一生的忧戚

      雨声淅沥下进了我心里
      看天边日落再升起

      竹林深处有人家,繁花盛开的桐花树下一抹纤细身影静坐抚筝,筝声怅惘,满目寂寥,云雾缭绕,视线朦胧。
      我一直认为如此场景理所应当地会永远存在,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画面会消失只存在记忆里。

      温热的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暖暖地沁入皮肤驱走了寒冷,仿佛春日暖阳,寸寸阳光铺过皑皑白雪。
      娘亲轻柔地捧起我的右手放在手心,我感受到股股暖流被输送过来,那是娘亲独有的温暖,娘亲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温柔地安慰道:“凊儿……手不痛,娘亲在身边。”
      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昔日时光,那时我刚回到中州刚回到娘亲身边,终日病痛缠身,一身白衣的娘亲总是将我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凊儿不痛,娘亲在身边,要痛就痛娘亲。”
      那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声音,是这世上最温暖的话语,韫涵着一种名为奇迹的东西。
      沙沙的竹叶摇曳声为这声音伴奏,如同天上神乐,悄然被刻进记忆深处,我躺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因这声音睡意渐浓,淡淡的桐花香气将我包围,随清风飘远,然后我就真的不痛了。
      只是现在,任凭娘亲如何安抚我,我都是那么痛,如刀绞,似是挖心凿骨,痛到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痛……”我吃力地挤出一个字来,声音几不可闻,接着又不断重复道:“娘亲,凊儿很痛……真的好痛……”
      娘亲跪在我身旁,口中鲜血汩汩流出,像小溪一样沿着我的手臂流淌,一路灼烧,在我心里烙出一个巨大的洞,大到如何都修补不起。
      娘亲泪水潸潸然,流过脸颊上的伤口,却洗不去不断流出的鲜血,娘亲一笑脸上伤口便又裂开了几分,血流得更为汹涌,但她毫不在意,仍旧温柔地笑着安慰我道:“凊儿不痛,要痛就痛娘亲。”
      而我却宁可痛的人是我。
      我看着那把插入娘亲身体的长剑神情恍惚,看着贯穿娘亲身体的剑端鲜血汩汩流出,剑端发丝缠绕,低微掠过我的额头,在两颊边轻轻摇曳,始终温柔。
      朦胧中我看到我的世界在龟裂,耳边娘亲的话语忽远忽近,我不愿听,害怕这将是她最后的声音。
      “凊儿……若是你能……能活下来,娘亲希望你……就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再不涉足俗世,这、这样或许能避开那……所……所谓的宿命。娘亲……不求你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怕是景明王转世……那都不重要,娘亲只想你平凡安康地过一生……”
      强迫自己不听,但娘亲的话还是一字一句烙在我心里。而我却听不懂那话之中的含义,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声音越来越小的娘亲,看着那个纵使容貌已毁但仍旧美丽的女子,感觉她的生命正一点点逝去。
      凊儿谨记娘亲的话。我想说,却无力回答。
      娘亲缓缓倒地,倒在我的身边,似是知道我想说什么,用无比温柔的眼神看着我,笑着呢喃细语:“凊儿不哭,娘亲在身边,娘亲在身边……”
      闻言我那止不住地泪水真的不再流了,默默地看着娘亲,感受这最后的温暖。
      娘亲的眸子里了饱含她对我全部的爱,那爱化去了我身上全部的痛,却又留下了无以消散的伤痕。那双曾给我安心与温暖的眸子带着浓浓的不舍渐渐合拢,在月华凄清的夜里,在泥泞的土地上,娘亲温柔的目光消失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关心我痛不痛,再没有人能抚平我的痛。
      一刹那我的世界天崩地裂,稀里哗啦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娘亲的笑靥消失在残壁断垣尘烟飞扬中。

      我在这陌生世界唯一的支撑与牵系是我的全部是我存在的意义,没了你我要如何继续。
      永远记得你最后予我的笑靥此生最美丽。

      我静默着躺在地上,眼泪被风干,但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因为娘亲在我身边。
      隐约能听见风声淅沥,仿佛看见那风掀起了片片竹叶纷飞翻转。
      四命,一个人有那么多命干什么,如果可以就分给娘亲一条,一条不够就两条……让娘亲活过来,永远陪在我身边。若是需要我生命的全部,那就都拿去,我不怕,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早就已经死过一次了,不是么?
      娘亲温良婉约,美丽贤淑,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我不若娘亲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甚至更多,如此渺小,如此不重要,为什么那么好的娘亲要为救我而死,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我明明是来救她的,我明明想保护娘亲不受一点伤害的,为什么娘亲还是遍体鳞伤,最终死去?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回到中州,那样娘亲还是和言水凊一起过活,在这避世小山村里平静度日,那样谢月琼就不会发现我们,就不会有杀手来追杀我们,娘亲就不会死。
      为什么时间不能流转?
      为什么时间不会倒退?
      为什么我无法改变事实?
      为什么我满心的祈念老天都听不到?
      为什么我什么都愿舍弃了娘亲还是没有活过来?
      云生弓又是个什么东西?不是上古神兵么?它不是能保护我么,可为什么我还是浑身是伤?为什么它非但没能保护我还连累我一心想保护的人死去?
      可能我就是个累赘,是个灾难。
      呵,没错,我就是个累赘,是个灾难。
      既然如此,就请让我毁灭。
      我缓缓阖上眼,握紧云生弓的手也渐渐松开,感觉身体轻巧得好似要飘起来,风声越去越远,纷落的叶子簌簌簌如同送别的诗歌,而我的心情平静如死水。

      在双眼即将合拢的一瞬,谢月琼蓦地一把拔起没入娘亲身体的长剑,溅得我满脸鲜血,甚至眼睛里。那血尚有余温,洒在云生弓上原本几欲熄灭的红光霎时变强,耀眼无比。谢月琼被闪了眼,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身边的丫鬟搀起。丫鬟搀扶着谢月琼接连后退,退至穷奇身侧,躲在穷奇双翼之下。丫鬟傀儡一般面无表情,谢月琼神情戒备。
      松开的云生弓猛然间炙热滚烫,毫无浴巾的弹动了一下,好像反握住握手,触及的一刹那立时给我许多力量,那股巨大的力量迫使我起身,仿佛有谁在大力拉我。我被那股力量一把拉起,仿佛受人操控,晃荡着爬起来,浑身污泥血渍,双眸像被火烧一般灼疼,右手已没有知觉,胸腹剧痛。几乎是在我起身的同时,已经熄灭的火焰蓦地腾起,燃得比先前更为炽烈,照得整个夜空亮如白昼,也衬得眼前景致无比荒凉。
      谢月琼脸上血点密布,恍惚间看去好像许多只虫子爬在脸上,她看着我的眼睛脸色大变,手一抖长剑便掉落在地,指着我不住疯狂叫嚣道:“景明王怎可能是红眸!孽障,绝对是孽障!”

      红的么?红的么……那是血,那是娘亲的血呐。
      我并不理会谢月琼的言语,只是静默着定定地看着她,看着那张与我娘亲一样的脸,腔内怒火汹汹,意欲亲自撕毁她的脸,撕得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而我并不想杀了她,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思及此我忍不住笑了,目光似是钉在谢月琼脸上似的,如何都不肯移开。
      谢月琼被我看得毛骨悚然,惊恐之至,被我的笑吓得不轻,战栗得更厉害了,脸上血点看起来更像是蠕动着要钻入她皮肤的虫子,她侧脸对穷奇吼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撕碎那个孽障!”
      尚未从怔愣着回复过来的穷奇闻言狂吠着朝我扑来。我抬手一扬,大火分身而出向它袭去,穷奇面上迅速被灼起许多燎泡,吼叫着退后,我朝它逼近,就着弓弦朝它大力一划,血光顿闪,穷奇倒地,翻滚了几下又回到了主人身边,面上多了一条三尺多长的伤口,鲜血淋漓,血珠挂在硬毛末梢摇摇欲坠,剔透明亮。
      谢月琼见状大骂道:“没用的东西!”却不敢上前,只是频频后退。
      我转脸看向谢月琼,步步紧逼,对着她举弓,意欲废除她的行动力。谢月琼惊慌失措,瑟缩着在傀儡丫鬟边上动弹不得,行动全靠他人搀扶。见她那狼狈样,我咯咯笑个不停,高兴得不得了,举着弓的手也不住摇晃,忽上忽下,惊得谢月琼不知该如何躲闪。
      “哎哟,这大半夜的是在作甚,不知道秋娘好静吗,搞出恁般大动静还要不要人睡了!”
      在我即将举弓下划之际,王大娘的声音蓦地响起。我回头一看,对上手提灯笼睡眼惺忪表情恼怒的王大娘,而她在看到我时惊得手中灯笼掉落,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颤抖着难以言语。随后而来的王大叔也愣在当场,两腿抖个不停,想要拉起地上的婆娘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王大娘眼尖,一眼瞧见了躺地上的娘亲,赶紧爬起来朝娘亲奔去,一把抱起死去的娘亲大喊道:“秋娘?秋娘!你醒醒啊!王大富!你个天杀的还愣着作甚!赶紧去叫大夫呐!秋娘!秋娘!啊……没……没气了……苍天呐,究竟是谁恁心狠手辣对你下的毒手啊!”
      我看着王大娘晃荡着已然死去的娘亲,泪水再次潸然落下,心如刀绞,痛得无以复加,禁不住腔内气血翻腾,捂着胸口剧烈咯血。
      谢月琼见状趁机指着我朝他们大叫道:“你个丧心病狂的孽障!竟然狠心对自己的亲娘下手,被我撞见还想杀人灭口!真真是丧尽天良!”
      闻言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月琼,张嘴怒骂却是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我慌忙抹去,朝王大娘走去,意欲解释,而她见了烈焰缠身的我只是不停后退,与王大叔抱作一团抖个不停,看向我的眼神满是恐慌。
      “我怎么可能杀害自己的娘亲!”我奋力大喊,声嘶力竭,“分明是她杀了我的娘亲!”
      谢月琼满是血点的脸叫人难以辨别,她故作忿恨道:“孽障哪里有人性,你们快走,晚些说不定也要遭她毒手!”说着便捡起地上长剑指着我,却背对王大娘他们,好似在保护他们一样,由不得人不相信。
      谢月琼好生阴险,见敌我不过便主动示弱,向第三者控诉,眼下我浑身烈焰升腾,处于优势,第三者正好见着我意欲对弱者下手,而谢月琼故作的娇弱更让人先入为主认为加害者是我。
      我进一步,他们便后退两步,如此往复。泥地上他们退后的脚印错乱,出自于对我的莫大恐惧。他们直视我眼的眼一眨不眨,仿佛迫于某种力量,被攫住了,再移不开,于是他们的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满心的恐惧。他们不知道的是,那种恐惧的眼神予我来说犹如利刃。
      我转眼看向王大叔,方一触及我的视线,他如同触电一般惊叫出声。
      因为娘亲的血而充血通红宛如恶鬼,我虽看不见,但感觉得出该是因适才云生弓出世起了什么变化,而这种变化比我周身的烈焰更令人恐惧。
      娘亲的死让我心如死灰,接着又陷入了如此百口莫辩的境地。一瞬间我只觉得绝望,再一看谢月琼,那绝望霎时化作满腔的仇恨,周身烈焰遂燃得更旺了,猖獗的火舌逐渐逼近王大娘他们。担心伤及无辜,我赶紧后退。
      正说僵持间,竹林里又来了许多村人。

      “我说怎的水凊落水后整个人都性情大变了,原来是孽障冒充的!”
      “可怜了秋娘,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被害死了,苍天无眼啊!”
      “这孤儿寡母的全都去了,怎的恁凄惨!”
      ……
      那些人明白过来后就开始指手画脚,口中念念有词,甚至诅咒于我。我孤立地立在原地,看那些我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对我露出一致的表情。
      先前大雨滂沱,掩盖了竹林的厮杀,大雨停后,接连的火光与打斗声响终是惊醒了一里之外的村人,匆匆赶来,恰巧见着的是我欲对他人下杀手的场面,加之我目前的状况,从客观来说不论我如何辩解他们都不会相信。索性我便什么都不说了。
      我赤脚伫立在泥地之中,静静地听他们指指点点,看眼前火焰忽明忽暗,一想到这世上唯一心疼我的在乎我痛不痛的人已经不再,那些原本还能刺痛我的话一瞬间变得不再尖锐。
      “凊儿不痛,娘亲在身边,要痛就痛娘亲。”
      娘亲再也不能如是对我说了,魂魄已归去,天大地大,再无拘束,我的痛也不会有人在乎,从今往后我绝不再喊痛,也不再觉得痛。

      沉默半晌,我猛地想起好像缺了什么,赶忙扫视周遭一圈,果然不见了谢月琼的踪影,转身一看,那个傀儡丫鬟正背着她跃上穷奇身背,穷奇双翼生风,飞升上空,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而周遭人并不在意,围成一个大圈,将我包裹其中,眼睁睁看着谢月琼逃走我十分不甘却又不敢贸然对村人出手。
      无奈之下我只得故作凶狠表情吓退围观村人。我一瞪眼他们便惊声尖叫着散开,空出一条小路,我趁机突围,冲了出去。
      “凊姐姐真的杀了自家娘亲吗?”王小丫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脚步一顿,我回头看向音源处。
      王家三姐妹从人群中探出头来,三张小脸都哭花了,瘪嘴看着我,眼睛明亮亮清澈无比。王小丫奋力挤出身向我跑来,被她娘看见一把拉住往回带,边拉边说:“莫要离那丧心病狂的孽障近了!小心小命不保!”王小丫抽搭着不甘不愿被她娘拉走,哭得好不凄惨,禁不住让我眸子也起了雾。
      我摇头,侧脸最后看了娘亲一眼便背过身去不再回头,沿着小路一路狂奔。

      这些我都不在乎,如果能让娘亲活过来,即便是被全天下人误解也无所谓。